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雨蔚
(中國傳媒大學動畫與數字藝術學院,北京 100020)
迪士尼時代的動畫電影素來秉持其“家庭友好”的準則,而在進入了在迪士尼-皮克斯時期,一直被“封禁”的死亡題材似乎得以解禁,同時《尋夢環游記》也成了迪士尼最為成功的動畫電影之一。
在華特?迪士尼時期的動畫中,對于兒童而言死亡是不可直面的視覺圖像,因而迪士尼極力避開死亡的身體,在19世紀末,迪士尼甚至受到動畫中出現“死亡”事實的指控:1970年《小鹿斑比》中斑比母親的死亡以一聲槍響得到暗示,盡管如此,迪士尼仍被詬病動畫中出現了不適宜幼年受眾的情節。2000年后逐漸得到“解禁”的死亡主題,不可不謂之是迪士尼融入后現代觀念的創作成果。而對于《尋夢環游記》上映之前的迪士尼文本,我將從視覺上,將迪士尼角色分為正派與反派兩方面來論述。
更早期迪士尼動畫中的死亡場景傾向于使用“藝術化的真實”或隱喻,在《小鹿斑比》和《超能陸戰隊》中,死亡是以槍聲與火災的方式表現,這是一類隱喻的傳達。而“藝術化的真實”在于迪士尼將暴力從死亡場景中剝離,在《獅子王》《風中奇緣》和《勇敢傳說》中死亡的軀體均表現出安詳與松弛。創作者對于角色瀕死狀態的表演,有別于迪士尼對真實運動的追求,睡眠般的姿態緩解了“死亡事實”帶來的沖擊感,以“靜止”的姿態宣告演員退場,而不是死亡,它更接近于對戲劇表演的拍攝,而死亡的戲劇化同時也意味著觀眾的間離。《風中奇緣》中,被槍擊中的高剛(Kocoum)死亡的軀體是放松且沒有傷痕的,他死后被族人用擔架抬走,而《風中奇緣》的制作方式是以轉描為主,這也同樣營造出角色退場的氣氛。類似的死亡體驗,如在《魔發奇緣》中,尤金的死亡瞬間則體現了相對而言真實的痛苦,他被刺中后動畫展現了面部表情的痛苦,卻不存在身體的痙攣——因而這同樣是一類戲劇化的死亡預示。
而同樣,“睡眠死亡”也是迪士尼在視覺上淡化死亡概念的手法。最經典者如《睡美人》與《白雪公主》——故事角色在外力的影響下,呈現出可逆的、如長期睡眠般的假死狀態。這類死亡方式在迪士尼動畫中僅出現過三次,且都發生于正派角色,《尋龍傳說》中迪士尼也依然延續了此類的模式,然而睡眠死亡與動畫開篇中極力營造的“廢土世界”概念是極度背離的。
迪士尼動畫樣本中反派的死亡的數量較少。在James A.Graham針對迪士尼文本中的死亡場景所展開的定量研究中,反派的死亡處于“合乎情理而無法引起動畫中其他角色的同情”的狀態,死亡的反派在迪士尼文本中是一類純粹的危機。如在《魔發奇緣》中,巫女的死亡伴隨魔法的消逝化為了灰燼,同樣在《公主與青蛙》中,反派麥克斯韋經歷的也是一類“魔法”造成的死亡或反噬。而在《超人總動員1》的文本中,反派超勁先生(Syndrome)的死亡是由于意外造成的,也是唯一一例迪士尼文本中喚起主要角色正面情感的死亡場景。綜上,反派的死亡在迪士尼文本中處于并不重要的地位,故事結構將反派的死亡導向純粹的危機解除,而在視覺上也被弱化為“魔法的消逝”或大型災難中的事故。這展現出美國電影中個人英雄主義與理想主義的善惡觀念的一面。
