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會霞 董秀芳
北京大學中文系 北京 100871
提要 動詞的評價性形態是指通過形態手段表達動詞的“主觀量”與默認值或標準值發生偏離,常常附加“褒化”或“貶化”的主觀評價。文章考察了52種世界語言和45種中國境內民族語言的動詞評價性形態,總結了其在區域分布、表現形式和意義方面的共性與類型特征。從世界范圍來看,動詞評價性形態不是語言共性特征,其區域分布具有明顯差異和傾向性;在表現形式上,后綴和重疊占優勢;在意義上,以貶化評價為主,常與“復動性”和“體貌”發生交融。我國境內民族語言的動詞評價性形態較發達,具體表現在:1)形式多樣,有完全重疊、重疊+詞綴、部分重疊、重疊式的四音格詞、動詞與狀貌詞結合、加綴等;2)意義豐富,既有表達增量的,也有表達減量的,以附加貶化評價為主。
相比于傳統的屈折形態和派生形態,評價性形態(evaluative morphology,以下簡稱EM)是形態學中較新的概念,關注度較低,以往研究較為零散或局限于某些語言,漢語相關研究較少。評價性形態的類型學考察對漢語和漢藏語系的形態研究具有啟發意義,本文以動詞的評價性形態為例進行初步探討。
評價性形態最早由Scalise(1984)基于意大利語中“指小(diminutive)”“指大(augmentative)”“貶化(pejorative)”“褒化(ameliorative)”的詞綴提出,他主張這類詞綴既有與派生和屈折相同的特征,也有自己的獨特特征,值得專門研究。雖然評價性形態的形態地位還存在爭議(Zwicky 1987;Stump 1993;Beard 1995:163),此后已有大量學者從語用、語義、類型等角度研究了這類現象,比如Dressler和Barbaresi(1994)認為評價性形態是形態、語用結合(morphopragmatics)的典型例子;Jurafsky(1996)以“子”和“小”為中心建立了“指小”的放射狀語義模型;Grandi和K?rtvélyessy(2015)進一步用量范疇框架概括評價性形態:人對世界的基本認識范疇包括事物、動作、性質和情形等,通常有一個標準或默認量(default value),當說話人的認識偏離標準值或默認值時就會產生評價范疇(說話人對默認值的偏離分為正向和負向,以“指大、指小、貶化、褒化”為原型意義,適用于不同的認知范疇),表現在形態上就是評價性形態。
EM的認知基礎是具身認知(embodiment)和隱喻。人從身體出發認識世界,往往借助物理維度表征抽象情感。“指小”“指大”表達的是說話人對物理維度主觀量的判斷,“貶化”“褒化”則是在主觀量基礎上通過隱喻表達說話人的態度或情感。EM的本質是語言表達的主觀性和主觀化。語言的主觀性體現于說話人對世界的認識和認識世界的視角,而EM系統地反映了說話人對世界的認識存在“量”上的主觀偏離。EM的使用不是語法強制的,而是取決于說話人的態度和感情、說話人與聽話人所處的會話語境,以及說話人與被評價事物或事件之間的關系。
