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宇宙的哲學探索

黃欣榮

〔摘要〕元宇宙的提出迅速掀起了一場熱潮，它不完全是一場商業炒作，也不完全是新瓶裝舊酒，而是一系列信息新技術的綜合統一。元宇宙將20世紀中葉以來各種信息技術對信息社會的盲人摸象式局部描述進行了系統的綜合集成，刻畫了信息社會的統一生態圖景。元宇宙試圖用數據語言建構一個自然實在宇宙的數據投影，生成一個新的數據虛擬宇宙，在超越自然宇宙之“身”基礎上建構一個宇宙之“心”。在元宇宙時代，人類將成為新“造物主”，用數據創造一個全新的虛擬世界，并在這個數字虛擬世界中自由發揮人類的創造力。

〔關鍵詞〕元宇宙，技術圖景，“宇宙之身”，“宇宙之心”

〔中圖分類號〕N0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4-4175（2022）02-0005-07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負責任的人工智能及其實踐的哲學研究”（21&ZD063），主持人閆坤如。

2021年下半年，“元宇宙”這個原本陌生并且常人難以理解的詞匯，突然之間火爆全球，成為無人不曉但又知之甚少的流行詞〔1〕前言。國內產業界、地方政府以及學術界都追趕著元宇宙旋風，自媒體更是鋪天蓋地大談元宇宙。但是，各種爭論也隨之而來，有些人認為是重大機遇，必須抓住；而有些人認為是新瓶裝舊酒，毫無新意。那么，元宇宙的提出及其火爆，究竟是商業炒作還是未來機遇？雙方你來我往的口水戰很難說清楚誰對誰錯，只有深入探尋元宇宙的哲學本質才能作出判斷，而不能簡單地進行主觀臆想。

一、風口機遇還是新瓶裝舊酒？

元宇宙（metaverse）這個詞本來在1992年就由尼爾·斯蒂芬森在其科幻小說《雪崩》中提出，并被描述為一個平行于自然宇宙的虛擬宇宙世界，在這個虛擬宇宙世界里，人們可以作出在現實宇宙世界中難于完成的事情〔2〕14-15。不過，雖然小說有一定的影響度，但元宇宙這個詞卻沒有多少人知道。20世紀70—80年代出現的信息社會、后工業社會，90年代出現的網絡世界、賽博空間，以及21世紀出現的大數據、區塊鏈等，都比元宇宙更流行。然而，2021年3月，美國Roblox游戲公司以元宇宙的概念包裝上市并火爆股市，元宇宙的概念被不少創新企業所關注；10月份美國社交網絡巨頭Facebook改名為meta，元宇宙一詞更是立即引起全球關注，并被各種媒體熱炒。由此，元宇宙這個原來不被人們所知悉的詞匯，在短期內成了關注度最高的網紅詞。

針對元宇宙這一新概念，無論是學術界還是政府、社會，都呈現出兩種截然相反的態度。第一種態度認為，這是一個新風口、一次新機遇，甚至是一場新革命，因此我們要張開雙臂熱烈迎接。另一種態度認為，這是典型的炒作，是一場資本和技術的合謀，從本質上來說只是新瓶裝舊酒。這兩種對立的態度究竟哪一種更接近元宇宙的現狀和未來呢？我們先來對這兩種態度進行更加深入的分析。

（一）元宇宙是一個新風口、新機遇

元宇宙最先出自產業界，出自創新公司，因此對元宇宙宣傳最賣力的是風險投資界，其次是來自一些技術研發部門或公司，一些新媒體則推波助瀾，而學術界隨后也不甘寂寞。

首先，資本尋找投資風口，促成了元宇宙熱。正當全球處于新冠肺炎疫情肆虐之時，許多產業都處于萎縮或危機之中，各種資本無處投資，因此風險投資者到處在尋找新機遇。新冠肺炎疫情也迫使世界各國民眾盡量減少實體世界中的往來，改由網絡連接的虛擬空間交往。政府、企業、商業、教育、社交等各行各業都被迫搬遷到虛擬空間之中，人們也慢慢習慣了虛擬生活。當Roblox游戲公司上市之時，將自己原來被當作不務正業的游戲業界定為元宇宙產業，并且在數月內股票大漲十余倍，讓風險投資者看到了元宇宙代表著未來的新風口。Facebook改名為meta，宣稱從社交網絡公司走向元宇宙公司，則讓世界資本看到了未來投資的方向。因此，元宇宙是風險投資者刮起的新風口。

