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潤峰 謝曉明
提 要 網絡語言社群是移動互聯時代通過語言建構的新的組織形式。網絡語言社群化的表征包括網絡語言社群的建構和網絡語言的社群化傳播兩個方面。根據社群成員的語言需求,網絡語言社群可分為興趣社群、關系社群、幻想社群和交易社群4種基本類型。網絡語言的社群化是在符號機制、媒介機制、關系機制和傳播機制等多種機制的綜合作用下形成與發展的,既有利于關注社會與批判現實、表達情感與調適心態的積極意義,也有容易導致語言貶值與社交壁壘、興趣固化與思維情緒化的消極影響。從社群化視角來考察網絡語言的發展現狀,有利于拓展和深入網絡語言研究。
關鍵詞 網絡語言;社群化;網絡社群;網絡傳播
中圖分類號 H00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6-1014(2022)03-0023-11
DOI 10.19689/j.cnki.cn10-1361/h.20220302
On the Communization of Internet Language
Cheng Runfeng and Xie Xiaoming
Abstract With the rapid development of information technology and wide access to internet, internet language has attracted much academic attention in the past two decades. The internet language community is a new organisational form constructed by Internet language in the era of mobile Internet. This study provides an overview of the communization of internet language and focuses on its forms, mechanisms and influences. The communization of internet language is reflected in two aspects: the construction of internet language community and the community-wide spread of internet language. The internet language communities can be divided into four categories: interest community, relation community, fantasy community, and transaction community. There are four mechanisms for the form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the communization of internet language: symbol mechanism, media mechanism, relation mechanism, and communication mechanism. The communization of internet language has both positive and negative influences. The positive effects include its focus on and criticism of society, expression of ones feelings and adjustment of ones mentality. The negative effects