朱英豪

高龍撒拉島的海灘

高龍撒拉島上的游客

工地附近的柬埔寨少年
“咖喱牛肉6美元”,空客A320的過道里,瀾湄航空的服務員推著餐車,用中文吆喝著。
天津開通飛往西哈努克港的航線倒也應景。當年西哈努克親王流亡中國,就經常跑到天津去看中醫,治療他的鼻癌。這是坐在我旁邊的一對天津夫婦告訴我的。阿姨還記著當時她母親會去朋友那里借來花衣服,和其他姐妹一起在天津街頭夾道迎接西哈努克親王。她具體不記得是哪一年了,但顯然是大家都只穿綠軍裝的年代。
還沒等通關,一塊上面寫著“土地代售,永久商用土地,四十三公頃”的地皮廣告已經在向你招呼。出入境處,一個把掛滿胸章的警察制服穿出道具感的柬埔寨男人向剛抵達的中國游客索要5美元的通行好處費,說是可以免去排隊的時間。當我繞開他去窗口自行繳費時,在柬埔寨傳統送水節(Bon Om Touk)龍舟畫下面,幾個警察同舟共濟,依然執著地要求我多交額外的5美元,被我凜然拒絕。
5美元在柬埔寨大概能做什么呢?一張流量為30G的30天電話卡,在臨近的貢布市可以坐5次Tutu車或者買一趟去西哈努克的單程巴士票。西港的物價貴,你只能坐兩次Tutu車,或者在中國餐館買到一份小小的廣式雞爪。

熱鬧的大廳里,遇到售賣SIM卡的服務站,我習慣性地用英文和兩個當地女孩攀談,她們搖了搖頭,之后很快切換成嫻熟的中文。出了機場,出租車、廣告牌、交通指示牌,到處都是中文標識。沒走幾步,一個白人突然跑過來抓住我,直接用中文問我“是不是拿錯了行李”,愕然之余,讓人不禁感嘆自己到底有沒有邁出國門。

這是2019年6月的一天,距離接下來8月18日(想一想這個被挑中的日子)柬埔寨政府發布禁賭令還有兩個月時間。雖然有些跡象透露出了些許不安的情緒,但每天依然有無數的中國人從全國各地涌入東南亞這座小城。
進入市區,越發覺得自己正身處1990年代大開發時期的國內三四線城市。電話號碼不是88就是66,男科廣告、買菜App,滿眼的紅與黃。一個柬埔寨人從一個叫作貴族酒店的地方出來,手里拎著一盒“貴族點心”,身上那件黑色T恤上寫著兩個明晃晃的漢字:少爺。
在White Boutique酒店,餐廳經理Galina問我“蜜桃”是什么意思。這是中國人買了馬路對面法國人開的Tamu酒店后新改的店名。為了有更多的房間,他們把酒店加蓋到5層。而原來的主人,早就跑到附近的島上去了。相比吵鬧的市區,島嶼成了西方人逃離中國人的避難地。
White Boutique是一家俄國人開的酒店,菜單上有俄式紅菜湯,插座是歐式的。Galina來自圣彼得堡,2018年和同樣來自圣彼得堡的總經理到柬埔寨打洋工。
稍作留意,兩個幾乎同時上臺并掌握權力到現在的領導人—普京和洪森—握手的大幅褪色海報還能在郊區某棟廢棄大樓上看到。俄國人在柬埔寨的歷史,可以追溯到蘇聯時代。與俄國人的蜜月期過后是美國人以及一些國際援助機構,再之后柬埔寨就等來了中國 人。
雖然法國人逃到島嶼上避難,但還是能嗅到當年宗主國殘留下來的氣味。附近的白馬省還保留著殖民時代的百年飯店、咖啡店,西哈努克港的英文詞尾其實是法文后綴(ville)。來自國內某光伏企業的小王是這里的常客,跟當地人一樣,他也把我們后院的那片海灘叫作法國海灘。國內企業來這里開工廠,是為了躲避雙反稅。他把一張存單出示給前臺,取走一罐存放在這里的茶葉?!包S賭毒不分家啊,這里集合了全世界最美的小姐,為那些一擲千金的人服務。”他說話時臉上洋溢著的光芒,仿佛自己身在拉斯維加斯。