其次，從技術的角度來看，元宇宙的確具有了一定的可行性。自20世紀中葉以來，隨著電子技術、計算機技術的發展，信息革命就開始醞釀。隨后，人工智能、互聯網、大數據、5G網絡、區塊鏈、虛擬技術等一系列信息技術各自從自己的側面對信息技術作出了貢獻。信息技術在不斷發展，技術研發者堅信技術的發展，特別是信息技術的發展是無止境的，不斷會有后浪出現，各領風騷十余年。從信息技術史來看，元宇宙是信息技術發展的必然，因此不少技術研發者對元宇宙都抱有極大的期待，或者說充滿信心。

再次，新媒體行業需要更加全能的新媒體，為元宇宙推波助瀾。媒體人對新事物一般都比較感興趣，更容易接受。更為重要的是，最近數十年來，媒體業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紙質媒體一統天下到網絡媒體絕對領先，從專業媒體壟斷到人人皆是媒體人，僅僅用了二三十年時間。所以，媒體人對新技術，特別是信息技術有更深切的感受，并保持著高度的警覺。互聯網、大數據、人工智能，哪一個對媒體業沒造成顛覆性影響呢？所以，傳統媒體感受到了更大的威脅，而新媒體也覺察到未來更大的機遇。從目前來看，談論元宇宙的大量文章都出自媒體人，而且刊自新媒體、自媒體。

最后，學術界正在尋找新機遇，元宇宙可能成為國內學術界超越的突破口。學術研究需要新視角、新方法、新工具，特別是每一個學科一般在經歷一段時間的研究之后，都會由充滿機遇的革命性前沿走向常規科學，于是要么做一些解難題的常規研究，要么難以找到機遇與突破口。元宇宙概念的提出，可能給各門學科提供新視角、新方法，甚至新領域、新問題。當前，國內學術界正在試圖全面建構自己的學科范式，在國際學術界留下中國足跡，而元宇宙時代的來臨為學術新范式的建構提供了換道超車的機遇。正因如此，國內學術界不少人對元宇宙寄予厚望，也充滿信心。

（二）元宇宙是商業炒作和資本陰謀，只是新瓶裝舊酒

與上述樂觀態度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有一些人保持著比較清醒的頭腦，或者看得透，或者本身就喜歡挑剔和批判，所以他們更多地持悲觀主義的觀點和批判的態度。這也不奇怪，面對新事物，肯定會有不同聲音。

第一種觀點認為，元宇宙是一個空概念，只是一場商業炒作。在各種批評的聲音中，這種聲音最多。批評者認為，互聯網、大數據、人工智能、區塊鏈等信息新技術都有具體所指，都有自己的獨特技術。然而，目前的元宇宙根本不是一種革命性的新技術，它只是一個總括性的籠統概念，并沒有自己的獨特內涵。元宇宙如果沒有自己的獨特內涵，那么它就是一個空概念，它并不能提供什么新技術。之所以突然火爆，是因為疫情而沉寂的商業需要一個新概念的包裝和炒作，因此元宇宙被當作激活低迷商業的興奮劑。

