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霞
我國鄉村自古以來就是“熟人社會”共同體。但隨著國家現代化進程的整體推進,鄉村共同體逐漸呈現出消解的態勢。如何再造共同體已成為鄉村振興過程中亟須解決的問題。
問題緣起和樣本
問題緣起
“共同體”與“社會”是著名社會學家滕尼斯對人類群體生活中的兩種結合類型的區分。在滕尼斯看來,共同體是“一種原始的或者天然狀態的人的意志的完善的統一體”[ 1 ],是“一種持久的和真正的共同生活”[ 2 ];社會是一種有目的的聯合體,是“一種暫時的和表面的共同生活”[ 3 ]。根據滕尼斯的理論,我國鄉村自古以來就是一個具有地緣性、血緣性雙重特征,以及明確邊界的“熟人社會”[ 4 ]共同體。但隨著國家現代化進程的加快,傳統鄉村逐漸成為開放性、流動性、異質性較強的“半熟人社會”[ 5 ],一些鄉村共同體慢慢呈現出萎縮甚至解體的態勢。而鄉村共同體一旦瓦解,村民自治就會缺乏基礎[ 6 ],并出現村民參與缺位、村莊凝聚力弱化等諸多問題。因此,重塑鄉村共同體,既是鄉村發展的美好愿望,也是新時代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理想追求[ 7 ]。
然而,在當今共同體邊界弱化甚至消失的背景下,如何重塑鄉村共同體成為一大難題。誠然,“再造鄉村集體經濟”[ 8 ]是其中一個重要的路徑選項,但如果僅僅依靠物質因素,而共同體內的成員缺乏對共同體的認同,缺少相互聯結的精神紐帶,那這個共同體便無法穩固,也無法長久存在。在共同體中,文化是共識符號,也是人們構建穩定共同體的依據和內在動力[ 9 ]。因此,精神文化領域自然而然應成為鄉村共同體重建的主要方向和著力點。
人們注意到已有一些鄉村根據本村實際情況,在發展集體經濟的同時,積極探索共同體再造的文化路徑。如本文中的浙江省高鎮村。
樣本
高鎮村,位于浙江省永康市中西部,有1300多年的歷史和豐富的歷史文化資源。在20世紀90年代以后的城市化進程中,高鎮村因地理優勢從名不見經傳的古老村莊轉型為其所在市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并成為以第三產業為主的商貿村。我們發現,在當今地理、文化等均已完全開放的城市化背景下,高鎮村并沒有出現“共同體困境”[ 1 0 ],反而成為更具生命力的共同體。現已逐步形成“十個一”格局:一個節目(《十八蝴蝶》)、一座戲臺、一首村歌、一份村報、一個體育輔導站、一個書畫社、一個圖書室、一座橋梁、一冊村志、一本檔案(黨員干部“服務檔案”,大學生村官、村民“創業檔案”)。本文以高鎮村為樣本,探索鄉村共同體再造的文化路徑。
文化傳承:維系鄉村共同體的紐帶
本土文化是共同體得以延續的核心。共同而獨特的文化使村民產生認同感、凝聚力,從而在心理和行為上將其聯結在一起。高鎮村通過對文化記憶的留存和文化符號系統的更新,為共同體的構建提供了豐富的養分。
喚醒和留存本土文化記憶
文化記憶為集體所共有,對共同體構建起著橋梁作用。高鎮村充分考慮村落文化的延續,讓村落在城市化改造后仍然具有時空的延續性。
1.兩度編修村志,延續集體記憶
村志是鄉村記憶的凝結,是村落文化最好的載體。高鎮村于2004年和2014年兩度組織編修村志。村志貫通古今,內容豐富,特別是對目前已失傳或瀕臨失傳的村落文化,如開秧門、關秧門等民俗民風,《討飯蓮花》等民間文娛節目,以及不復存在的祠堂、門樓、寺殿等文物古跡,均作了圖文并茂的詳實記錄。
2.挖掘鄉土故事,留存個體記憶
村志是村民集體記憶的載體,而《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一書就是對高鎮村人個體記憶的留存。此書和志書一樣具有“存史、資政、教化”的功能,并可以與村志參照著閱讀,彌補志書的不足。書中留存的文化碎片或隱性的文化記憶寄托了高鎮村人的鄉愁、鄉情和鄉趣,也給后人留下一份寶貴的精神財富。
除此之外,利用多媒體制作的宣傳片、紀錄片等也成為展示高鎮村鄉村記憶建構過程的重要媒介,充分體現了高鎮村的文化自信。