include the devaluation of language, creation of barriers to ones social communication, narrowing of ones interests, and formation of ones over-sensitivity. This study argues that investigating the development of internet languag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mmunization can expand and deepen the research on internet language.
Keywords internet language; communization; internet community; internet communication
一、引 言
根據第48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截至2021年6月,中國網民規模達到10.11億,其中手機網民規模為10.07億,比例高達99.6%,中國已經達到了移動互聯時代的新高點。我們的語言生活也在移動互聯時代呈現出許多新的發展態勢。王晶、謝曉明(2019)指出,隨著各類即時社交平臺成為當代交際的主要場域,網民利用某些流行語匯或表達格式頻繁地互動,從而打破了傳統社區的地域限制,建構出網絡空間的諸多社群,并在社群內進行網絡語言傳播。我們把這一現象稱為網絡語言的社群化。
李明潔(2013)、周妍(2019)、于鵬亮和馬靜(2020)等曾關注過網絡語言的社群化現象。近年來,網絡語言社群化態勢愈益明顯。教育部語言文字信息管理司司長田立新在《中國語言生活狀況報告(2020)》發布會上稱,網絡語言已經呈現“分眾”傳播態勢。《咬文嚼字》主編黃安靖在介紹2019年流行語時表示,“網絡語言的‘區塊化態勢明顯,……不同的社會群體有不同的流行語”。《語言文字周報》主編楊林成指出,網絡社交的最大特征就是社群性,當今的流行語大都只在一定的網絡社群中流行,全網流行的、主流紙媒與新媒體共振的少。這里的“分眾化”“區塊化”“在一定的網絡社群中流行”,本文統稱為社群化。
本文主要討論網絡語言社群化的表征形式、形成與傳播機制和主要影響,希望從社群化的視角來考察網絡語言的發展現狀,以拓展和深入網絡語言研究。
二、網絡語言社群化的表征
“社群”即“社會群體”的簡稱。“社群”與“社區”都來自英文community,但它們并不是對同一英文概念的不同譯法(彭蘭2017:73)。相比于“社區”,“社群”側重群體的互動,淡化對區域的依賴,所以“社群”更適用于新媒體與網絡方面的研究。互動論認為,社群是我們概化“他人”、形成“客我”這一社會化過程的結果。我們通過與他人的互動,對他人的預期、反應等進行概念化,并將這些概念化后的信息形塑為“客我”的意象——即“他人”怎么看待“自我”,是接納還是排斥等,由此感知到“社群”的存在(格里芬2016:64)。
現有的社群化定義多從社會學、傳播學角度出發。社會學認為社群化是一種社會結構正在演化成一個個社群的趨勢(石勇2015)。傳播學認為社群化是一種群體成員占主導地位、以關系黏性為基礎、以內容分享為核心的傳播態勢(康昕2018)。前者側重社群的形成,后者側重社群的運行。我們綜合兩種看法,將網絡語言社群化的表征按先后順序概括為以下兩種:網絡語言社群的建構和網絡語言的社群化傳播;在此基礎上,探討網絡語言社群化的形成機制(網絡語言社群何以建構)與傳播機制(網絡語言如何在社群中傳播)。不過必須說明的是,這兩種表征與機制并非是截然分開和界限明晰的——某一社群的建構依賴于某些言語的早期傳播,社群的產生也會加速這些言語后期傳播的內向固化或外向擴散;而網絡語言的社群化傳播也會促進網絡語言社群的進一步建構與演化。