第二種觀點認為，元宇宙是資本和技術的合謀，要小心警惕。如果說上一種觀點還比較溫和的話，那么這種觀點則充滿著陰謀論的味道。批評者認為，沒有實質內容的元宇宙之所以會被提出并被熱炒，主要是因為商業資本的推動，特別是風險投資者的煽風點火。他們急需某種炒作來找到大量風險資本的出口。他們與某些技術專家聯合起來欺騙大眾，試圖從中收割韭菜，因此，元宇宙就是一種騙局，是資本家的迷魂陣，同時也是技術專家的冒險行為。

第三種觀點認為，元宇宙是新瓶裝舊酒，無非是舊概念的翻版升級。持這種觀點的學者具有一定的技術背景和學術功底，看到了元宇宙存在的一些本質問題〔3〕。從20世紀中葉開始，信息革命就逐漸展開，各項信息新技術逐漸涌現，各種新概念、新空間也被不斷提出，其中20世紀90年代隨著互聯網興起而提出的賽博空間最有影響，學界研究也最多。“賽博空間”這個詞，是科幻作家威廉·吉布森于20世紀80年代提出的，它是指在計算機以及計算機網絡里的虛擬現實。在沒有更好的概括性概念的年代，賽博空間越出計算機領域并隨互聯網的普及而滲透到社會生活之中，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用來指稱網絡游戲。這樣看來，元宇宙和賽博空間的確有重疊的地方。其實元宇宙還不僅僅與賽博空間有重疊，它與信息空間、網絡空間、數據空間等一系列信息技術及其領域都有交叉重疊。這是因為當時缺少一個具有更加概括性的概念，因此某些比較狹義的概念就越出自己的領域而充當了普遍概念，或者說元宇宙本身就是過去各種信息技術和空間的概括和提煉，當然會有重疊交叉。但說元宇宙只是新瓶裝舊酒，只是賽博空間的升級版，則有點低看了元宇宙。

第四種觀點認為，元宇宙還僅僅露出一點苗頭，它的來臨還有待時日。這種觀點主張，元宇宙這個詞剛剛提出來，還沒有這么強大的概括力和發展力，如果人們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它身上，也許可能會讓人失望。因為任何一個概念或任何一種技術都應該具有一定的限制，不可能被無限放大。再說，任何事物都有發生、發展的過程，不可能一下子就成熟、強大起來〔4〕。因此，當前人們對元宇宙過分熱情，寄予的厚望太多，過分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它身上，這讓元宇宙承擔了不能承受之重。這種觀點比較理性和客觀，對元宇宙的健康發展有一定的好處。

二、從盲人摸象到統一圖景

無論說元宇宙是風口機遇還是新瓶裝舊酒，雙方都承認，元宇宙并不是一種新技術，只是將以往已經出現的各種信息新技術進行了整合，把各自為政的互聯網、大數據、5G通信、人工智能等進行了綜合集成。那么我們要問，這種綜合集成有必要嗎？現在到了綜合集成的時候了嗎？綜合集成會涌現出新東西嗎？也就是說，綜合集成究竟為哪般？我們究竟能得到什么？

（一）從信息社會藍圖到盲人摸象

自二戰以來，人們充分體會到信息的重大作用，并且在二戰中充分利用了信息技術，比如信息編碼、傳輸、保密與破譯等。二戰之后，數學家申農和維納分別提出了信息概念，并建構了各自的信息理論。由此，信息的概念進入人們的視野，信息理論研究也逐漸展開，特別是各種信息技術像雨后春筍般逐漸出現。

由于信息在社會中的作用越來越大，影響越來越深，于是在20世紀60年代，德魯克就提出了信息社會的概念，70年代貝爾提出后工業社會來臨的觀點，80年代初托夫勒提出了信息文明為主的第三次浪潮。這些提法雖然觀點不同，但都告訴我們一個事實，未來的信息社會即將來臨，信息將在未來的社會中唱主角。這個時候，信息社會的概念雖然已經提出，大致的藍圖也初步繪就，但由于缺乏技術的支持，信息社會的未來圖景并不具體，仍然停留在想象的粗描之中。