跨語言來看,不同詞類的EM存在等級差異(Bauer 1997):名詞>形容詞,動詞>副詞,數詞,代詞,感嘆詞>限定詞。名詞最容易附加EM,其次是形容詞,然后是動詞。(1)Bauer(1997)指出這個等級不是絕對的,肯定會有一些反例,比如高棉語(Khmer)評價性形態只作用于動詞,而不作用于名詞。我們考察過程中也發現了一些反例,比如拉爾地爾語(Lardil)的名詞和形容詞上都沒有評價性形態,只在少量動詞上有,索馬里語(Somali)的評價性形態也只作用于形容詞和動詞,名詞只能通過分析性的句法手段表達。目前EM的研究以名詞為主,針對動詞的研究還不多。一是因為動詞上的EM沒有名詞那么常見,二是以往的研究視角局限于狹義的指小和指大,主要關注的是與名詞范疇相關的量的偏離。其實,按照量范疇的理論框架,其他詞類范疇的“量”也會產生認識偏離。就動詞而言,對“動作量”的主觀認識同樣會產生評價含義,以往歸入動詞屈折范疇的部分體貌(aspectuality)和復動性(pluractionality),如動作的頻率(frequentative)、反復(iterative)、強化(intensive)、弱化(attenuative)、分布(distributive)、嘗試(tentative)、不認真(incassative)等,都表達了動作的主觀量與默認值發生或增或減的偏離。因此,動詞的EM可以界定為:通過形態手段表示動作主觀量的改變,包括動作持續的時間、發生的頻率、施行的強度、執行的意愿、方式、速度等,以表達不同的主觀態度和感情。
文獻中關于動詞EM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羅曼語、斯拉夫語和少量阿爾泰語中,比如意大利語(Scalise 1984)、西班牙語(Prieto 2005)、克羅地亞語(Katunar 2013)、保加利亞語(Bagasheva 2015)、拉蒙欽語(Lamunkhin-Even,Pakendorf 2017)等,這些語言的EM很豐富。有些語言的動詞EM與內部復動性(internal pluractionality)(Tovena 2008;Stosic 2013)發生融合,如現代希伯來語(Greenberg 2010);有些與體貌發生融合,如意大利語(Grandi 2006)、現代希臘語和俄語(Efthymiou 2013)等。
目前還未見到專門針對動詞EM的類型學研究,漢藏語系的相關研究更少見。本文將以52種語言為樣本考察世界范圍內動詞EM的總體特征,然后重點分析中國境內民族語言動詞EM的共性和類型特征。
本文以《評價形態學手冊》(Grandi和K?rtvélyessy 2015)中收錄的52種語言為樣本,考察了動詞EM在世界范圍內的分布情況,總結了其表現形式和意義的類型特征。
首先,動詞EM的區域分布差異明顯。所調查的52種語言中,34種語言擁有動詞EM,各個語言區域的具體分布是:東南亞-大洋洲(7/7)、南美洲(6/6)、澳大利亞-新幾內亞(5/7)、歐亞(11/16)、非洲(3/8)、北美洲(2/8)。(2)斜杠前面的數字表示擁有動詞EM的語言數量,斜杠后面的數字表示該語言區域采樣的語言數量。東南亞-大洋洲、南美洲區域分布最多,采樣的語言幾乎都有動詞EM;澳-新和歐亞大陸所占比例居中;非洲和北美洲比較少。(3)擁有動詞EM的語言有:東南亞-大洋洲語言:Standard Chinese、Lisu、Tagalog、Apma、Muna、Tibetan、Yami;南美洲語言:Jaqaru、Kwaza、Lule、Toba、Wichí、Yurakaré;澳大利亞-新幾內亞語言:Kayardild、Dalabon、Iatmul、Kaurna、Warlpiri;歐亞語言:Georgian、Latvian、Catalan、Hungarian、Evenki、Tatar、Nivkh、Slovak、Ket、Telugu、Israeli Hebrew;非洲語言:Classical and Moroccan Arabic、Somali、Zulu;北美洲語言:Inuktitut、Plains Cree。動詞EM不是世界語言的共性特征,其區域分布具有明顯的差異和傾向性。