史有為(1999:75)曾提出過“語言社群”的概念,認為某一語言社會按其內部關系可以分為全員社群、母社群和子社群3類,后兩類又有各自的中心社群和地方社群。他認為:“語言社群類型在外來詞等詞匯層面上表現得最為突出,對于任何一個特定的社群而言,其他社群的詞匯都是外來詞。”我們所說的“網絡語言社群”并不屬于史文的“語言社群”。因為網絡語言并不像現實語言那樣有一套相對完整、穩定的詞匯系統,沒有嚴格的內外詞區分,內部也沒有所謂的母—子、中心—地方的明顯分層。
林綱(2005)、王艾琳(2017)等認為網絡空間是一個虛擬、流動、隱性的言語社區。“言語社區”指語言使用的社會環境。其中社區是第一位的,語言其次。它是一個可觀察和度量的實體,包括“地域、人口、設施、互動、認同”等5個可量化的要素(徐大明2010:121~122)。“網絡語言社群”不是典型的“言語社區”。因為網絡語言社群是語言第一,社群第二。在網絡世界中,人們主要通過網聊來與他人互動,網絡語言就成了評估“自我”和“他人”關系的主要手段。我們總是傾向于把那些和自己一樣使用特定流行語的網民劃分到同一社群。而且實際情況也是如此:多數社群成員先知道或只知道某些流行語,后了解或不了解該社群的歷史、構成與規范。這都說明網絡語言社群中“語言”的先行性。在這個意義上來說,網絡語言社群是緣于各種因由而對網絡言語社區內部分化的結果。
綜上,我們將網絡語言社群定義為:主要通過認同、使用、傳播某些共同的網絡語言而確證彼此聯系的一群網民。它是移動互聯時代通過語言建構的新的組織形式。關于這一社群形式,我們還應作以下說明。
社群是一個很籠統的范疇,就其與語言的關系而言,確實可以被粗分為創設語言的社群(即社群先于語言)和由語言建構的社群(即語言先于社群)兩大類型。現實空間中,后者很不明顯;但在網絡空間中,后者卻越來越顯著。這是因為,網絡社群的結構和呈現形式并不同于現實社群,網絡社群難以形成緊密、清晰的社群結構,較之現實社群,它更加扁平、流動、模糊,是一種動態涌現著的組織形式。本文主要關注的其實就是被語言這一要素所建構著的涌現性網絡社群,而非所有的網絡社群。這種社群的成員,事先并沒有明確的“同屬一個社群”的身份認同,而是經由對網絡語言的習得、傳播和交際使用,才自明起來“同屬一個社群”的心理現實。我們當然承認,在網絡空間中,社群先于語言和語言先于社群的現象是并存且互有交疊的。比如我們談到“飯圈”這一范疇,它既包括作為亞文化圈層的既有社群,也包括那些因為“飯圈用語”而聚集在一起的網民。但是對于后一群體,目前尚未見到明確的論述。實際上,這兩種社群是可以相互轉化的:人們因為某些網絡語言而締結社群關系,而待社群相對穩固后,又生產、傳播著新的網絡語言。
Armstrong & Hagel(1996)根據成員需求將網絡社群分為4類:興趣社群(提供某個大家都感興趣的主題)、關系社群(提供某個分享經歷、建立關系的平臺)、幻想社群(提供某個可以幻想和娛樂的新事物或新世界)和交易社群(提供某些交易商品、交換資源的機會)。后來的學者大都沿襲這一分法。網絡語言社群也可根據以上方法分為4類。
(1)網絡語言興趣社群:圍繞對某些興趣、愛好的表述而聚集。這類社群的背后往往有一個更大的亞文化圈層,所以該社群的命名就是其所屬圈層的名字。比較典型的有:飯圈,用語如“blx(玻璃心)、zqsg(真情實感)、打call、C位、阿中、愛豆、空瓶、鎖/磕、毒唯、站姐、孽力回饋、上升蒸煮”等;同人圈,用語如“ooc(角色做出了不符合原著的行為)、R級(限制級)、哨兵/向導、清水/肉”等;電競圈,用語如“poke(遠程消耗)、gank(合攻對方玩家)、刮痧、下飯、菜雞互啄、基操勿6、落地成盒、泉水指揮官”等;繪圈/設圈,用語如“太太、勞斯、設子、互繪”等。
(2)網絡語言關系社群:圍繞特定平臺的發言、互動而聚集。比較典型的有:帝吧(李毅吧)/魔獸世界吧,用語如“捉雞、挽尊、來信砍、男默女淚、圖樣圖森堡”等;抗壓吧/背鍋吧,用語如“yygq(陰陽怪氣)、五五開、科學養豬、蝦仁豬心、我在第五層、×哥/醬/男/皇/帝/王”等;虎撲步行街,用語如“JRs(家人們)、洗澡盆、高鐵太晃了”等;豆瓣八組/鵝組,用語如“鵝們、八組鵝、石錘、扒皮”等。