自20世紀80年代開始，建構信息社會的各項技術逐漸出現，并各自從自己的視角描繪了信息社會的局部形象。（1）個人計算機。20世紀80年代初，電子計算機在集成電路的加持下，由巨型機逐漸變成了桌面式個人計算機，計算機成了信息處理的利器，計算機的普及解決了信息社會越來越多的信息處理問題。（2）互聯網。20世紀90年代互聯網技術興起，原來各自獨立的計算設備通過網絡連接在一起，形成了巨大的網絡，帶來了信息傳輸的革命，為信息社會的建構解決了通訊問題。（3）云計算。隨著智能技術和網絡技術的發展，從21世紀初開始，數據累積越來越多，數據計算和存儲問題成為迫切問題，云計算技術的興起，為信息社會的計算問題提供了條件。（4）大數據。隨著智能手機和智能感知等智能終端的暴增，數據規模開始爆炸性增長，數據的量變帶來了質變，于是大數據技術興起并由此帶來了萬物的數據化以及萬物的數據刻畫和數據算法。（5）虛擬現實。包括虛擬現實VR、增強現實AR和融合現實XR等技術，將數據信息變成可視化的三維圖像，讓數據還原和重構為現實場景。（6）人工智能。人工智能技術與計算機技術一起興起，有了數十年的歷史，但在大數據和物聯網等技術的加持下發生了重大的質變，智能化程度正在接近或超越人類大腦。（7）區塊鏈。在網絡云端的大數據如何讓人真實可信？區塊鏈技術通過將數據存儲在不同的區塊并鏈接在一起來保持數據不被隨意撰改，從而來保證大數據雖然數量巨大卻能真實可靠。

（二）信息技術需要綜合集成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各種信息技術雖然得到了快速發展，但其并沒有描述并建構出完整的信息社會圖景。上述各種信息技術就像盲人摸象一樣，各自摸到了信息社會這頭大象的某一部位，但它們用支離破碎的局部來代替全部，堅信自己摸到的就是大象的全部，堅持自己所描繪和建構的就是信息社會。所以，20世紀80年代以來，一次次局部的信息技術革命不斷發生，而且每一次都說自己將帶來天翻地覆的變化，但隨后很快又有信息新技術出現，并奪走光芒。數十年來，各種信息技術輪番上演，各領風騷十來年。但是，數十年過去了，雖然信息技術有了重大發展，但當初預言的信息社會仍然沒有成為現實。

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各項信息新技術，從單個來說，似乎都發展得風生水起。但是，從整體來說，它們都過分夸大了自己的作用與影響力。它們只摸到了信息社會這頭大象的一部分，或者說它們只是建構了信息社會的一個重要構件，但這些都不能代表信息社會這頭大象的整體。

最為關鍵的是，幾十年來的各種信息技術雖然只摸到了信息社會的某一個側面，但都號稱能夠代表整個信息社會的圖景。此外，各種技術相互交叉，又相互打架，相互之間的關系特別錯綜復雜，其情形就像當年諾伯特·維納創立控制論之前的情形一樣：“這些專門化的領域在不斷增長，并且侵入新的疆土。結果就像美國移民者，英國人、墨西哥人和俄羅斯人同時侵入俄勒岡州所造成的情形一樣——大家都來探險、命名和立法，弄得亂七八糟、糾纏不清。”〔5〕2不要說一般人難以分清楚這么多的新興信息技術究竟是什么關系，它們與信息社會又是什么關系，就是從事專業的研究者也很難說得清、道得明，因此，到了需要梳理清楚它們之間關系的時候，也到了將它們綜合集成描繪一幅完整圖景的時候。

（三）綜合集成涌現完整生態

經過40多年的發展，這些構建信息社會的構件是否齊全了？綜合集成在一起是否已經具備了信息社會這頭大象的完整模樣呢？我們的時代是否到了綜合集成的時代？我們來看看已有的信息技術能描述一幅怎樣的畫卷〔6〕27。

