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悅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來,隨著女性主義電影理論的誕生和發展,越來越多關于訴說女性自我意識和女性獨立解放的電影出現在大眾視野之中。電影《時時刻刻》敘述了不同時代的三位女性一天的生活,表現出不同時代下女性的生存境遇。該影片以時間順序展現了女性主義的發展,具有時代性。
《時時刻刻》在敘事上最大的特點就是具有穿越時空性,將三個不相干且在不同時代的女人用伍爾芙的女性主義代表作《達洛維夫人》串聯起來,讓整個故事變得緊湊和完整。這種穿越時空的敘事方式體現了電影戲劇性的集中性。“戲劇性”的定義一直是一個比較有爭議的話題,黑格爾曾指出:“真正的戲劇性在于劇中人物自己說出在各種旨趣的斗爭以及人物性格和情欲的分裂之中的心事話。正是在這種話中抒情詩和史詩的兩種不同的因素可以滲透到戲劇里面而達到真正的和解。”[ 1 ]弗萊塔克這樣表述戲劇性:所謂戲劇性,就是那些強烈的、凝結成意志和行動的內心活動……[ 2 ]一直以來,戲劇性都是一個極易被混淆的概念,國內外學者對此也有很多爭論。然而,人物是戲劇的核心,戲劇性無疑是建立在一定戲劇情境上對人物的刻畫和展示,以突出主題。
《時時刻刻》中對不同時代的三位女人一天的生存狀態的刻畫符合電影戲劇性的表現。在整個影片中,這種戲劇性通過敘事的集中性、曲折性、緊張性傳達給觀眾,且女性人物自我意識的覺醒也由此外化。
復雜又微妙的同性關系外化女性內心世界
復雜的人物關系是電影運用鏡頭敘述故事的重要手法[ 3 ]。導演通過不同人物之間的關系以推動劇情發展,刻畫人物的性格,從而外化人物的內心世界。電影《時時刻刻》中三位主要女性角色和同性之間都存在一種復雜又微妙的關系,如弗吉尼亞和她的姐姐娜莎,勞拉和她的鄰居凱蒂,科萊麗莎和她的同性伴侶薩莉。影片著力刻畫女性角色與她們身邊同性之間的關系,如有隔閡的姐妹關系,相互安慰的鄰里關系和親密的伴侶關系,這三段關系分別反映了女性角色為人處世時的不同心態,揭示了她們的內心世界。
1923年,弗吉尼亞與姐姐雖然還是好姐妹,但兩人之間已有嫌隙。弗吉尼亞對姐姐雖然依賴,卻感受到了姐姐對她心理疾病的忌憚。當弗吉尼亞與姐姐交談時,鏡頭的色調昏暗,弗吉尼亞占據畫面的主要部分,這在視覺上產生了很強的壓迫感,姐妹間已產生的隔閡通過色調、構圖體現了出來。
勞拉與女鄰居凱蒂的關系是這三段女性關系中最微妙的一對。在對女鄰居這一角色的選取上,導演專門選擇了反差很大的女演員,她擁有明顯的女性特征,如豐滿的胸部、明顯的腰身與翹臀、精致的妝容。她的打扮與勞拉產生了強烈的對比。除外形外,凱蒂與勞拉的精神世界也存在著巨大的反差。她倆溝通時,《達洛維夫人》這本書將她倆分割在畫面的左右兩端。電影通過女性形象的視覺反差,表現出她們性格和內心想法的差異。然而,勞拉與女鄰居卻產生了一種微妙的情感,一種互相理解、安慰之情。兩人通過彼此的安慰和認可,增強了自我認同感,這是她們之間深層次的契合,而這種契合即是女性建構認同與身份的重要心理基礎[ 4 ]。
相比于弗吉尼亞和姐姐、勞拉和女鄰居,科萊麗莎與她的同性伴侶薩莉的關系較為明顯,她們是親密的戀人。影片臨近結尾處她倆之間的那個吻,是充滿感激的,是科萊麗莎感激薩莉一直支持她。這個吻是她們之間情感升華的體現,表明她們之前的隔閡已經消除了,兩人的關系將更加親密。
從影片中三位女性與同性之間的情感可以看出,復雜又微妙的同性關系揭示了她們的思想不符合她們所在的時代,具有先鋒性。同時,影片聚焦不同的歷史階段,從弗吉尼亞與姐姐畸形的姐妹關系到勞拉與女鄰居相互鼓勵的朋友關系,再到科萊麗莎與伴侶和諧的關系,都刻畫出了女性內心世界的變化過程。電影三個時代的順序與女性思想解放的歷史發展順序相符,電影中人物之間關系的遞進,寓意著女性主義的不斷發展以及女性獨立意識的不斷覺醒,“在全人類實現男女平等”[ 5 ]的愿望也終會實現。