(3)網絡語言幻想社群:圍繞特定人物的言語、口音而聚集。這類社群通過模仿某人說話或移用其口語素材,來實現對該人物或其他角色的想象和扮演,所以該社群的命名多來自人物的姓名。比較典型的有:淋語(“淋”指明星某某林),用語如“惹、啾咪、惡熏、天啦嚕”等;郭語(“郭”指網紅“郭老師”),用語如“集美、奪筍、迷hotel、耶斯莫拉、嘴里劉能”等;嵐語(“嵐”指網紅“五十嵐上夏”),其特色是用讀英語的方式讀漢語,用語如“duelbach(對不起)、nimch fan lermar(你吃飯了嗎)”等;糾語(“糾”指網紅“糾糾在努力”),用語如“街子天、瑤芋、勞布絲”等。
(4)網絡語言交易社群。這類社群的用語主要是在閑魚等網站轉讓或購入二手商品時所用的隱語,比如“箱說出、小/大刀、美/國行、尸體、700分、伊拉克成色、記者/唐僧勿擾”等。
這些社群中,前3類的用語較多,其中幻想社群的語言性最典型,第4類社群的用語最少。表面來看,每個社群的用語都具有自身的鮮明特色,似乎很難在其他社群之間通行,但實際情況卻更為復雜。一方面,某些社群之間存在交叉關系,比如飯圈和豆瓣八組/鵝組都會討論明星的八卦,電競圈和抗壓吧/背鍋吧都會討論電競選手的表現;另一方面,不少網民都兼有多個社群的身份,比如一個網民可能既會說淋語,又會說郭語,還會說“閑魚”黑話。此外,隨著某些用語泛化,也可能會聯通起同一類型下的多個社群(甚至直接流通于整個網絡言語社區,即所謂“出圈”),比如“yyds(永遠的神)”,最初是游戲主播對電競選手的一種稱贊,后來也被飯圈等用來贊賞他們的偶像,現在該詞幾乎變成了“厲害”在網絡上的替代形式。
三、網絡語言社群化的機制
(一)形成機制
網絡語言的社群化,是在多種機制的綜合作用下形成的復雜態勢。從不同的視角考察該態勢,可以發現不同維度的形成機制。著眼于“語言”本身,是符號機制在發揮關鍵作用;著眼于“網絡”這一語言產生與運用的空間,是媒介機制在發揮關鍵作用;著眼于“社群”這一組織形式,則是關系機制在發揮關鍵作用。下面將具體論述這3種機制。
1.符號機制
(1)反映性與建構性的統一
語言符號包括能指和所指兩面。索緒爾這樣解釋語言的符號性:“語言符號的所指是概念內涵,能指是聲響印象,前者是對事物的心理化,后者是對語音的心理化……語言符號是一個一體兩面的心理實體,它的能指和所指緊密相連而且彼此呼應”(Saussure 1986:66~67)。語言符號通過能指與所指,在心理層面與現實世界發生聯系。這種聯系首先體現為語言反映社會現實。汪磊(2020:94)指出,網絡語言從小眾化到大眾化,再到分眾化,是隨著網民增長而必然出現的再分化現象。這與當代現實社會愈演愈烈的分類化、分工化是相適應的。社會的發展、技術的進步促成了新事物的產生與人類分工的細化,語言需要反映與指稱這些新出現的事物、身份、關系和經驗,而網絡空間又是當代漢語最主要的“新詞工廠”,許多網絡語言符號被制造出來,用以描述各種小眾、瑣細的話題,久而久之,這些討論同一話題的人就聚合成了一個個社群。不過,這種分眾也有合流的可能。當現實社會出現影響時間長、影響力大的“全民事件”時,網上就會產生反映此事件的“全民流行語”。例如,《咬文嚼字》主編黃安靖指出,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暴發,全國人民都投入到抗疫斗爭中,社會焦點集中到了抗疫上,人們的關注共同點比較集中,所以該年度的流行語不像前幾年那樣社群化,有些為全社會所熟知,在全社會流行。
這種聯系還體現為語言建構社會現實。李戰子、龐超偉(2010)認為網絡語言是一種“反語言”或其集合,它的核心功能是建構新的社會現實,即“反社會”(Halliday 2007:265)。一群群網民根據自己所想象的那個社會現實(由于每個人的客觀階層、主觀需求不一樣,因此他們想象的社會現實也不盡相同),對主流語言進行重新詞匯化、過度詞匯化乃至構式化,進而產生各種新奇的表達方式以及表情符號等交流手段。陌生化的符號將隱秘的社群關系聯結得更為緊密。而這些被網絡語言建構起來的主觀現實,也就成為了社群成員們減壓宣泄、娛樂嬉戲的一方天地。正如歐美同人圈構造出“哨兵/向導、支配/服從”等設定,建構出一系列擁有超現實能力與屬性的“精神體”和人格身份,就是為了彌補現實作品所留下的劇情遺憾,并填補現實體驗所不及的情感缺憾。