死亡對于早期的迪士尼動畫而言是不可直視的話題。盡管受到其“家庭友好”創作前提的約束,早期的動畫作品中仍然無法完全避免死亡的出現,因此死亡情節或是在視覺上,或是在概念上被替代為他物。在迪士尼動畫電影的發展時間線中,存在著兩種將死亡替代為其他概念的形式。一方面,迪士尼傾向于以“復活”的童話形式,來“彌補”人物死亡的事實。即使迪士尼公主系列發展至今,人物“死亡”的事實并未真正在文本中得以展現。
從更為傳統的“復活”情節則體現為《白雪公主》中公主被吻醒,《睡美人》中公主被真愛之吻拯救,在《魔發奇緣》中男主角被公主的魔法復活,這些情節扭轉了死亡的事實。而在另一類“復活”中,迪士尼則將死亡替換為以幽默為目的的喜劇情節,如《冰雪奇緣》中喜寶得知自己即將融化,卻被告知自己已經被魔法加護而可以活下去,悲傷的告別與事實對照形成了黑色幽默效果,同時死亡的概念在公主式的童話世界里被淡忘,被“復活”的概念替代,最終消解在整個敘事結構中。
其二,迪士尼動畫的其他作品中也并不乏死亡情節,除公主系列外,其他敘事結構中帶有死亡要素的作品帶有更多現實色彩,但也由于故事的特質,這些更偏重現實的動畫作品無法像公主系列一樣,使得死亡概念最終消解掉。基于“家庭友好”的考慮,迪士尼仍然傾向于設法將死亡的概念簡化。從2000年起迪士尼開始傾向于將人物“死亡的事實”納入進其動畫作品的敘事中。00年后迪士尼動畫對死亡的主題進行了許多嘗試和探討,作品中有著將迪斯尼傳統中保守的價值觀與死亡主題相融合的思考痕跡。在這些作品里迪士尼仍保留了死亡作為敘事結構中的要素,但將死亡的概念等價替換成了對其他事物的思考。
與公主系列中消解的死亡概念不同,關鍵人物的死亡作為敘事結構中的重要要素存在。《1/2魔法》中,父親的離世是故事的前提,以及兄弟二人前行的目的;在迪士尼具有死亡要素的成長主題作品中,如《恐龍當家》與《超能陸戰隊》,對死亡的具身體驗是個體在失去了親人后,心靈服喪而后獲得獨立與成長。這種替換的魔法,在以死亡為主題的作品中仍然使用了相似的敘事結構,比如以死亡為主題的《尋夢環游記》,作品通過主要角色的心路成長,把家庭和夢想的戲劇沖突放在聚光燈下,死亡作為扁平的敘事要素與墨西哥式的美術風格而被符號化,因而在《尋夢環游記》中死亡概念與“家庭友好”原則并不對立,這種作為形式的“死亡”題材也為傳統故事內容留足了空間,擁有怪誕外表的經典迪士尼內容也許是使得《尋夢環游記》在傳統院線電影中受到青睞的原因之一。
在商業上,《恐龍當家》《尋夢環游記》《超能陸戰隊》和《1/2魔法》更勝于《心靈奇旅》,這是一個并不令人驚訝的事實。《心靈奇旅》同樣使用了迪士尼“替換”的魔法,作品將對生命的思考放置在了死亡概念的對立面,天秤的兩端是生命的具身體驗與死亡的具身體驗。與其他作品相同的結構,卻表現出尼采“永恒輪回”意義上的后現代觀念,即使影片從技術上平衡了死亡概念與“家庭友好”,卻與其保守主義的傳統背道而馳。在上述作品中,《尋夢環游記》中的死亡概念是唯一被符號化的,同樣也是迪士尼帶有死亡元素的作品中最為成功的一部,其中流行文化的表征更大于傳統觀念與死亡主題的均衡。
有趣的是,在《尋夢環游記》之前迪士尼動畫電影中關于靈魂的描述非常有限,在《獅子王》中木法沙的靈魂殘影慰藉了辛巴,卻也僅僅在敘事中起到了推進的作用,避免對靈魂的深入也使得早期的迪士尼動畫避免了探討死亡這一話題。相反的是,在《尋夢環游記》與《心靈奇旅》引入了靈魂的概念,這使得影片可以維持其敘事而同時探討死亡問題。