與異性的矛盾沖突凸顯女性生存狀態
戲劇與電影都按照沖突律來結構劇本,就是說,它們都以沖突為基礎,都強調緊張、集中,都以性格、意志的矛盾為貫穿整個作品的中心線索,通過動作的呈現傳達藝術家對社會人生的理解、對歷史和故事的表述[ 6 ]。電影《時時刻刻》的每個時代都聚焦了女性角色與異性所發生的一系列沖突。這三種不同程度的沖突,體現出了人物關系的不對等,“生動地凝聚現實的矛盾關系,可以由此形象地顯示社會生活的本質”[ 7 ]。影片中三位女性與她們身邊的異性的關系可歸納為:妄圖沖破父權制下夫妻關系的弗吉尼亞與她的丈夫,不甘被家庭瑣事牽制的勞拉與她的兒子,以及獨立有個性的科萊麗莎與她的前夫。
弗吉尼亞與她的丈夫之間的關系是父權制下典型的夫妻關系,即在家庭中由年長的男性掌握權勢,女性只是從屬。然而,父權制下的統治不僅存在于家庭關系中,也存在于家族集團中男性成員與女性成員之間,以及更廣泛的社會領域中作為階層的男女關系之間[ 8 ]。弗吉尼亞與丈夫代表的關系反映出20世紀20年代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家庭關系——男性占主導地位,女性依附家庭。而弗吉尼亞與丈夫的爭吵也代表著父權制下女性話語和男性話語的對抗。對于弗吉尼亞來說,家庭不是港灣,而是囚禁她的牢籠,所以弗吉尼亞與她的丈夫才會就她“外出”一事產生沖突。
勞拉和兒子理查德之間的沖突反映出20世紀50年代美國女性的生存狀態:她們在政府的號召下回歸家庭,受困于養育孩子和家庭瑣事之間,迷失了自我,失去了獲得展現自我價值的機會。在與兒子的沖突中,勞拉雖然最終沒有向兒子妥協,可從理查德的情緒與勞拉的心疼不忍可以看出,兒子的情緒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勞拉的選擇。導演運用了一組蒙太奇鏡頭,將理查德搭積木與勞拉開車的鏡頭交叉出現來對比二人的情緒差異,以表現出理查德的情緒狀態對勞拉所產生的一種無形的壓制。他搭的積木房子象征著對勞拉的禁錮,即使被摧毀了,也可以幾分鐘之內再搭出一個。積木房子隱喻了在20世紀50年代美國號召女性回歸家庭的政策下,家庭為女性帶來了太多的束縛。
作為21世紀的獨立女性,科萊麗莎的社會關系本身就比弗吉尼亞和勞拉更具戲劇性,既有曾經的異性戀人,也有如今的同性戀人。她與曾經的異性伴侶理查德之間的沖突看似在于“晚上要不要參加派對”,實則是在與絕望的理查德探討生命的價值。她雖然不同意理查德結束自己的生命,但最終也與他達成了和解。在科萊麗莎的內心,她對生命的尊重大于生命存在的價值,這也體現出現代社會對待性別和性問題更加開明,當代女性能夠以更加平和的心態面對人生的終極話題。
相同戲劇行動揭示女性精神狀態
人物行動是劇情戲劇性發展和情節推動的核心[ 9 ]。戲劇的一切內容,包括人物、情節、主題等,都必須通過演員的直接行動來體現。所謂行動是指人物在戲劇中為了達成某種行動目標而產生的一系列連貫、整體的行為過程。正是不同人物的不同行為,才會產生情節的變化和人物命運的不同結局。在將小說改編成電影的過程中,編劇和導演選擇了她們三個做出的一個行動來表現這種情緒,即她們的“外出”。
1923年,在英國的弗吉尼亞的“外出”與其說是一種外出,更不如說是一種逃離“監禁”的行為。弗吉尼亞的“外出”十分匆忙、緊張。在構圖的選擇上,影片多用全景和遠景,意在竭力展現她周圍的環境以及周圍人的態度。在這樣一個大環境中,她獨立的思想和女性意識的覺醒與那個時代的所有人格格不入。對于弗吉尼亞而言,暗淡無光且被監禁的生活和她豐富多彩的精神世界形成巨大反差,從而造成她強烈的心理落差。這也是她精神分裂的重要因素。弗吉尼亞是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是先鋒的女性主義者,從她的作品《一間自己的房間》《到燈塔去》《達洛維夫人》可以看出,她雖然生活在宛如牢獄的家中,思想上卻很獨立,她號召女性擁有“一間自己的房間”。這也是對所有女性擁有私人空間以及獨立思想的期盼。