(2)游戲性與經濟性的統一
網絡語言的社群化離不開網絡語言這套符號系統的本質屬性。柏芬(2016)認為網絡語言兼具“符號”和“游戲”的二重性。前者體現為網絡語言的本質是符號化的思維表達,我們已經從反映和建構兩方面闡述了這種思維表達。后者則體現為語言游戲的當代實踐。維特根斯坦指出,語言游戲是我們生活實踐中的一種普遍行為,語言使用的本質是我們用游戲的方式去言說、去書寫,所以“對語言游戲的研究就是對語言的原始形式和本質形式的研究”(Wittgenstein 1958:17)。而這種語言游戲的原始本能在人人可以匿名、交際門檻近于零的網絡世界中被空前地放大了。網民層出不窮地生產和使用這些游戲化的流行語,制造出一場場視覺符號的狂歡。
但是語言的經濟性又制約著這些游戲化表達的“全網流行”。通過前面所列舉的那些社群用語,可以看出它們的構造手段主要是諧音(包括有關諧音和無關諧音,后者尤甚)、縮略、字母詞(包括漢語拼音和外語字母)、隱喻和轉喻等。而這些手段基本都需要一個已有的漢語形式作為基礎或參考,而且這些舊表達往往還是常用的語詞,以方便大家對新表達的解碼。然而語言素材是有限的,語言作為一個自適應系統,它必然會對詞匯的濫用、語法規則的泛用進行限制。同時,人類的認知資源也是有限的,大腦記憶的限時和視覺器官的疲勞,使我們不會也不能接受所有的網絡語言,所以我們不得不擇其趣者而用之,把這些分流后的網絡語言框定在一個個“圈地自萌”的社群當中。這也是網絡語言生命周期短暫、新鮮感易逝的內在原因。
2.媒介機制:視覺規定性與移動互聯性
“媒介的更迭,使人類社會從‘部落到‘非部落,再到‘地球村,而現在網絡媒介又使其‘重新部落化”(麥克盧漢2011:16)。網絡語言的社群化也依托于網絡媒介的特性。網絡語言運用的核心動力是“互聯網用戶不斷地適應他們使用這種新技術、新媒介的體驗”(Crystal 2006:71)。我們總結出兩個與網絡語言高度相關的網絡媒介特性:一是視覺規定性,即交流所用的字符主要呈現于視覺,且所呈現的字符形制都由內在的編碼所規定,保證了交際者識別該字符的清晰度和準確率,這使得網絡語言區別于聽覺呈現且容易受到各種語音因素而磨蝕交際效力的口語;二是移動互聯性,即人們可以在移動設備上與他人互聯,這使得網絡語言區別于同樣是視覺呈現但不能實現即時隨地通訊的書面語。視覺規定性處理的主要是網絡語言的編碼和解碼層面,而移動互聯性處理的則主要是網絡語言的傳播層面。
視覺規定性將網民們引入一個碎片化閱讀的信息空間。一方面,視覺性的網絡語言缺乏語音特別是語調的表現,這就必然促使網民創設各種各樣的表達方式,以彌補情感交流手段的不足。另一方面,顯示器上的每個字符都有其統一的二進制編碼,規定了字符本身的形制,人們只需要關心字符的輸入(即選擇哪個字符),而不用擔心字符被輸入后的呈現。因網絡交際追求迅捷化,所以大多數人并沒有時間、精力和心思去了解和使用每一個新奇的流行語或表情符號,只有那些覺得某些表達方式有趣或有用的網民才會成為該類網絡語言社群的成員。
移動互聯性則將網民們帶入到一個自媒體、社交媒體的時代。只要有一部能聯上網的手機,一個網民就可以是一個自媒體。網民通過自媒體發布個性化的內容,并迅速吸引和集聚起一群對此感興趣的用戶,像“郭語”“嵐語”社群就是這樣形成的。而社交媒體則利用各類軟件的“版塊”,搭建起一個個虛擬社區的邊界,使得某些平臺或版塊上的用戶“自然而然”地形成一個網絡語言社群,比如“關系社群”中所列舉的那些。
3.關系機制:關系分化與反身對話
關系是人們結社成群的核心機制。“社會不是由個體組成,而是這些個體所代表的相互關系的總和”(Marx 1973:265)。