其次,動詞EM的表現形式以后綴和重疊為主。根據統計,樣本語言中擁有以下幾種不同動詞EM形式的語言數量分別為:后綴21種、重疊17種、前綴7種、重疊加詞綴3種、框綴2種、結合狀貌詞2種和詞根并入1種,其中,后綴和重疊是使用最廣泛的形式。印歐語系主要用加綴,漢藏、南島語系主要用重疊,其他語系加綴、重疊都用,沒有明顯的傾向性。比如加泰羅尼亞語(Bernal 2015)的動詞EM前綴有es-,后綴有-uc、-iny、-ass、-iss、-isc、-ic等。他加祿語和漢語普通話的動詞完全重疊表示動作未充分進行或時間短,比如 linis(清理)-linislinis(清理清理)。夸扎語(Kwaza,Van der Voort 2015)的動詞有三種重疊模式:完全重疊表示動作反復持續進行,如kah?(吠叫)-kah?kah?(不停地吠叫);重疊第一個音節表示動作減量和喜愛親昵的感情,如kah?(吠叫)-kakah?(玩兒似地叫叫);重疊最后一個音節也表示減量,情感態度依語境而定,如r?m?(說)—r?m?m?(戰戰兢兢地說)。
除了加綴和重疊以外,語言樣本中還出現了目前文獻中較少提及的形式,如詞根并入(incorporation)、動詞與狀貌詞(ideophones)結合。克里語(Wolvengrey 2015)是北美一種典型的多式綜合語,可以把詞根語素并入到動詞里來表達EM,如mis(t)-(大)、kiht-(很)。例如:
(1)kitow kito-w(叫-他) 他叫 misi-kito-w(大-叫-他) 他大叫
(2)itwēw itwē-w(說-他) 他說 kihci-itwē-w(很-說-他) 他發誓
凱特語(Ket,Vajda 2015)屬于西伯利亞葉尼塞語支,通過加后綴-ej、-aj、-oj可以構成非常豐富的狀貌詞,比如sul-ej(血,水果、樹葉變紅貌)、n?-aj(人說話的聲音,抱怨貌)、ho-oj(風或火的聲音,呼呼貌)。這些狀貌詞可以并入定式動詞的第七個槽位(4)凱特語的定式動詞有八個槽位,從左到右分別是:主語人稱一致_并入的名詞、狀貌詞、形容詞等_賓語一致_限定_時_無生命的主語或賓語一致_時/體/態_主語一致_動詞詞基。表達生動性。
祖魯語(Van der Spuy和Mjiyako 2015)狀貌詞很豐富,其重疊形式可以表示動作的重復。例如:
(3)W-a-thi bhaja-bhaja a-me-hlo (他的眼睛眨個不停)
SUB1-PST-go shift!-shift! DET-N6-eye
主語-過去式-去 眨巴眨巴 限定詞-名詞類-眼睛
按照目前EM的研究框架,這些形式比較邊緣也比較有爭議,但是我們認為考察這些現象有利于研究的深入,特別是有利于認識評價性形態的動態演變過程。
再次,動詞EM表達的意義以貶化為主,常與復動性和體貌發生交融。各種語言的動詞EM既有表示動作增量的,也有表示動作減量的,如動作持續、反復、加強、快速、減弱、緩慢、無目的或嘗試等,并且附帶或褒或貶的主觀評價。總體來看,34種語言中有30種語言使用動詞EM表示貶化評價。(5)值得注意的是,語料中用重疊形式表示減量的語言有10種,表示增量的語言也有10種,因此跨語言來看,動詞重疊表示增量或減量確實沒有明顯的傾向性。
