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思敏

陳志武著名經濟學家、耶魯大學終身金融學教授,曾獲得墨頓·米勒獎學金,出版有《24堂財富課》《金融的邏輯》《陳志武說中國經濟》等書,新書《文明的邏輯:人類與風險的博弈》目前已由中信出版社出版。
在這方面,我在過去很多年做過一些研究,當然其他很多學者也做過,尤其是像UCLA的閻云翔教授,他就一直在跟蹤中國一代一代的年輕人,觀察他們對于個人權利和個人空間的看重程度到底有沒有明顯變化。現在回過頭來看,不管是90后、85后,還是00后,人在家庭中的關系,包括婚姻關系、小孩跟父母之間的家庭關系,都發生了非常大的變化。我通過一些研究就看到,越是像北京、上海這樣的一線城市,家庭越呈現出扁平結構;而越往下走到地區市和縣城,特別是農村,從爺爺奶奶到父母再到小孩這一輩,更多呈現出金字塔式的結構。在扁平結構里,子女跟父母之間的關系越來越平等,而不是父母、爺爺奶奶高高在上,子女不能還嘴、反駁。我在湖南農村出生長大,我們小時候首先要學會的規矩是跟大人說話不可以太大聲,用詞要溫和,這種規矩就有明顯的等級秩序劃分。我們可以看到這種秩序在過去幾十年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也跟過去幾十年金融市場和商業市場的發展有關,背后原因跟“風險”控制的關系很大。因為每一個人只要一生病,就很容易對未來擔心。一旦有對未來生老病死的擔憂,你就要把自己壓縮很多。傳統來說,我們是通過每個人之間的相互幫助,基于婚姻、家庭和宗族這樣的風險互助體系,讓每個人老有所養,病有所醫。自己不舒服的時候,有人會給予關照。但現在,這些都可以依靠市場化的手段解決,無論是租房、開車、養老、醫療還是其他方面,我們都可以通過不同的保險或者金融產品,以及其他市場化手段來解決,不需要勉強和委屈自己。這些也是為什么00后比起50后、60后、70后要無憂無慮得多,因為應對未來方方面面風險的手段已經非常豐富。
不管哪個社會,在每個人對于自身避險的安排中,家庭和親戚網絡都是一種非常重要的依靠。最后其他路的走不通了,還是得找親戚來幫忙。我在書里提到幾種避險安排,婚姻、家庭與宗族的關系是一種,商業市場是一種,第三種是福利國家,第四種就是宗教組織提供的風險互助。在這四種安排里,從成本和收益角度,市場提供的解決方案應該說是最好的—成本相對最低,效率也會是最高的,因為它更精準。比如說,為了養老,可以專門去買養老的金融產品;為了醫療,可以買醫療保險;短期資金緊張,可以利用借貸類金融產品來填補缺口。而基于親情或者友情的互助,有可能是一輩子也還不清的“人情債”,很多時候沒有辦法完全以具體的價格來確定。很有可能這次得到的幫助和下次的付出完全不在一個數量級上。市場化交易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很干凈的一錘子買賣—你得到了多少,將來就要還回去多少,再加一點利息。所以這也是為什么有的人要生活得自在,寧可去找金融機構或者市場的解決方案,也不會去找親戚朋友完成這些利益的交換。因為一旦這樣做了以后,一輩子都解脫不了。
對我來說,最重要還是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它帶給我的認識是,每個人都應該盡量去做好自己的事情。另外也回到規避風險的話題,強調自有產權對個人自由的重要性。“五四運動”的時候,沒有幾個中國知識分子認識到這一點。中國傳統的知識分子受儒家影響,都蔑視談論經濟、錢和商業。一直到“五四運動”和新文化運動時期,他們都沒有看到金融工具和市場手段之于他們追求的個人自由和“德先生”的重要性。我很喜歡胡適方方面面的思想,但是胡適本人一直到1950年代在臺北聽一個講座講《通往奴役之路》,才恍然大悟。他原來以為生產資料公有制是實現他所追求的自由世界的必經之路,但是,他原來的想法和他希望實現的夢想是恰好反過來的。我的意思是,中國的傳統文人普遍缺乏經濟學分析框架,這也導致過去在追求他們的理想的時候,容易犯一些根本性的錯誤。