關系社會學將社群定義為:人們在滿足其生活需求時所維持的人際關系,以及這些關系分化或整合的過程與狀態(多納蒂2018:72)。根據經典社會學理論,共同體的基礎是文化認同,社團結合的基礎是經濟利益。然而在今天,一些通過虛擬溝通方式而結合的“虛擬部落”,如互聯網的討論小組,既不基于認同,也不基于利益。這些新的、涌現的網絡社群不再根據地域、血緣原則,而是基于它們用以溝通的代碼(即網絡語言)來定義。多納蒂(2018:276)認為可以將這種社會形式看作一種關系社會,關系社會的特點就是社會分化的形式越來越不取決于功能分化,而是關系分化。
關系分化是一種反身性內心對話的結果(多納蒂2018:237)。“內心對話”是一種促進我們掌握談話能力的互動過程,它既是對我們與他者互動的私密模擬,也是對他人視角的內化陳述,使我們在鞏固各種語言要素習得的同時,還能掌握足夠的社會敏感性(克羅斯利2018:2~3)。借由語言這一顯著符號,我們進行反身性的對話,即語言的內化,并在對話過程中意識到這些語言符號所預設的那個社會角色,進而選擇是否將其人格化,使之成為個人身份的一部分。
面對層出不窮的網絡語言,每個網民都在主動或被動地習得著它們。尤其在剛接觸的時候,網民首先是在潛意識層面練習或認知這些流行語,而不是一接觸就直接使用,所以他會把一個反身性的“自我”或“他人”當成談話對象。在內心對話的過程中,意識到這些流行語所預設的那個社會角色(即了解到流行語的背景、用法與含義),并根據自己目前所具有的社會角色及其特征,來選擇是否將其人格化。比如男性網民對“淋語”的處理就體現了這種關系分化。因為“淋語”主要是一些帶有女性化腔調的語氣成分,所以往往是那些傾向于女性氣質的男性選擇使用、傳播這類網絡語言,而那些看重自己男性氣質的男性網民則選擇視而不見。
(二)傳播機制
1.顯著事件與信息技術的耦合
“互聯網技術與話題事件是網民社群化的前提,但更關鍵的是網民能否在兩者之間建立起一種與當下情景關聯耦合的互動模式”(楊江華,陳玲2019)。網絡語言提供了事件與技術得以耦合的契機:顯著性的話題事件先成為網絡語言的產生動因與內容表征(即“語詞事件化”),信息技術再把這些事件化的網絡語言有選擇地迅速投放到網民的通信設備上,如果網民根據他所處的社會語境,對他所接收到的這些流行語產生了共鳴,就會有意識地使用和傳播這些流行語,并自覺或不自覺地入駐到使用同樣流行語的網民群體中,進行社群化傳播。
謝曉明、左雙菊(2017)指出:“顯著事件對語言發展有一定的推動和擴散效應,經常促發一些新興語言現象的產生。但是由于人們對顯著事件的認知結果并不完全一致,會產生認知分化。”而這種認知分化會直接影響網民對他所看到的網絡語言與他所處的社會語境是否關聯的判斷。這一判斷發生在云計算、大數據等信息技術把語言數據推薦給用戶的過程中。個性化推薦是一種依托當代信息技術的數據傳播模式,而“在信息空間中,語言數據是最為重要的數據”(李宇明2020),所以網絡語言也是個性化推薦的重要內容。楊莉明(2020)認為,用戶在被個性化推薦的過程中并不掌握主動權,所推薦的信息大多就是他所感興趣的內容。所以這種推薦模式也使得顯著事件的認知分化與信息技術所造成的內容分化相配合,進一步加劇了網絡語言的社群化傳播,甚至會形成社群內部的“信息繭房”,固化成員的語言表達與價值觀念。
2.意見領袖與社群成員的合謀
張麗雯(2014)把廣大網民稱為“碎片化的受眾”,認為是網絡語言讓他們產生共鳴,進而形成諸多網絡共同體。她將網絡語言的社群化傳播過程概括如下:首先,意見領袖提供傳播源,并輻射給社群成員;接著,核心成員挑選、改造傳播源,使之成為滿足社群成員興趣的流行語;然后,邊緣成員為了融入社群、獲取/分享信息、實現身份認同,或者單純為了滿足自己的語言快感,會積極地使用和傳播流行語。像“官宣”“你有freestyle(即興說唱)嗎”“我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等流行語就是如此。明星作為輿論領袖,通過發言提供傳播源,他們的“鐵粉”即核心成員就從中挑選能夠引起社群成員及其他網民興趣的詞句,并大力推廣,使之成為流行語。還有像“郭語”,網紅“郭老師”的發言、口音就是傳播源,但并不是其所有的表達都能成為流行語,這依賴于社群成員尤其是核心成員的選擇。“郭語”早期的原始素材其實有很多,但一些人(也就是后來“郭語”社群的核心成員)