動詞EM經常與復動性和體貌發生交融。比如印尼穆納語(Muna,Van den Berg 2015)后綴-hi一般表示復數,加在動詞后表示該動作是更大事件的一部分,也可以表示動作隨意、無特定目的。如do-fumaa-hi(他們-吃-復),可以表示“他們都吃”,也可以表示“他們隨便吃”。動詞EM與體貌交融的例子,如上文所舉加泰羅尼亞語(Bernal 2015)中動詞的評價性詞綴主要表達三種意義:反復習慣性動作、動作強度減弱以及貶義。再比如,匈牙利語(Kiefer和Németh 2015)的動詞評價性后綴-gat/-get表示動作在一定時間內反復發生、動作強度減弱或質量下降等,比如nyit(開),nyitogat(反復開或隨便開);dolgozik(工作),dolgozgat(慢吞吞地工作或三心二意地工作);szeret(愛),szeretget(有點兒愛)。
以上例子表明,動作的反復、持續和動作的“減量”經常使用同一形式,表面上看似矛盾,實際上是由識解視角的不同造成的。Cusic(1981)提出了區分事件外部和事件內部的復數意義(event-external and event-internal pluractional meaning),可以很好地解釋為什么某些“復數”形式有時表增量有時表減量。內部復動性(internal pluractionality)指的是一定時間內動作反復進行,意味著整個事件被切分成了很多子事件(subevent),子事件相對于原動詞所代表的整個事件而言,獲得的執行力度、意愿和注意力都會削弱。因此,對動詞EM的某種形式而言,籠統地判定為“增量”或“減量”過于簡單。動作“主觀量”是增還是減,取決于說話人關注的是事件內部的哪個方面,包括動作持續的時間、發生的頻率、波及的范圍、施行的強度、執行的意愿、速度、方式等等。如果說話人關注的是子事件執行的力度減弱、意愿降低,就容易附加“嘗試、隨便、不認真”等感情色彩;如果關注的是子事件發生的頻率增加、范圍擴大、速度加快,則容易附加“胡亂、無目的、急促”等感情色彩。
本文主要參考了三種叢書:《中國少數民族語言簡志》《中國新發現語言研究叢書》和《中國少數民族語言參考語法研究系列叢書》,收集到動詞上有EM的民族語45種,(6)動詞EM在很多語言的描寫語法中常常被忽略,不同研究者描寫的詳細程度也不一樣,所以一種語言暫時沒有相關描寫或者相關描寫較少,并不表示該語言的動詞一定沒有EM。其中藏羌語支10種,以嘉絨語為代表;彝緬語支12種,以彝語為代表;苗瑤語族7種,以苗語為代表;壯侗語族9種,以壯語為代表;南亞語系4種;阿爾泰語系3種。(7)擁有動詞EM的民族語言有:藏羌語支(10):瑪曲藏語、景頗語、普米語、浪速語、阿儂語、格曼語、史興語、普標語、嘉絨語、拉塢戎語;彝緬語支(12):山蘇彝語、彝語諾蘇話、遮放載瓦語、拉祜語、基諾語、卡卓語、撒都語、沙朗白語、西摩洛語、阿昌語、卡多話、柔若語;苗瑤語族(7):苗語、炯奈語、優諾語、布努語、巴哼語、畬話、瑤族勉語;壯侗語族(9):壯語、俫語、傣語、莫語、侗語、仡佬語、毛南語、黎語、臨高語;南亞語系(4):昆格語、克木語、布興語、布賡語;阿爾泰語系(3):蒙古語、滿語、西部裕固語。
以上考察的中國境內民族語言動詞的EM,形式多樣且表義豐富,即EM飽和度(EM saturation,K?rtvélyessy 2015)很高,主要分為三大類:加綴、重疊、動詞與狀貌詞結合。其中重疊還可以細分為完全重疊、重疊加詞綴、部分重疊、重疊式的四音格詞四種形式。下面先分別舉例說明,然后總結其共性和類型特征。
重疊是南方各民族語動詞EM最重要的表現手段,形式多樣,分為完全重疊、重疊加詞綴、部分重疊、重疊式的四音格詞四種形式。
3.2.1 完全重疊
藏緬、苗瑤、壯侗語族語言的動詞一般不能通過完全重疊直接表示EM , 往往需要借助其他成分。藏緬和南亞語族語言動詞的完全重疊一般表示增量;而苗瑤、壯侗語族語言動詞的完全重疊一般表示減量,且僅限于少數動詞,這可能是受漢語的影響所導致的。