我覺得不管是對于年輕人、中年人還是老年人,接下來盡量應該以規避風險為第一要務。因為疫情目前還沒有結束,對于很多企業而言,是個很大的挑戰,之后可能失業的問題會更凸顯出來。加上地緣政治的環境變化,也會改變過去高速增長的環境。所以盡量控制好風險,保值是第一重要的。對于年輕人來說,可以借助未來5年、10年,做更多人力資本方面的投資。也許過幾年,創業的空間又有了,那個時候會有更好的機會大顯身手。
我們在教金融投資管理的時候,會講很多具體的操作手段,利用金融工具來管理好未來方方面面的風險。同時,回過頭來看,風險對于人類而言意味著什么呢?文明的發展,人類在過去幾千年甚至幾萬年里的創新,其實都是為了更好地應對風險。風險驅動人類走向秩序化和文明化。在“去野蠻”的道路上,風險一直起了非常關鍵的催化作用。
在這方面我還好,因為我關注的都是時間跨度很長的歷史,比如5000年以前。短期發生的事情,對我關于人類和人性的基本判斷影響不大。短期的波折在人類歷史上歷來就有。人類文化的發展,不可能一條直線往上,永遠不往下。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沒辦法忘記。1980年代末,我還在讀博士的時候,我的導師是Stephen Ross。他是美國金融學界非常有影響力的學者,也是一個天才猶太人。他那時候讓我幫他做《經濟理論學報》(Journal of Economic Theory)的審稿。那是世界第一的學報,我當時還是個學生,從來沒審過稿。當時我就需要給他提建議,到底是拒絕、建議修改還是不能發表。Ross就跟我說,最重要的是不能諷刺和挖苦別人,不尊重別人的工作。因為不管是好的論文還是會被拒絕的論文,作者都花了很大功夫。他說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比諷刺和挖苦更大的傷害了。所以這也影響到我,在跟同仁爭論的時候,不要粗魯地冒犯別人,挖苦別人。說這一點也是因為我注意到,在國內,這種對于職業的操守、為人處事的方式越來越少見了。
所以這也是為什么,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定位,擁有定力是很重要的。你需要思考你想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最看重自己的是什么?如果不搞清楚的話,很容易受到別人的影響。人各有志,讓我學別人,我也學不會。當然,話說回來,也有可能是內生性的,因為我本來的性格是這個樣子,所以很容易接受我老師的這些話。就像我小時候在村里,看到別的男孩打架時拿起大石頭砸別人,我從來沒有那樣做過。這種粗暴的行為我下不了手。用經濟學術語來說,我的內生性讓我本來就是以這種方式為人處事。
威廉·戈茲曼對我的影響很大,他有幾本書已經在國內出版了,一個是《價值起源》,另外一本是《千年金融史》。在我1986年進入耶魯讀博士的時候,戈茲曼跟我同一年級、讀同一個專業。他的父親是耶魯考古系的教授,他當時就對中國的貨幣史、中國晚清的股市發展史很著迷。受到他的影響,我開始對中國的歷史感興趣了。首先是從經濟金融史開始,以晚清洋務運動建立資本市場和金融業為研究起點。后來我發現只了解晚清的金融市場歷史還是遠遠不夠,因為它沒有回答為什么中國以前沒有金融市場,為什么中國社會的商業發展那么慢。后來我就再往回追,往回更多年去考古,看早期的村莊是怎么組織的,經濟活動是怎么安排的,社會活動和結構又有什么特點。觀察從幾千年前怎么變到現在,我發現很有意思。
我覺得我那個時候應該要多學一些歷史。我對流行的宮廷變遷、政治史的興趣不大,更感興趣的是社會層面,比如普通人怎么生活、如何相處、建立組織。我感興趣古人的宗族、寺廟。他們的商業安排在不同時期有哪些特點?如何幫助他們解決生存的風險挑戰?現在回過頭來看的話,我原來對這些都不了解,是在近十幾年才花很大精力和時間投入這些話題。最近幾年我也收集了很多這些方面的書,每多一些了解,就越覺得,我原來幾十年都在干什么,過去如果做這些方面的研究多有意思。如果我回到25歲,那個時候就做一些鋪墊,可能研究生涯會好很多。現在大家都去走獨木橋,想辦法經商、賺錢,但是我們身為14億人口的大國,還是沒有回答好這些問題,沒有搞清楚,中國人到底是怎么走過來的,為什么是這樣走過來的。這些長久的問題如果不回答好,我們就沒辦法把握好自己,認知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