（1）網絡環境。通訊是信息社會的基礎，互聯網將人與人、人與機器聯系在一起，物聯網將物與物、物與機器或人聯系在一起。更為重要的是，正在興起的5G通信具有高速率、低時延、低能耗、大規模設備連接等特性，將萬物變成了在線鏈接，形成了信息世界的大環境。

（2）虛實界面。信息世界是一個人工建造的虛擬數字世界，它是現實世界的數據映射。人類怎樣從現實世界進入這個虛擬世界？怎樣在現實與虛擬世界之間來回穿行？這就需要有合適的界面作中介。拓展現實（包括虛擬現實VR、增強現實AR、融合現實XR）技術提供了人類進入虛擬世界并沉浸其中的技術手段，這些技術讓人類化身在虛擬世界中自由生活和創造。另外，機器人以仿真肉身來聯通虛實，而腦機接口則讓人類大腦與虛擬世界直接聯通。因此，界面出入問題已經得到了比較好的解決。

（3）數據處理。建構虛擬數據世界需要將現實世界全面數據化，并對數據進行快速處理，因此需要強大的算力。以前依靠集中計算的模式不可能有這么巨大的能力，但21世紀初出現的云存儲、云計算技術通過分布式計算的形式解決了巨大的數據計算問題。近年來出現的邊緣計算則直接在萬物中植入微計算芯片進行數據的分散處理。因此，虛擬數據世界所需要的強大算力得到了比較完美的解決。

（4）認證機制。虛擬數據世界的海量數據如何保證真實可信？如何確保數據產權？近年來出現的區塊鏈技術和NFT（非同質化代幣）等技術滿足了這些需要。區塊鏈技術通過去中心化的數據存儲技術讓數據像塵埃一樣沉淀在數據空間中，確保不被修改或者可以追蹤修改。NFT則用獨一無二、不可復制和不可拆卸等特性來確保數據產品的私有性和獨特性。這樣，通過區塊鏈、NFT等認證技術確保了虛擬數據世界的可靠性。

（5）內容生產。虛擬數據世界需要將現實世界萬物實現數據化，并以數據的形式映射到虛擬數據空間中。人工智能技術特別是智能感知技術以及數字孿生技術，可以將現實世界數據化，能夠將現實世界用數據形式精準地映射到虛擬數據世界中。人工智能技術能夠智能生成不重復的海量內容，實現數據空間的自然生長；而數字孿生技術則在虛擬空間中建立真實事物的動態孿生體，以便營造沉浸式的在場體驗。

通過上述梳理，我們發現，雖然說數十年來的各項信息技術像盲人摸象一樣在爭先恐后地觸摸著信息世界的局部，但如果把它們綜合集成起來，一個比較完整的信息世界已經驚人地出現在人們的眼前，已經形成了信息世界比較完整的生態體系。正因如此，2021年成了元宇宙元年，元宇宙已經出現而我們還不自知。

（四）元宇宙是信息社會的統一圖景

信息社會的提出已經有了近60年的歷史，從當初的勃勃雄心并轟動一時，到后來數十年的默默無聞，人們幾乎都不常提信息社會的愿景。一開始，人們以為信息社會一提出就好像已經實現，已經就是信息社會。后來，互聯網革命、大數據革命、人工智能革命等各種技術革命提出的網絡社會、數據社會、智能社會等各種新興社會概念逐漸掩蓋了信息社會的光芒。此外，人們對走馬燈似的各種技術革命和各種社會似乎有些麻木，似乎徹底忘記了當初的信息社會愿景。