通過在B站制作剪輯視頻、在抖音上發布模仿視頻等方式,使得一部分表達形式流行開來(另一部分表達形式則被過濾、遺忘),由此吸引到其他網民(也就是后來“郭語”社群的邊緣成員)加入該社群。
而當社群化傳播規模變大,就有可能發生網絡語言的跨社群再傳播,進而引發網絡語言社群的再演化。此時整個網絡語言社群成為傳播源,再經由意見領袖的推動或影響,輻射給社群外的碎片化受眾。一個很典型的案例就是“淋語”社群。最初“淋”作為女歌手某某林的代稱,其實是一些質疑其抄襲的黑粉借助“淋”跟“淋病”的負面轉喻來譏諷和侮辱她。他們一方面開辟“三木木吧、公主林林吧”等惡搞場所,形成所謂“淋文化”,另一方面從某某林的只言片語中尋找可用的素材,如“惹、啾咪、惡熏、天啦嚕”等作為交流的黑話,“淋語”由此誕生。此時某某林是傳播源,黑粉是核心成員,音樂愛好者是一般成員,“淋語”也主要在臺灣音樂相關的貼吧中流行。后來因為某某林在音樂制作上的努力,“淋語”負面色彩淡化,逐漸從惡搞言說泛化成一種粉絲“圈話”。再后來某某林又在性少數議題上發聲,吸引到不少性少數群體對“淋語”的注意,“淋語”社群也逐漸演化為一種性少數亞文化社群。
3.“場景”的流動與屏障
趙呈晨、鄭欣(2018)發現,“網絡語言在青年群體之間多向流動,構成了共享式傳播的模式。語言符號的共享聯系著一種傳播空間和場域的共享。”簡而言之,網絡語言的社群化傳播,同虛擬環境的延伸、流動有關。其相關性可以借助傳播學的“場景”理論來闡釋。“場景”已然成為網絡傳播研究的新范式、新界面,它是一個新興的概念,它的出現需要前面多次提到的移動設備、社交媒體、大數據以及傳感器和定位系統等5個條件(即“場景五力”)。“場景”利用這些要素營造出在場感,以實現虛擬空間與現實空間的連接,以及思維與行為的關聯(Scoble & Israel 2013:7~37)。
彭蘭(2015)指出,“場景適配”是移動互聯媒介服務的核心邏輯。所以大數據、社會化媒體等紛紛提供各式各樣的場景以滿足網民需求,使得“場景”成為“信息流、關系流與服務流的新入口”,“場景”也因此流動起來。面對“移步換景、一步一景”的網絡世界,網民們目不暇接,每個“場景”又有其適配的“語言設施”。“空間感和氛圍感是場景的基本要素”,為了構建空間邊界和氛圍特色,“場景”往往會設置一些“語言屏障”,將那些被移動互聯技術判定不適配于當前“場景”的用戶區隔開來。譚雪芳(2015)運用“場景”理論,對網絡語言的表現形式之一“彈幕”進行了研究,認為彈幕構成了場景的內容和媒介,是網絡部落化生存的日常之一。彈幕新成員要懂得一套約定俗成的語言體系才能看得懂彈幕。這種“語言屏障”的設立除了大數據技術的“智能化生成”,還可以是社群成員的主觀設置,以區隔社群外人士。
四、網絡語言社群化的影響
(一)積極影響
對于社群內部來說,這些形象、鮮明、熟悉的流行語是顯性符號,既能使交際更加便捷,提高社群的運作效率,還能建立、鞏固成員之間的聯系。除此之外,我們還應該充分認識它們的社會意義和表達價值。“網絡語言正將網絡用戶劃分為不同的群體……這是一種流行文化的存在。透過它,我們能看到網民對現實問題的思考、對社會改革的期盼以及社會心態的走向、民眾焦慮的根源。”
1.社會關注與現實批判
社群化的網絡語言蘊含了不同群體、不同階層、不同視角對社會細致而又切身的關注與認知。比如飯圈用語“阿中”就是用粉絲的口吻表達對祖國的認同與熱愛。然后這一稱謂語也反映出飯圈等網民群體眼中中國的形象(語義)特征:[偶像][年輕][壯健]。這和“祖國”的傳統形象特征[母親][中年][慈愛]構成了巧妙的互參,表現了當代青年對國家實力正盛、風華正茂、未來可期的擬人化認知。
這種社群化的語言表述也能讓網民對現實的批判更加深入、有力。比如流行于電競圈的“yygq(陰陽怪氣)、陰陽人”等用語,就諷刺那些利用網絡交際的匿名性和多賬戶化,故意做出讓人不舒服的腔調的網民,也批判了當下網絡發言特別是游戲對話的隨意性和粗淺化。
2.情感表達與心態調適
