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明

科學美容,切勿盲目入坑
2022年2月17日,知名生活類App小某書宣布開展有史以來最嚴格的醫美專項治理行動,此次整治主要從兩方面著手:一是取消對私立醫美機構的專業認證,專業認證僅對公立三甲醫院及三甲醫院醫美科醫生開放;二是對普通用戶生產的醫美筆記進行回查清理,并對涉嫌營銷導流、違規醫美的內容和賬號進行下架、封號、降級處理。首批取消包括醫美機構、醫美平臺和醫美服務商等在內的共計216家私立機構的認證,處置違規筆記27.9萬篇,處罰違規賬號16.8萬個。根據新氧數據研究院發布的《2021醫美行業白皮書》,我國醫美行業正以每年20%的增長速度高速發展。伴隨著行業的高增長,隱藏在醫美光環背后的灰色地帶也逐步顯現。其中,又以傳銷活動、非法集資為本質的違法犯罪行為逐步高發。
2021年10月,廣西桂林市象山區人民法院審理了一起以醫美服務為幌子的,累計發展傳銷人員1萬余名,涉案金額高達4億元的“某蘭柏菲傳銷案”。該案涉案人數之多,涉案金額之高,曾被稱為“中國醫美傳銷第一案”。某蘭柏菲公司打著醫療美容服務的旗號,通過召開線上、線下醫商推介會,跨層密訓會進行虛假宣傳、對客戶進行洗腦,引誘客戶通過認購整形美容項目以及血液檢測取得會員資格。該公司許諾:繳納3萬元便可以成為初級會員,這3萬元既是會費,也是醫療美容服務的儲值金,可以抵扣公司提供的醫療美容項目的服務費。同時,公司組織者還強調,會員可以發展下線,賺取高額提成。
此類新型醫美傳銷,極具迷惑性和欺騙性,表面上提供了醫療美容服務,但根據涉案人員的交代,公司收取的會費中獎金撥出率超過90%,其中傳銷人員獲得50%,公司組織者獲得40%,實際服務項目的價值不足10%。看起來像傳統的傳銷模式,但進一步思考會發現,本案中雖然存在實際的經營項目(美容整形、血液檢測等),但繳納會費的客戶獲得的實際服務不足繳納費用的10%,公司組織者也不斷許諾入會后可以通過發展下線獲得高回報、高收益,同樣符合集資詐騙罪的構成要件。
當前司法實務中,司法機關主要從犯罪行為人的主觀目的、組織形式區分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與集資詐騙罪。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要求以非法牟利為目的,而集資詐騙罪要求以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為目的;前者的收益來自發展下線的固定提成比例,后者的收益來自組織者承諾的高分紅、高利息;前者的參加者可能轉化為傳銷組織的共犯,而后者的參加者一般不會轉化為共犯。這種區分方式在犯罪手法不斷迭代和案件變化莫測的情況下逐漸跟不上時代的發展要求。因為只有當兩個罪名之間存在完全排他關系時,才具有明顯的界限。如果刻意設定不同罪名的區分標準,反而會忽視傳銷和集資詐騙兩者的本質,其實這些都是詐騙行為。最新修改后發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非法集資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2022年2月24日新修改發布)第12條也規定:明知他人從事欺詐發行股票、債券,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擅自發行股票、債券,集資詐騙或者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等集資犯罪活動,為其提供廣告等宣傳的,以相關犯罪的共犯論處。由此可見,非法集資類犯罪并非一個單獨的罪名,而是一系列犯罪的總稱,其中包括擅自發行股票、公司、企業債券罪,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也包括集資詐騙罪,組織、領導傳銷罪等。
以“某蘭柏菲傳銷案”為代表的新型傳銷式非法集資,采用傳銷的模式發展下線、收取入門費等方式實施非法斂財行為,其實質就是利用傳銷的模式進行非法集資犯罪活動。非法集資的組織者企圖借用傳銷模式的外衣,掩蓋集資詐騙的事實。因此從本質上看,傳銷式非法集資行為與集資詐騙行為并無質的區別,不能因為其形式上具備傳銷式的發展模式,就將其認定為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