勞拉的“外出”,其實是一種逃避現實的行為。勞拉的“外出”揭示了她日益豐富的精神世界與單調貧瘠的家庭生活之間的巨大矛盾,她受困于家庭瑣事和孩子之間,雖然想要自殺,但其實只是想擁有屬于自己的完整的時間,在沒有人打擾的情況下,安安靜靜做一次生活的主宰者。影片著重刻畫了勞拉在想要選擇死亡前對兒子的態度,一方面為了突出體現家庭生活對女性的牽絆,另一方面也將女性與社會的矛盾指出來:女性需要擁有社會生產和工作的機會,而不是只在家中做一名家庭婦女。
2001年,紐約的當代版達洛維夫人科萊麗莎的“外出”與弗吉尼亞和勞拉的“外出”有了很大的不同,科萊麗莎的“外出”有意展現了該人物灑脫、自由的個性。科萊麗莎的兩次“外出”都是基于她本身自由的意愿。她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和做決定的自由。科萊麗莎自由式的“外出”揭示出當代女性的生存狀態,她們已然獲得獨立的生存空間,是自己生活的主宰,追求精神上的富足、情感上的圓滿。
從以上對三位女性“外出”這一動作的分析,觀眾可以看出從1923年到1951年,再到2001年,女性在整個家庭、鄰里,乃至社會中的處境和地位的變化。1923年,即使是像弗吉尼亞這樣一位有才華的女作家也難以逃脫家庭的監管。1951年,勞拉雖然擁有了自由外出的權利,卻也不能擺脫兒子帶來的束縛。2001年,科萊麗莎已經是一位獨立的女性,隨意“外出”,她可以脫離家庭獨自存在,有自己的朋友圈和自己選擇伴侶的權利,她想要的是有價值、被認同的生活。
對人生終極問題的戲劇化探討
“生存還是毀滅”是藝術作品中的永恒話題。影片《時時刻刻》是對生命的探討,在敘事上的穿越時空性一定程度上體現出了作家弗吉尼亞的意識流風格,它將人物命運的走向與女性獨立的問題融合起來,創造了一種“非傳統”的戲劇懸念。所謂懸念,指的正是人們對文藝作品中人物的命運、情節發展變化的一種期待的心情。
影片中對人物命運懸念的設置主要體現在三個人物身上,分別是:“精神分裂”的弗吉尼亞、“絕望的主婦”勞拉和身患艾滋的理查德。影片多處穿插弗吉尼亞在潺潺流水的河邊撿石頭放進口袋的鏡頭,既暗示了她最終逝于這里,又在后續劇情中增加了觀眾與弗吉尼亞的共情以及對她最終命運的期待,這增添了電影的懸念感。但影片中的人物命運并不都是悲劇的,勞拉想要自殺卻最終放棄,重新回歸生活,這寓意著30年過去了,雖然女性依然無法真正獲得自由,卻也不同于三十年前的弗吉尼亞會因為無法改變自身命運而自我了斷。理查德的自殺雖然使科萊麗莎痛心,卻也在一定程度上成全了科萊麗莎今后的生活,這是當代女性有機會掙脫束縛,獲得精神自由的體現。
電影通過對人生終極問題的戲劇化探討,展示了不同人物的命運結局,從側面體現出當下時代賦予了女性獨立與自由的機會,與20世紀有了巨大的變化。另外,《時時刻刻》不同于《末路狂花》《永不妥協》等西方女性主義影片以性別的二元對立和激進的人物行動喚醒觀眾對男女平等的渴望和對女性意識的認知,而是用冷靜、克制的敘事和對生命價值的探討引導觀眾對性別問題思考。
《時時刻刻》是一部優秀的女性主義電影,描繪了三個不同時代女性的一天,也刻畫出了三個女人的一生。同時,本片通過對三位女性一天的描繪,以點帶面地揭示出不同時代背景下西方女性的生存境遇與精神狀態。此外,穿越時空的敘事方式給予電影時間進程上的意義。影片所指的女性主義思想,不僅是女性在典型環境下所產生的女性意識,而且還是在歷史變遷中女性作為一個整體的不斷獨立與覺醒的過程。
影片通過復雜又微妙的同性關系、與異性的矛盾沖突、相同的戲劇行動外化女性角色的內心世界,及對人生終極問題的戲劇化探討,傳遞出對生命的悲憫和對性別問題的思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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