經過一段比較長時間的遺忘，2021年Roblox游戲公司的成功上市以及Facebook公司的改名，元宇宙這一陌生的新概念一下子火爆全球，這讓人們猛然想起了數十年前的信息社會愿景。那么，元宇宙是不是就是當年提出的信息社會呢？20世紀60年代未來學家提出信息社會只是預言了未來社會的發展趨向，需要比較長一段時間來實現。隨后數十年各項信息技術的發展，正是從各個方面在觸摸、建構這個未來的信息社會。它們各自從自己所擅長的側面出發，建構了信息社會的某個構件，如今元宇宙的提出只是到了各種構件俱全、必須進行綜合集成的時候。我們比較兩者之后可以看出，其實元宇宙就是當年信息社會愿景的技術化實現。如果說信息社會的提出只是一種理想愿景，那么元宇宙則是信息社會的具體圖景，只是換了一個名詞和說法而已。

三、給自然宇宙智造數據之心

當初提出信息社會時，信息社會究竟是什么？其本質是什么？人們還不太清楚。因為信息社會的愿景還只是一種理想和藍圖，人們也很難說清楚其圖景和本質。但是，經過數十年的組件建設，元宇宙已經把信息社會比較清晰地呈現出來，因此我們就必須探討元宇宙從哲學本質上來說究竟是什么。身心問題是哲學的熱點問題之一，無論是唯物主義還是唯心主義都在探索身心問題，只是所得答案不同而已。不過無論是唯物主義還是唯心主義，它們都只探索了作為人類的思想觀念和心靈問題，缺少探索自然宇宙整體的意識和心靈問題。從身心關系來說，元宇宙的本質就是人類給自然宇宙安裝了一顆宇宙大腦，或者說人類借助于信息技術手段給物質宇宙建造了一顆數據之心，給自然實在宇宙建造了一個數據虛擬宇宙。

（一）身心問題與心靈難題

人類與其他萬物相區別的重要特征是人類具有思維能力和思想意識，即我們人類的偉大之處是在物質世界的基礎上能夠在大腦中形成獨立的意識或思想。所謂意識，按照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觀點，“意識是物質世界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是客觀世界的主觀映像”〔7〕64，意識作為人腦器官的一種功能，一旦形成就具有一定的獨立性和能動性，并且可以反作用于物質世界。

如果物質性的人類還可以研究諸多物理、化學、生物、生理等一系列顯性科學的話，那么作為人腦功能的心靈問題則復雜得多，往往難于用顯性的形式精準地表現出來。生理學、心理學、腦科學、認知科學、邏輯學、心靈哲學等學科都一直在探索心靈問題，但一直沒有找到科學的表達和研究方式，因此成為心靈難題〔8〕25-29。

我國著名科學家錢學森曾說，我們對自己所生活的外在世界研究得比較深入和系統，但對人自身，特別是人類大腦及其思想、思維研究太少，知曉太少。我們心靈的所思所想雖然可以用語言、文字、圖畫等形式進行表達和刻畫，但我們一直缺少一種“讀心術”，能夠讓心靈活動變成可觀察、可計算、可控制、可預測的一種變量。如今，信息新技術可以把人的思想、行為數據化，并且把思想過程可視化，從思想數據找到算法規律從而進行計算、建模。更為關鍵的是，可以通過腦機接口讀取大腦思想數據、干預人的思維過程，預測人的未來思想和行為。也就是說，元宇宙技術可以將人的心靈、思想隱性變量顯性化，可以精準、科學地研究人的思想、思維狀態及其演變過程。

有了元宇宙技術，我們就可以對身和心進行科學研究，可以研究身心互動、心對外在世界的映射以及心對外在世界的影響，特別是研究人類思想的創造性活動。

（二）自然宇宙與宇宙“大腦”

人類由身和心共同構成，這也就是人類構成的硬件和軟件系統。然而，反觀我們生活的自然宇宙，卻只有物質構成的硬件系統，而沒有與硬件系統相適應的軟件系統。我們對自然宇宙缺少宇宙大腦，缺少宇宙意識或“宇宙之心”，雖然早有所知，但因為缺少相關的手段而沒有進行深入的研究。中國哲學家陸九淵、王陽明早就提出，我心即宇宙，宇宙即我心。由此可見，除了外在物質宇宙之外，我們的心靈也是一個宇宙，即心靈宇宙，而且跟物質宇宙具有映射和互動的關系。因此，中國哲學家試圖通過研究人的心靈來探索宇宙，用人的心靈來等同于“宇宙之心”。