傳統觀點認為美國文化傾向于否定死亡概念,這與其保守主義的傳統難以分開。費弗爾(Feifel H.E)在《死亡的意義》中如此寫道:“在死亡面前,西方文化大體上傾向于逃避、躲藏,并在群體規范和精算統計中尋求庇護。個人化的死亡已經被充滿尷尬的好奇心和制度化所掩蓋了……我們已經被迫在不健康的程度上,將我們對死亡的想法和感受、恐懼,甚至是希望都內化了”而作為現代童話,20世紀的迪士尼反映并塑造了美國文化中對死亡的普遍幻想,以及理想主義的善惡觀念。
至于今日,《心靈奇旅》這一非傳統迪士尼動畫文本仍展示了死亡觀念在當代的表現。死亡不再是一個宗教命題,這也驗證了后現代哲學的觀點:死亡不再具有宗教性的神秘,而是與個人行為所導致的惡果聯系在一起——現代人類生命的終點是疾病或意外,而地點往往是醫院。這與《心靈奇旅》中黑人鋼琴師喬?賈德納(Joe Gardner)所遭遇的飛來橫禍不謀而合。
同樣,《心靈奇旅》并沒有采取以往的手法,像《尋夢環游記》那樣營造一個怪誕卻充滿著親朋家人的死后世界。在《心靈奇旅》中,滿懷未實現的夢想,卻不幸遭遇車禍的黑人鋼琴師喬到達了死后世界——這并非一個嚴格意義上的死后世界,它是新生靈魂邁向人生的地點,也是死去靈魂回歸起點的地點,這是一個被稱為先修班(Great Before)的空間,亦稱作人生研討會(The You Seminar),在這里新生的靈魂需要獲得自己的“火花”才能擁有新的人生,而喬則面臨著忘記一切重新來過的危機。在被誤當作“靈魂導師”的情況下,喬遇到了靈魂22號,22號是一個難以獲得火花的靈魂,喬則寄希望于自己協助22號獲得火花,然后借以她的通行證返回人間。在月風(Moon Wind)的協助下,喬與22號透過時空隧道回到了人間,卻意外發現22號正在喬的體內,而喬變成了一只貓。
迪士尼與美國的保守主義傳統素來有著深刻的聯系,而皮克斯創作的《心靈奇旅》則完全擯除了迪士尼傳統。死亡不再是魔法與故事的背景板,也不再成為推動劇情的潛在要素或黑色幽默。《心靈奇旅》探討死亡對個人而言是什么,以及意味著什么,它是一場現代人類關于死亡的奇異思辨。下面筆者將《心靈奇旅》敘事內容分作兩個視角,詳細探討。
通過上文的鋪敘,《心靈奇旅》設計了一個美妙的結構:22號首次擁有了人類的身體,而喬作為觀察者審視全新的自己,故事的主體圍繞著這同一副人類的身體而展開。自此,故事分作了三組序列,第一組指向著擁有喬肉體的22號,第二組指向著喬在自己身體內復生后的時間,第三組則指向著喬與22號的沖突。
在第一組序列中,22號與喬一起體驗了許多擁有軀體的經驗。在第二組序列中,喬怒斥了22號并回到了自己的身體。他進行了夢寐以求的表演后卻感到空虛。在第三組序列中,則呈現為喬對生命本身的肯定,與22號的自我否定。
這三組序列所呈現出喬與22號的互動模式,乃是敘事中十分常見的手法,而其中不同尋常的結構在于22號與喬所共用著同一副軀體,這意味著《心靈奇旅》中的“感受”有著兩層含義,一層指向著人類所共有的“感受”本身,另一層指向個人身體層面的感受,即“具身體驗”,因而這一結構中存在的矛盾也有兩組——即理性與身體性的矛盾,以及奇異性與衡常性的矛盾。