網絡語言是社群成員情感表達的窗口,細分化的表述讓這種情感表達更加精準、細膩,彌補了之前漢語系統中的某些“表情缺位”。比如“淋語”中的“天啦嚕”就是一種糅合了俏皮、傲嬌等情感元素的感嘆語。又如“挽尊”微妙地表現出一種不知道回復什么,但礙于人際和諧原則,還是象征性地回復些什么以“挽救說話人的尊嚴”的心境。當然更多的時候是一些詈罵性的流行語成為社群成員宣泄怨氣、怒氣的出口。所以社群化的網絡語言也能幫助成員更快地調適心態,使之平穩下來。“網絡流行語除了可以表達自我情感與價值,還將網民從對現實的困惑引向了在網絡的釋放,功利性的幻想和述說式的排遣是網民虛擬釋放的兩條主要路徑”(程潤峰2019)。近年來,出現了一些矛盾式表達,如“虐文爽感”(網文圈)、“被動式追星”(飯圈)、“不能說一模一樣,只能說毫無差別”(微博評論區)等。各社群其實借助了這些圈層內部的“小矛盾”來調適面對時代“大矛盾”時的迷惘感。
(二)消極影響
網絡語言是把雙刃劍,其發展與變化也對數字時代的漢語系統、社會文化、價值觀念等方面構成了挑戰。
1.語言貶值與社交壁壘
詞匯就像貨幣,這種語言內部的“通貨膨脹”會導致語言貶值,語匯失去其內涵的確定性和豐富性,進而喪失辭趣、語言美感和語文智慧。徐默凡(2021)強調,我們應該警惕這種隨意的創造和使用,“一番熱鬧之后,留下的可能只是滿地垃圾”。
語義上的模糊化也帶來了網絡社交的低效化。“虛擬世界形成了許多大小不同的社群,如果人人都為了追求新、快而創造、使用只有自己才能看懂的網絡用語,那必然會大大增加交際的難度”(姚蘭,武小軍2021)。事實上,我們經常會看到不明其理、莫名其妙的流行語,而且在網上搜索其意義和用法時,很難得到統一、準確的答案。不同社群的獨特表達方式,為網絡交際筑起了一道道語言壁壘。
2.興趣固化與思維情緒化
薩丕爾-沃爾夫假說提醒我們語言會反作用于我們的思維方式。網絡語言的社群化一方面會使得我們的思維簡單化、去自主化,依賴于輿論領袖和核心成員的意見與行動;另一方面也會使得我們的思維情緒化、非理性化,一味地發泄主觀情緒,而忽視事實的理性表達。
社群成員效仿著意見領袖的言語表現,束縛了自己的品位,也固化了自己的表達習慣和思維習慣。當遇到自己不感興趣的事物,他會選擇性地忽視掉;當需要描述某事物時,他在腦海閃現的語詞都是某個或某些社群的用語。
固化的語言會在一定程度上助長思考的惰性,讓思想變得更加蒼白。這種一概而論、以偏概全的表述,伴隨的是平面化、單維化的思維模式。比如只要關系受挫,就可以千篇一律地定性為“PUA(pick-up artist的縮寫,指用話術控制他人的思想)”;只要競爭不過他人,就可以不分青紅皂白地解釋為“內卷”。
思維的偏頗還表現為高度的情緒化。網絡語言的社群化讓社群之間難以構建一套共同的溝通系統,加之各社群內部對個體情緒化表達的推崇,所以社群成員多從自我情緒的角度思考問題,拒絕理性的意見。因此網上的言語矛盾與沖突不可避免,甚至演化為語言暴力,掀起互聯網戰爭。這不僅造成了信息資源的浪費,還增加了社會分裂的風險。
五、余 論
移動互聯時代,網絡空間成為繼陸、海、空、天之后的人類第五疆域,網絡語言也越來越受到學界的普遍重視。本文主要討論了網絡語言社群化的表征形式、形成與傳播機制及其影響。社群化只是網絡語言所呈現出來的演化態勢之一,并不是網絡語言發展的全貌。并且,這種社群化也不是一般理解下的單向、垂直、持續的社群化,而是一種多向、流動、混雜的社群化。一方面不少網民可以同時實現多套網絡語言的社群化,而且進度還可以不一致(Oktarina & Haristiani 2020);另一方面“網絡語言的圈層化傳播既可以是主動的,還可以是被動的,甚至是孤立的”(鄭欣,朱沁怡2019)。這就要求我們無論是對網絡語言的社群化,還是它的其他態勢,都要展開更細致、全面的研究,從而揭示網絡語言與現實語言,以及網絡空間與現實空間一體化中的異質性、差異化中的同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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