人類一直沒太關注“宇宙之心”，主要也是因為人類自身的小心靈尚且那么難于讀懂、難于研究，要探索宇宙世界的大心靈就更加困難。更為關鍵的是，我們人類的心靈是人類大腦演化出來的一種復雜功能，但自然宇宙在長期的演化過程中，并沒有演化出宇宙大腦。可以說，自然宇宙在其長期的生成演化過程中，只生成演化出其硬件性的物質宇宙，而沒有演化出類似人類大腦及其功能的軟件性的“心靈”宇宙，即自然宇宙缺少了一顆能反映物質宇宙的宇宙“大腦”。

（三）元宇宙是宇宙之“身”和宇宙之“心”的聯合體

自然宇宙缺少“大腦”，缺少一顆宇宙之“心”，怎么辦？人類其實一直試圖給自然宇宙建造宇宙“大腦”，為此首先必須建立自然宇宙的映射世界。

人類首先發明了語言、圖形來映射物質宇宙，隨后又發明了各種文字來刻畫物質宇宙，而且探索自然宇宙的規律。各門學科特別是自然科學，就是人類對自然宇宙的探索。正因如此，有些人說，人類其實早就在建構元宇宙。可是，語言、文字、圖形、映像等傳統工具難以精準映射自然宇宙，特別是在與人類的交互、沉浸方面具有很大局限，因此雖然經歷了千萬年，人類試圖給自然宇宙建構大腦，給自然宇宙智造心靈的想法還是沒有很好地實現。

信息概念和信息社會的提出為“宇宙之心”的建構拉開了新的序幕。人們過去沒有認識到物質世界的構成本質。信息概念和理論的提出者之一維納說：“信息就是信息，既不是物質，也不是能量。”〔5〕133這就提醒我們：物質其實有三種基本屬性，即質料、能量和信息。人們過去用語言、文字、圖像等手段來映射信息，但它們都不是特別好的工具，于是維納和信息論另一位提出者申農都不約而同地使用了二進制的比特（Bit）來刻畫。比特的使用為世界萬物的映射找到了合適的工具。

隨后，認知信息的各項新技術輪番出現，也就是20世紀下半葉的信息革命。人們利用信息技術革命所發明的各項新技術比較精準、完美地開始建構信息世界，互聯網、人工智能、云存儲、云計算、大數據等技術為物質宇宙建構了宇宙大腦，并將物質宇宙映射到數據世界中，用海量數據來刻畫宇宙精神，用人工智能來模擬人類大腦的思維過程。用VR、AR、XR等拓展現實技術來連接物質現實宇宙和虛擬數據宇宙，并用這些技術來形象化展現宇宙大腦的精神狀態、思維過程和創造過程等，實現了宇宙大腦的可視化、可計量、可建模、可仿真、可創造等特性，從而開始為物質宇宙智造一顆“宇宙之心”。

我們的宇宙，本來只有物質宇宙，或者說只有“宇宙之身”，因此是一個不圓滿的宇宙。借助計算機、互聯網、大數據、人工智能等一系列信息新技術，人類給自然宇宙智造了一顆“宇宙之心”。這樣，不但人類自己由身心構成一個完美的系統，宇宙世界也將像人類一樣，將具備身和心兩個系統，從而走向圓滿、完美。所以，元宇宙的“元”，可以解釋為圓滿之意。人類利用信息技術給只有“宇宙之身”的不圓滿宇宙補充智造了“宇宙之心”，我們的宇宙從此身心俱全，從而被稱為元宇宙。