傳承和創新本土文化符號
文化符號是一個地方獨有的元素,是喚起村民地域文化、民族文化、本源文化的歸屬感、認同感、自豪感的重要途徑[ 1 1 ]。同時,文化符號也是共同體邊界的標識。高鎮村注重對其本土文化符號的有機更新和系統性建構,并將文化符號融入村民的日常生活中。
1.打造以《十八蝴蝶》為核心的文化符號系統
《十八蝴蝶》無疑是高鎮村最具傳統魅力的文化符號。《十八蝴蝶》又名《彩蝶迎春》,是村民王春山等人在地方戲曲文化基礎上創作的民間舞蹈。一代代傳承者對舞蹈的服裝、音樂和隊形等不斷改進、升華,并保留其原味,使其所蘊含的傳統元素如今依然能煥發生機。
一個地方的文化符號不應該是單一的,而應富有體系。高鎮村以《十八蝴蝶》為核心打造出包含村歌、村徽、村雕的本土文化符號系統,具有豐富的象征意義,《十八蝴蝶》從多維度展示了高鎮村人民勇于開拓、敢為人先、超越發展、幸福前行的形象,其是聯絡村民感情的紐帶,增強了村民的歸屬感和認同感。
2.保護和修繕村落古跡
文物古跡是見證高鎮村上千年歷史發展的文化坐標。近年來,高鎮村不遺余力地保護、修復和重建了包括樓店古井、萬青橋、布袋壩、觀音佛堂、白鶴殿等在內的富含歷史文化內涵的村落古跡,如對歷史古橋萬青橋的保護性修復和景觀提升改造,并在萬青橋上擴建文化長廊,長廊配上翰墨書香,傳承并延續了歷史古橋文化。
這些經過創造性轉換的、可感可觸的文化符號,從多個角度體現了高鎮村這一共同體內在的精神氣質與性格品質。
新鄉賢:共同體重塑的文化引領者
人是文化的創造主體,鄉村共同體的建構主體是在共同生活中共享文化、共創文化的廣大村民。那么,誰是引領者?誰能成為引領者?從高鎮村的實踐經驗來看,來自政治、經濟、文化等不同領域的新鄉賢能擔此重任。
高鎮村歷來學風淳厚,擁有良好的教育風尚和濃厚的文化氛圍,鄉賢文化也因此代代傳承。如捐俸助村民度災荒、主持修建布袋壩的明朝進士周鳳岐,一生樂善好施、深得民眾信任的民國開明紳士王樟南等。
如今,在這個共同體的文化滋潤下生長出了新鄉賢。新鄉賢是指那些戶籍或原籍在高鎮村,或與高鎮村有著直接淵源,具有濃厚的鄉土情結,有德行、有才識、有擔當,并愿意為高鎮村的發展做出貢獻并被民眾所認同的人。其中包括優秀的基層干部、道德模范、退休官員、專家學者、企業家、商人、技術人才、海外華僑等。
示范引領,凝聚人心
新鄉賢群體既是鄉土傳統文化和價值觀的傳承者,也是現代文化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踐行者。扎根于本土的新鄉賢,具有新知識、新眼界,不僅想方設法開拓集體經濟,提高村民收入,而且經常思考如何提升鄉村的文化軟實力,引領共同體的再造。重修村志時,村里的辦廠能人、經商人士等新鄉賢積極捐資助款,為其提供充足的資金保障。五位本村鄉土學者主動承擔村志撰寫任務,與書法家、攝影家、美術家、音樂家一起對鄉村文化資源進行挖掘整理,對本土文化特色與精髓進行深入研究。
同時,在外的新鄉賢也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助力共同體的再造。如著名畫家南溪、退休干部周登富等,他們對書畫藝術孜孜不倦的追求精神,激勵著家鄉的書畫愛好者。高鎮村2010年成立的書畫社,在市文聯舉辦的歷次農民書畫比賽中均取得不俗的成績。
有機更新,助力傳承
在新鄉賢的引領下,高鎮村不斷創新文化傳承路徑,將文化傳承融入村民的日常生活中。以非遺舞蹈《十八蝴蝶》為例,其主要通過以下幾種途徑進行傳承。
再創造傳承。五代傳承者對演出人數、舞蹈隊形、舞蹈動作、服裝道具、舞蹈音樂等方面進行多次再設計、再創造,使《十八蝴蝶》既保留了民間舞蹈的原生態特色,又得到了提高和升華,成為民間舞蹈藝術精品。
表演傳承。一是作為民間娛樂節目參展,主要在春節、元宵、重陽節、方巖廟會時,由村里的組織者發起;二是作為非遺文化代表在國內各地走親獻演或參賽,屢獲佳績;三是作為中國“文化使者”出國展演,深受好評。廣場舞傳承。舞蹈表演因道具復雜、難度較大,很難在群眾中廣泛流傳。近年來,廣場舞深受群眾喜愛,幾位傳承者經過專業的研究和設計,將《十八蝴蝶》改編成簡單易學的《新十八蝴蝶》,并將其推廣到廣場舞中,融入民眾日常的健身活動中。