雖然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和集資詐騙罪這兩個罪名反映的行為本質都是詐騙,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簡稱《刑法》)對兩者的法定刑有著顯著區別,《刑法》第一百九十二條規定了集資詐騙罪,最高刑期是無期徒刑并處沒收財產。第二百二十四條規定了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最高刑期是15年并處罰金。兩者在最高刑和財產刑上都有較大差距。另外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非法集資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規定,個人集資詐騙100萬元以上,可判處七年以上有期徒刑。反觀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根據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關于辦理組織領導傳銷活動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的規定,組織者、領導者“直接或者間接收取參與傳銷活動人員繳納的傳銷資金數額累計達250萬元以上的”才能判處5年以上有期徒刑。如果非法集資行為人非法集資的數額為120萬元,按照集資詐騙罪可判處7年以上有期徒刑,而按照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則只能判處5年以下有期徒刑。當非法集資數額達到1000萬元時,按照集資詐騙罪最高可判處無期徒刑,而按照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最高只能判處15年有期徒刑。另外,集資詐騙罪的法定最高財產刑為沒收財產,而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的最高財產刑只能是罰金。可見,對傳銷式非法集資行為來說,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與集資詐騙罪在法定刑上存在的較大差距完全有可能被集資詐騙罪的犯罪分子加以利用,使得傳銷式非法集資模式成為逃避重刑的工具。如果仍將傳銷式非法集資行為直接認定為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將造成罰不當其罪的結果,極大地降低不法分子的犯罪成本,不利于對該類犯罪行為的有力打擊。事實上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屬于詐騙類犯罪,但是相較其他詐騙類犯罪法定最高刑均有無期徒刑,且設置了沒收財產的規定,例如合同詐騙罪、票據詐騙罪、信用卡詐騙罪等。上述一系列詐騙類犯罪(包括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其本質上都是為了騙取他人財物,都是以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為目的,只是形式上有所不同。倘若將以其他方式實施集資詐騙的行為以集資詐騙罪論處,將以傳銷模式集資詐騙的行為以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論處,明顯違反《刑法》的公平正義性。
根據中國裁判文書網公布的判決文書統計,自2011年至2021年,全國各級法院判決的傳銷案件達到13339起。雖然全國對傳銷活動保持高壓打擊,但近年來傳銷犯罪有增無減。由于傳銷模式還具備人員裂變式增長的特點,伴隨著傳銷人數呈幾何倍數的增加,入門費(集資資金)在短時間內也大規模增長。此外,傳銷人員通常會拉攏親朋好友加入傳銷組織,這種熟人關系更緊密,相比向社會陌生人集資也更安全。這種關系網一旦建立,就不容易破裂,這對不法分子而言是十分有利的,使得他們在實現大量斂財的同時,大大降低了被暴露的風險。隨著互聯網時代的發展,傳銷形式已經從過去的線下逐步向線上轉移,傳銷產品也從保健品、紀念幣轉變成投資理財、原始股、虛擬貨幣等新噱頭,這都使非法集資犯罪較之前更具迷惑性。正是因為這種傳銷型非法集資的欺騙性、迷惑性、利誘性更強,一般的群眾很難甄別,容易陷入傳銷的陷阱。
與近兩年行情火爆的醫美產業有著類似情況的,還有私募投資、影視投資、養老移民等新興行業,不法分子的觸角總是在向新領域延伸。各類傳銷活動屢禁不絕的成因是多重性的,但不可否認,當前刑事立法的矛盾,刑事處罰力度的不足在一定程度上難以澆滅傳銷犯罪的“野火”,進而成為催生社會治安隱患的溫床。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與集資詐騙罪等詐騙類犯罪的法定刑存在的差距,極有可能被不法分子加以利用,企圖用傳銷犯罪的外衣掩蓋集資詐騙的實質。我們應當積極尋找有效的路徑,以最大限度的實現罪責刑相適應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