藏緬語族語言的動詞通過完全重疊表示EM要借助其他成分。比如景頗語(戴慶廈 2012)、遮放載瓦語、浪速語(戴慶廈 2005)動詞重疊必須借助泛指動詞才能表示經常貌。例如浪速語的泛指動詞t(成)和?uk31(哭)的完全重疊構成?uk31?uk31t(經常哭),遮放載瓦語的和?u(喝)的完全重疊構成(經常喝)。彝語支很多語言的動詞完全重疊表示疑問,要表達EM還需要借助其他成分,比如山蘇彝語(許鮮明和白碧波 2013)動詞重疊借助si33i21才能表示動作次數多或者強度大,如bo21bo33si33i21(很能走);或者中間插入33表示多量,如在ndo33(喝)完全重疊中插入33,構成ndo3333ndo33(很能喝)。
苗瑤語族和壯侗語族語言的動詞一般不能完全重疊,只有少數動詞能重疊后插入“一”表示嘗試義(如優諾語),或者重疊后加助詞“看”表示嘗試(如布努語)。有些語言中只有少數動作動詞、心理動詞可以完全重疊后表示短暫、隨意或試行(如壯語、仡佬語、黎語等)。
南亞語系語言動詞的完全重疊一般表示增量。如昆格語(蔣光友 2016)動詞完全重疊表示動作持續或反復,如:
(4)thi33?i?51kh55kh55m51-31a31ma55(紅旗 動-動 介 風) 紅旗隨風飄揚
克木語(陳國慶 2002)的動詞完全重疊表示催促,例如:
(5)sih sih (睡-睡) 快睡吧
3.2.2 重疊+詞綴
采用重疊加詞綴形式表達EM的語言很少,這是因為多用重疊形式的漢藏語系較少使用詞綴,而多用詞綴的阿爾泰語系較少使用重疊,處于中間地帶的南方民族語言大多采用部分重疊的形式。重疊加詞綴形式在tekauer等(2012)的調查中被忽略了。
藏緬語族有些語言采用重疊加詞綴表達EM,如嘉絨語茶堡話(向柏霖 2008)。在這種語言中,前綴n-+詞根重疊表示“動作無定方向”“到處V”。詞根有兩種重疊模式,一種是韻母固定為,向前重疊聲母,如ti(說)-n-t-ti(到處說)、ar(找)-n--ar(找來找去);一種是聲母固定為l,向后重疊韻母,如ma(跳)-n-ma-la(跳來跳去);na?(打滾)-n-na?-la?(滾來滾去)。還有前綴s-+詞根重疊表示“隨便V”,如rt(寫)-s-r-rt(隨便寫寫)、?zu(做)-s-?z-?zu(隨便做一下)。
3.2.3 部分重疊
苗瑤、壯侗語族語言單音節動詞的部分重疊形式很有特色,往往在普通的部分重疊基礎上再結合特定韻母、聲母或聲調,表達“隨便、催促、干脆、雜亂”等附加意義。這些重疊形式看起來很像詞綴,可能是在原單音節動詞的部分重疊式基礎上發生語法化的產物。比如黔東苗語(李炳澤 1999)的動詞重疊形式有一種是向前重疊聲母和聲調,再加上韻母u,表示動作雜亂、無秩序、隨便等,即Cu-(C表示動詞聲母),如lo8(插栽)-lu8lo8(隨便插)、i1(打)-u1i1(亂打)、no?2(吃)-nu1no?2(亂吃)。黔東苗語動詞還可以向后重疊韻母和聲調,聲母固定,也表示動作雜亂、隨便等,如mai4(編織)-mai4qai4(胡亂編織)、to3(繞)-to3qo3(顛三倒四)、a?4(散開)-a?4qa?4(雜亂散開) 。