（四）人類將像“造物主”一樣智造新世界

自然宇宙從何而來？唯物主義認為是自然生成，特別是物理學中的大爆炸宇宙論認為是大爆炸而來，而唯心主義則認為是上帝或其他神靈創造出來的。這就是說，人類不可能是自然宇宙的“造物主”，我們只能尊重自然而無法創造自然。人類在自然宇宙中要受到各種自然規律的限制，而且為了在社會中生存，還必須遵從各種社會規律、法律法規和倫理道德。由此可知，人類在自然宇宙之中并沒有太大的創造自由和行動自由。

千萬年來，人類一直試圖發揮自己的創造力，在自然的限制下進行著各種創造活動，并爭取人類的最大自由。例如我們人類創造了燦爛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創造了越來越美好的人類生活。現在，我們借助于人類自己所創造的科學技術特別是信息技術，開始了直接創造新世界的活動。人類借助現代科技，將自然宇宙萬物映射到數據空間中，智造了一個平行的虛擬數據宇宙。更為重要的是，人類不但智造了數據虛擬宇宙，而且將在這個虛擬宇宙中暫時擺脫自然規律和社會規律的限制，最大限度地發揮人的創造性。

老子在《道德經》中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9〕14自然宇宙的確是一個沒有大腦、沒有意識的世界，正因如此，我們跟自然宇宙就難以溝通和對話，更難以把握和利用。人類雖然無法創造自然宇宙，但我們智造了一個與自然宇宙相平行的數據虛擬宇宙，而且通過這個數據虛擬宇宙來與自然實在宇宙進行溝通交流，認知自然宇宙，利用自然宇宙。

就像作為物質世界映射的人類意識具有自己的獨立性一樣，數據虛擬宇宙雖然來自于自然宇宙的數據映射，但它一旦形成就有了一定的獨立性，同時還將反作用于自然實在宇宙。在元宇宙時代，我們人類很多事情都可以在數據虛擬宇宙中進行。在數據虛擬宇宙中，可以充分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擺脫各種限制，以便讓人的創造能力得到最大程度發揮。這樣，人類不但自己智造了一個數據虛擬宇宙，而且在這個虛擬宇宙里可以像“造物主”一樣肆意創造，智造一個更加絢爛、美麗的新世界，人在這個虛擬世界里成了真正無所不能的“上帝”。此外，人類在數據虛擬世界里，將按照自我組織的原則重建一個新世界，重建社會組織，重演自然宇宙及其人類社會的進化過程。

當然，人類本身只能生活在自然世界中，我們只能以化身的形式在數據虛擬宇宙中生活和智造。此外，數據虛擬宇宙可以反作用于自然實在宇宙中，這樣數據虛擬宇宙只是人類思想的實驗室，實驗之后還將返回真實世界中來實現，這樣才能真正讓我們的世界和生活更加美好。

總之，元宇宙提出后，得到世界各國以及各界人士的積極響應，迅速成為一個熱詞。但元宇宙究竟是什么，大部分人都只是從技術層面來理解，甚至不少人以為又出現了一種革命性的新技術。另外，因為與互聯網、大數據、人工智能這些信息新技術密切相關，以致許多人難以厘清元宇宙與先前的各種信息新技術究竟是什么關系。現在我們發現，元宇宙不完全是一種商業炒作，的確是已經到了將各項分散的信息新技術進行綜合集成的時候了，而且綜合集成之后的確將產生新事物，以往盲人摸象式的探索將整合成一個統一的信息社會圖景。從更深層的哲學本質來看，元宇宙時代的來臨意味著人類創世時代的開啟。人類已經利用各項信息新技術智造了一個自然宇宙的數據映射世界，這個數據世界將形成一個平行宇宙，即數據虛擬宇宙，這等于給自然“宇宙之身”智造了一個自然“宇宙之心”，兩者相統一形成身心俱備的元宇宙。人類一直在描畫自然宇宙之龍，但直到現在才開始點睛：智造宇宙大腦、宇宙意識，由此人類將成為數據虛擬世界的“造物主”，成為更具有創造性的新人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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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蘇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