《心靈奇旅》將這些矛盾通過生命與死亡的裂隙展現出來,當“上帝已死”的風暴侵蝕著個人,人生的意義被卷入這場災難而遭到物化或變得虛無。在第一組序列中,當22號不曾擁有人類肉體,她對一切理式之物難以產生出興趣,歷史偉人的思想也難以讓她生出火花,先修班(Great Before)中其他促使靈魂產生火花的課程,同樣是帶有著目的性的技能:如運動、廚藝、藝術等。而這些僅僅停留在精神層面之物卻難以打動22號。最終使得22號產生火花的事件,我們難以猜測,也許活著的經歷本身就已是令人躍躍欲試的“火花”。正如《福柯集》所言的那樣,“身體在它的生死盛衰中帶著對全部真理和錯誤的認同。”
在第三組序列中,22號在失去火花后,自我否定的方式是一類理性對身體性的批判:生命需要目的性,生活需要理由,而諷刺的是,身體性的生命卻永遠在一切定性中不斷逃逸,野蠻生長。因而火花并非一個特定的人生目標,而是對自己獨特生命的宣言。
22號面對歷史上杰出的靈魂導師們沒有尋找到自身的火花,但她通過在喬身體中度過的時間獲取了,而喬卻反駁22號只是通過他的身體感覺得到了火花,因此這個火花并不屬于她。在22號的回憶中,火花是被靈魂導師所物化之物,它是靈魂對某種思想與想象力認同,而具身體驗所得到的火花卻遭到喬的否定,因而22號所展現的沖突是一種理性與身體性的沖突,在她的身上理性在對身體性進行壓制,喬的對話暗示了這一點“沒有人會因為自己擅長走路而自豪。”,理性將火花劃入擬像的范疇,而22號也因喪失了獲取火花的希望而自甘墮落,這是一種后現代式的焦慮:“在擬像的世界中,沒有人能在上帝死后幸存。”而22號與喬的和解也意味著理性與身體性的和解,意味著身體性將與理性一起,放置到人生意義的高度。
在第二組序列中,喬全力以赴度過了自己夢想中的一日后,卻感到空虛。自己一直執著地追逐自己的“命定之物”,并堅信夢想完成后會發生變化,而事實卻全然不同。尼采在《快樂的知識》中論述了這樣一種生活:“你現在和你過去的生活,就是你今后的生活。它將周而復始,不斷重復,絕無新意,你生活中的每種痛苦、歡樂、思想、嘆息,以及一切大大小小、無可言說的事情皆會在你身上重視,會以同樣的順序降臨:同樣會出現此刻樹叢中的蜘蛛和月光,同樣會出現現在這樣的時刻和我這樣的惡魔……存在的沙漏將不斷地轉動”。喬所認為的生命中的差異,最終將變為重復;而通過回憶起22號的記憶,他則猛然認識到重復中所必然的差異,生命的每個瞬間都是平平無奇卻獨一無二的。《心靈奇旅》像是一場思想實驗,透過死亡,喬作為觀察者審視了在22號靈魂控制下全新的自己。也同樣透過死亡他看到了衡常性之下的奇異性。衡常性被人類所規訓并定義,而奇異性則永不被定義,喬在經歷了夢想中的一日后也同樣頓悟了自己被定義的人生,在那一刻他感受到了個體生命的奇異性與衡常性的辯證關系,這體現了喬對生命中差異與重復的肯定。
死亡是人類文學中永恒的母題,它的存在使得人類反觀自身的生命,探討人生的價值與意義。動畫作為視覺媒介有著高度的假定性,因而在描繪死亡的題材中有著天然的優勢。而迪士尼動畫也歷經早期保守主義下對死亡的漠視,在迪士尼-皮克斯時代“解禁”了對死亡母題的討論,將對生命意義的思考以奇異的方式帶給觀眾,足以值得我們借鑒與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