與苗瑤語族一樣,壯侗語族的重疊也以部分重疊為主,如德宏傣語(周耀文和羅美珍 2001)vi1(梳)-vi1va1(隨便梳一下)、e6(泡)-e6a6(隨便泡一下)。再如都安壯語(李旭練 2011)單音節動詞的部分重疊形式-C,只重疊聲母,韻母和聲調都固定,表示加快動作,附加催促、命令、粗糙或隨便等感情色彩,如di?p10(踏)-di?p10d4(快踏)、 ha?k10(學)-ha?k10h4(快學)。都安壯語中的類似重疊形式還有-Cok,表示動作迅速、干脆利落,如bo?n1(挖)-bo?n1bok7(干脆點挖)、da?u1(攪)-da?u1dok7(干脆點攪)。燕齊壯語(韋景云等 2011)也有這類部分重疊形式,即-Ca?k/-Ce?k(韻母起到區分動作力度大小的作用,前者力度大,后者力度小),如kn24ka?k55(快點吃掉)、tom35ta?k55(隨意推倒)、uk33a?k31/uk33e?k31(隨意亂捆,力度一大一小)、kwe55ka?k55/ kwe55ke?k55(隨意亂割,力度一大一小)。
不管是都安壯語還是燕齊壯語,這類部分重疊式所形成的動詞AB式都可以繼續重疊形成四音格詞A-Ci-A-B。這種四音格詞的四個音節聲母相同,聲調相互配合,表示快速完成動作,如bo?n1(挖)-bo?n1bok7-bo?n1bi3bo?n1bok7(快快地挖)。該重疊式所表達的主觀感受根據具體語境而定,由動作快速可以引申出隨便、無所謂、無目的等主觀感受,如kn24ki33kn24ka?k55表示“快速而隨便地吃掉(無所謂)”。從動作的快速也可以引申出粗暴、憤怒的主觀感受,如sik55si33sik55sa?k55表示“快速地撕成粉碎(不滿、憤怒)”。
3.2.4 重疊式的四音格詞
重疊式的四音格詞是漢藏語系語言中動詞EM最常見的表現形式之一,主要有AABB、ABAB、ABAC、ABCB等格式,一般表示增量和貶化。四音格詞豐富的語言這四種形式都有,其中AABB和ABAB最常見,四音格詞不豐富的語言也至少有AABB式。
藏緬語族語言的重疊式四音格詞主要在完全重疊基礎上形成。四音格詞豐富的語言如景頗語、浪速語、拉祜語、阿儂語、格曼語、柔若語等四種形式都有;四音格詞不豐富的語言如史興語、普標語、沙朗白語、卡多話等,也有少量AABB式表示動作反復進行或者強調。
苗瑤、壯侗語族語言的完全重疊式四音格詞比較少見,更多的是在部分重疊基礎上形成。如上文所述壯語的A-Ci-A-B式四音格詞是在部分重疊形式AB上形成的。再比如黔東苗語的ABAC式四音格詞,是在部分重疊形式AB上,再加重疊部分和類似詞綴的固定音節tei5或qai7,表示動作反復持續進行,附加胡亂、厭煩等主觀感受,如lo8(插栽)-lu8lo8-lu8lo8lu8tei5(胡亂瞎插),fha1(翻)-fha1a1-fha1a1fha1qai7(亂翻滾)。
南亞語系語言中的單音節動詞可以與賓語或補語一起重疊形成四音格詞,表示動作反復,如布興語(高永奇 2004)里tE? kotE? ko(喝-酒-喝-酒)表示“經常或不停地喝酒”,skuaskuit(找-去-找-回)表示“反復找”。
狀貌詞可以描繪與動作相關的形象、速度、方式、聲音和主觀感受等,不同于單純的擬聲詞,在日語、韓語、漢語方言、少數民族語言中相當發達,但在漢語普通話和印歐語中不是很明顯(向柏霖 2008;馬彪 2010)。中國境內民族語除了南亞語系語言以外,滿通古斯、蒙古、突厥、藏緬、苗瑤和壯侗語族的動詞都能借助狀貌詞表達評價性范疇,但具體表現形式存在差異。
首先,狀貌詞與動詞的語序顯示了南北差異,北方阿爾泰語系的狀貌詞居前,南方各語族的狀貌詞主要居后。其次,狀貌詞與動詞結合的緊密程度在各語族中不一樣,有些更接近句法形式,如阿爾泰語系和藏緬語族,有些更接近形態形式,如苗瑤和壯侗語族。