這片“法國海灘”是南部Ostres海灘的延伸部分,遠離市區,本以為可以偏安一隅,但最終發現也陷入了腳手架的叢林。
當我們說casino而不是賭場時,罪惡感減少了百分之三十,國際化提升了百分之二十。雖然西港也能呈現電影里常見的那種一群人前呼后擁,拿著幾個大箱子進casino的畫面,但它暫且還只是個著急從田里趕回家直播帶貨的小網紅,鏡頭在新澳門、新云頂或者新永利的霓虹燈箱上稍稍往下滑動,就露出尷尬來—以金獅廣場為中心向四周蔓延,整個西港像是只被開膛破肚的巨獸,到處都是軋路機、腳手架和挖掘機,20 0多家建成和未建成的casino點綴其間。正逢雨季時節,一陣磅礴大雨過后,坑坑洼洼的路面很快成為泥漿的海洋。
西方人喜歡用兩個詞來形容西哈努克港,sleepy and lawless。自從中國人來了之后,前面那個詞被顛覆了,而后面那個詞依然有效?!俺了笔且粋€地方成為背包客天堂最重要的一個條件。過去幾年,各大背包論壇和旅行網站的版主在網上發帖,抱怨西港過去的靜謐美好在中國人開來的轟鳴作響的挖土機無情碾軋下蕩然無存。吊詭的是,國人在國內賭博是非法的,柬埔寨人進賭場也是非法的,但在西哈努克港,賭場成了中國人24小時不間斷的歡場。在他們身邊,在亮閃閃的水晶枝形吊燈下面,站著為他們服務的柬埔寨荷官以及端著水果盤的柬埔寨女孩,只要不直接參與賭博,他們做的事似乎也是合法的。

西哈努克的柬埔寨人說漢語就像囈語,不由自主地冒出來,馬上又咽了回去。這就像他們對這里的中國人復雜的感情投射。一方面他們感激中國人帶來的投資,另一方面又是在不滿對方的很多做法。一個從金邊過來的柬埔寨女孩,在市中心一家skybar工作,她說每天見這些專程來賭的中國人,有時候真的感到好無聊。但同時,她又安慰自己,對啊,你是給日本人工作(老板是日本人)。她可能把我也當作日本人了。
以上僅僅是個個例,但還是讓我想起了在吳哥窟古建筑群,同樣是文化援助,中日兩國在講述自己協助修復吳哥窟文物古跡的事跡上給人留下的截然不同的印象。日本人低調謹慎,僅僅用很小空間、言簡意賅、恰到好處地向觀眾傳遞了日本所做的努力。與之相反,中國用了好幾面墻的陳列,像國內企業辦黑板報一樣,把很多無關緊要的內容一股腦兒搬了上去,把自己偽裝成景區門口的文物,賺取游客的注意力。殊不知如此一來,得讓游客多么失望!
酒店前臺的柬埔寨女孩告訴我,一切的改變也就是過去兩三年的時間里發生的。以前這里很干凈、安靜,自從一輛輛卡車裹著漫天塵土開進來之后,這里的生活就變了。對面的建設用地,兩年前每平方米只需要50 0美元,現在漲到1500。

在附近一個工地打工的東北人老肖,跟我抱怨當地的煙太貴,自己平時抽的煙要十四五一包,國內也就四五塊。像老肖這樣在西港打工的中國人,高峰時多達20萬。他們都是懷著淘金夢來到這里,直到最后一刻幻想破滅。他們中的許多人,成了今年年初互聯網新聞的主角,因為老板跑路拿不到欠款,有的打工者至今還滯留在柬埔寨。
生活更受到影響的,其實是當地普通柬埔寨人。很多Tutu司機、酒店服務員發現自己多掙的錢根本趕不上房租和其他生活成本的上漲速度。這使他們不得不另謀生路,甚至遠走他鄉。
經常聽到一個中國人對另一個中國人說,在這里你只要說中文就好了。的確,越來越多的柬埔寨人在學中文。在太子廣式點心店,一位柬埔寨服務員和我說了幾句中文后,發現溝通還是有問題,面生難色。當我改用英語之后,他好像得救了一般。
也有一些微弱的反抗。因為躲雨,我跑進金獅轉盤邊上一家藥店,發現里面有一塊獨一無二的招牌,上面用英文寫著:我們不接受美元和人民幣,請跟我們一起,支持柬埔寨貨幣。

與西哈努克的一片混亂相比,坐了四十分鐘的快艇之后,我見到的高龍撒拉島簡直是一個世外桃源。雖然是雨季,等到太陽出來時,海岸還是為我呈上蔚藍的色彩。而海島另一面的lazybeach,只有一家餐廳入駐,安靜得有點讓你覺得自己是魯濱遜。抵達這片海灘,需要穿越中間的原始雨林帶,這對于喜歡徒步的人來說又是一個獎賞。
回程快艇只有我一個乘客,但他們還是信守承諾把我給送了回來。海浪洶涌,遠處有一艘當地漁船,正在拖網捕撈。從我的視角看過去,它是那么的渺小,站在船頭的漁夫,時而浮出水面,時而被海浪吞沒,但他是多么安之若素,上千年來,這是他們賴以生存的生活方式。只是這種生活,是不是即將迎來巨大的改變?

改變從那時就已經開始。在從海島回到酒店的路上,我的柬埔寨司機突然哼起歌兒來。慢慢地,我才發現他并不是在唱歌,而是在教我高棉語?!跋蜃蠊?、向右拐、飯店、賓館、賭場”……路上我停下來拍一個“男人幫”夜總會,他又教我怎么說“等一等”。
“Jiamendei-Jiamendei-家門呆”,我重復著他說的高棉語“等一等”。夜幕四合,霓虹燈的照射下,土路上翻騰的塵土顯出清晰堅硬的顆粒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