以新童謠為代表的校園傳承。教育是鄉土文化得以傳承的重要途徑。在村委和以村小學校長為代表的教育領域新鄉賢的共同努力下,高鎮小學將《十八蝴蝶》的元素融入校園文化建設中。如編成童謠“十八俊姑娘,十八俏蝴蝶……”,并將其推廣至整個校園;以“蝶文化”為主線設計開發一系列校本課程;成立“十八蝴蝶”舞蹈隊;將蝴蝶元素融入校園景觀里等。
整合人才,培養團隊
由新鄉賢領頭的鄉村文化隊伍成為高鎮村內生文化傳承和傳播的重要力量。新鄉賢群體全方位、多渠道挖掘各領域的人才資源,定期進行優秀人才摸底調查,目前已組建演唱班、舞蹈隊等十多支素質較高的文藝隊伍。這些文藝隊伍在鄉村共同體再造過程中能夠起到提高文化凝聚力、繁榮鄉村文化等關鍵作用。
儀式互動:鄉村共同體可持續發展機制
“儀式是指按一定的文化傳統將一系列具有象征意義的行為集中起來的安排或程序”[ 1 2 ],中國傳統鄉土社會就具有高度儀式性。村民參加集體儀式并進行互動,代表他們對共同體成員身份的認同,也能夠形成團結的凝聚力。
豐富公共文化活動儀式
1.延續傳統儀式
每年農歷八月廟會期間,高鎮村都會組織羅漢隊參加該市的“胡公廟會”儀式。這類儀式主觀上是為了祈福、驅災,客觀上是通過這一儀式的重復表達,促進內部成員對共同體文化的認同以及外部成員對共同體文化的認知、理解和認同。
2.開發新興儀式
如近些年在春節前開展的鄉賢新春聯誼會,讓在鄉的、返鄉的新鄉賢歡聚一堂,暢敘鄉情,群策群力,貢獻力量,振興家鄉。再如2019年開始舉辦的出嫁女集體“回娘家”活動。在這些活動中精心安排婺劇、三句半、舞蹈等形式多樣的、具有本土韻味的文藝表演。而在日常生活中,也不斷增加儀式的數量和頻次來促進村民之間的交往,如廣場舞、村歌大賽、攝影大賽等。
重塑互動式公共空間
儀式互動,需要借助一定的公共空間。公共空間是村民日常交流互動的重要場所,也是鄉村共同體得以延續的重要平臺。
1.實體型公共空間
近年來,由于城市化進程的加快,高鎮村原來的一些祠堂、寺殿等文化空間已經消失。在對村落文化空間資源和村民的文化需求進行了解與評估后,高鎮村于2007年重建了老人們懷念的白鶴殿。村民們在這里喝茶聊天,每逢周二、周四下午,一些戲迷朋友就集中在殿內,敲鑼打鼓、吹拉彈唱。除此之外,高鎮村還打造了文化禮堂、萬青橋文化長廊等一系列實體型公共空間。這些公共空間成了村里的“文化磁場”,村民之間也形成了以文化為核心的緊密型互動關系。
2.虛擬型公共空間
高鎮村成為商貿村后,村民不再以農業生產為主要生活來源,多樣化的就業形態使村民不能經常聚集在同一個實體型公共空間。基于移動互聯網技術手段而形成的虛擬型公共空間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這一缺憾。分散的村落成員重新聚合在社區服務App、鄉村網絡文化驛站、美篇、居民微信群、QQ群等虛擬型公共空間內,進行人際溝通、情感交流、信息共享、公共事務參與等事務。
鄉村共同體的再造,應結合本村實際情況并采取相應的方式方法。高鎮村在夯實鄉村經濟基礎的同時,依托豐富的歷史文化資源,積極探索具有鄉村特色的文化路徑。實踐證明,通過振興本土文化以增強內生凝聚力,推進新型鄉村共同體建設,是共同體再造的可行路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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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題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課題“非物質資源整合對鄉村共同體重塑的作用機理與運作機制研究”(編號:18YJA840015);浙江省教育廳科研項目“新鄉賢助推鄉村文化振興的實證研究”(編號:Y201839588)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