滿通古斯、蒙古、突厥語族的狀貌詞一般需要借助助詞放在動詞前面描繪動詞所表示的動作行為,意義比較具體,更接近句法形式。比如蒙古語的狀貌詞需要借助引語動詞g/gd(說道)才能修飾動詞,比如(嗖貌-引語動詞-跳);但狀貌詞的重疊形式可以直接修飾動詞。藏緬語族的狀貌詞意義也比較具體,自身有不同的形態變化,一般要有助詞放在動詞后面或者前面,更接近句法形式。比如嘉絨語(向柏霖 2008)的狀貌詞要借助助詞o才能修飾動詞,如tslntslo pjklch(水沸貌-助詞-沸騰)。
而苗瑤和壯侗語族的狀貌詞在意義和形式上都與動詞結合得更加緊密,更接近典型的評價性形態。苗語(李云兵 2015)動詞后面可以加非常豐富的狀貌詞對動作的方式、速度、樣態等進行細致地描繪和區分,比如動詞nta?43(漂浮)后可以加mplau13表示水面上漂浮很多東西貌,加o21表示輕而圓的東西在水上晃蕩貌,加ua21表示輕飄飄蕩漾貌,加i13表示漂得快又平穩貌,加i21表示水流陡急向下貌等。苗語的狀貌詞只有加在動詞后面才能顯示附加意義,不能單獨使用。但是狀貌詞與動詞的結合在句法和形態之間仍然存在一些模糊性。比如李云兵(2015)把苗語狀貌詞看作動詞的補語,類似漢語的動補結構,如果及物動詞帶賓語,狀貌詞要置于賓語之后,如(咬-牙-緊閉貌)。王輔世(1983)認為威寧苗語的狀詞與動詞之間還可以插入其他具有附加意義的助詞,比如插入i55表示動作減弱,插入ndhu35表示動作加強,因此不能看作動詞的附加成分。本文認為苗語的狀貌詞很像黏著語素,與動詞結合的形式類似漢語的詞根復合詞,比如plo31pla13(消失-隱約貌)、t?44?ki44(指-怒貌)、lo21lau13(下(雨)-不停貌)、au44phlua55(放-突然貌)、?ka?13nua13(進-唐突而迅速貌)、nau31au13(吃-急促且快貌)。至于可以被賓語或其他助詞隔開的情況,則類似漢語“離合詞”。總體而言,苗語動詞與狀貌詞的結合形式更接近形態而不是句法。
壯侗語族的壯語、俫語、莫語、侗語、黎語、臨高語等都有動詞與狀貌詞結合的例子。與苗瑤語族一樣,壯侗語族的狀貌詞只有加在特定動詞上才能表達意義,離開了動詞,這些音節沒有意義或者意義很不明確。句法上,狀貌詞與動詞也可以被賓語或補語隔開,但是不能再插入其他助詞。有些語言的個別狀貌詞進一步虛化表示固定意義,類似詞綴。比如俫語(李旭練 1999)的單音節動詞后加狀貌詞,可以表示不同意義(見例(6)和例(7)),還可以區分動作施行者的大小(見例(8)):
(6)lja?2(飛),lja?2la?p7(快快地飛),lja?2la?p7la?p7(非常快地飛),lja?2viu3viu3(衣裙飄動貌)
壯語(李旭練 2011)的狀貌詞都是單音節的,描繪動作的不同情狀、方式、強度、速度、聲音、主觀感受等。比如動詞pu?t9(跑)-pu?t9fo1(奔馳);?a?u2(搖)-?a?u2?e?t10(左右搖晃);na?u6(鬧)-na?u6pt8(吵吵嚷嚷)。都安壯語還有兩個已經虛化的狀貌詞-ja2、-ja?p10,可與動詞構成A-ja2ja2ja?p10ja?p10或A-ja2-A-ja?p10,表示動作行為胡亂進行、不守規矩、亂七八糟,例如:
(9)bin1(飛),bin1ja2ja2ja?p10ja?p10或bin1ja2bin1ja?p10(胡亂地飛)
狀貌詞的重疊形式比單音形式更為常用,每個動詞詞干一般可以與兩三種BB式狀貌詞結合,多的可達十幾種。比如動詞pei1(擺)可以和以下狀貌詞的重疊形式組合:pei1da?t9da?t9(走路時胳膊擺動得很厲害),pei1de?t9de?t9(走路時胳膊擺動得厲害但可愛),pei1na??5na??5(懸掛的東西擺晃得很厲害),pei1ne??5ne??5(懸掛的東西擺晃得厲害但好看)。都安壯語里動詞與狀貌詞的結合形式有三種重疊模式,表示動作行為到處發生或不停地發生,以動詞pei1(擺)為例,下例中三種模式均表示“不停地擺動”:
(10)a.模式一:AB1B1B2B2-pei1dt7dt7de?t9de?t9
b.模式二:AB1AB2-pei1dt7pei1de?t9
c.模式三:ABAB-pei1de?t9pei1de?t9
由此可見,該區域表達動詞EM時,狀貌詞和重疊經常交融使用。
以上所考察的中國境內民族語言動詞EM的主要表現形式和意義可以概括為表1。
表1 中國境內民族語言動詞EM的主要表現形式和意義
中國境內民族語言的動詞EM具有以下特點:1)阿爾泰語系語言的動詞EM主要采用加后綴的形式,以表達增量為主,表達減量的情況較少。2)藏緬語族語言的動詞EM主要采用重疊式四音格詞的形式;一些語言使用重疊加詞綴以及加綴,前綴和后綴形式都存在;完全重疊則需要借助其他成分。在所調查的22種藏緬語言中至少有17種語言有增量表達,只有6種語言有減量表達,且以附加貶化評價為主。 3)苗瑤、壯侗語族語言的動詞EM主要采用部分重疊、動詞與狀貌詞結合、重疊式四音格詞的方式,完全重疊僅限于少數動詞。在增量或減量上沒有明顯的傾向性,但是以附加貶化評價為主。其中部分重疊形式通常在部分重疊基礎上再固定韻母、聲母或聲調,重疊式四音格詞也是在部分重疊基礎上形成的。動詞與狀貌詞的結合形式在不同語言中存在語法化和詞匯化程度的差異,在阿爾泰語系和藏緬語族語言中屬于句法結構,而在苗瑤、壯侗語族中更接近復合詞或加綴形式。4)南亞語系語言的動詞EM形式較少,只有完全重疊和重疊式四音格詞,主要表示增量。
文章在已有研究基礎上以52種世界語言為樣本考察了動詞EM的總體特征,然后重點調查了45種中國境內民族語言的動詞EM,初步發現:
第一,動詞EM不是語言共性特征,其區域分布具有明顯差異和傾向性。從世界范圍來看,約65%(34/52)的語言擁有動詞EM,且呈現如下分布差異和傾向性:東南亞-大洋洲> 南美洲>澳大利亞-新幾內亞>歐亞>非洲>北美洲。總體而言,表現形式以后綴、重疊為主,意義以附加貶化評價為主,常與復動性、體貌發生交融。
第二,重疊和狀貌詞是中國境內民族語言動詞EM最常見的表達形式,意義上也以表達貶化評價為主。動詞EM的重疊形式非常豐富,并且常常與加綴、復合等其他形態手段聯合使用,比如完全重疊、部分重疊、重疊加詞綴、重疊式四音格詞、動詞與狀貌詞結合中的重疊等。動詞與狀貌詞結合表達EM的例子在52種語言的樣本中只有2種,但是在中國境內分布十分廣泛。從北方的阿爾泰語系到南方的藏緬、苗瑤、壯侗語族,動詞與狀貌詞結合的緊密程度逐漸增強,這從側面表明評價性形態可能是語用法的主觀化、語法化的產物。本文初步考察了動詞評價性形態的共時表現,歷時演變方面還有很多問題值得挖掘。
第三,所調查的中國境內民族語言有比較豐富的動詞EM。該調查結果與K?rtvélyessy(2015)關于歐洲標準區域(Standard Average European)語言的調查結果相互補充,證明EM在除日耳曼語族之外的歐亞大陸其他語言里都比較發達,構成該區域的類型特征之一。
本文從類型學視角出發,概括了世界語言動詞EM的表現形式、表義功能和區域分布特征,調查和分析了中國境內民族語言動詞EM的主要特征,為接下來評價性形態的其他研究奠定了基礎。另外,對評價性形態的研究有助于提升對形態領域的主觀性和主觀化現象的理論認識,對進一步認識漢藏語系的形態特征具有啟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