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莫言
莫言,當代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第108位獲獎者,也是迄今為止唯一的中國獲獎者,頒獎詞說,“在莫言的作品中,世界文學發(fā)出的怒吼湮沒了很多同時代人的聲音”。莫言曾被歸為“尋根文學”作家。代表作品有《紅高粱》《生死疲勞》《檀香刑》《豐乳肥臀》《酒國》等。其中,小說《紅高粱》被張藝謀改編為同名電影,1988年在柏林電影節(jié)上獲得金熊獎。
67歲的莫言,從長篇小說到短篇小說再到戲曲創(chuàng)作,他始終讓自己的作品“保持一種與時俱進的活力”。小學沒畢業(yè)便輟學回家放牛、29歲才考入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30歲發(fā)表成名作《透明的紅蘿卜》、57歲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每一次回首創(chuàng)作點滴,他依然有很多話要說。如今,《生死疲勞》全新再版,他親自作序,配上漫像和題詞,真摯誠懇又可愛,更讓網友稱道的是,他不斷勇于踏破“次元壁”,在網上掀起了一波波巨浪。
記者:您的《生死疲勞》從2006年面世至今一直備受好評,如今再版后一上市就持續(xù)霸榜當當新書總榜、京東新書總榜、抖音熱賣榜,記得您說過這本書從動筆到初稿完成只用了43天,當時為什么會有那么好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
莫言:這應該是2004年秋天的事情,當時我在昌平那邊買了一套二手房,離城比較遠,非常安靜。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我全身心地投入,當時用500字一張的稿紙,大概寫了九百多張,厚厚一摞。這也是我用慣電腦后,重新拿起筆來寫作。如果用電腦的話,我老想著在電腦上玩,無法沉浸寫作。所以我感覺寫得快,是跟用筆用稿紙來寫有關系的。當然這個故事也在心里醞釀了很長時間,小說里主要人物的原型在我腦海中活躍了43年,也像我親密的朋友,非常熟悉。他們的故事、他們的語言、他們的心理,以及他們心理所決定的很多行為,也都是非常熟悉的。
記者:那么在您腦海中活躍了43年的主要人物原型,究竟是什么樣子的呢?
莫言:我上小學二三年級的時候是20世紀60年代初期,我們學校的操場前邊是一條穿過村莊的東西向的道路。我們在上午做廣播體操的時候經常會看到鄰村一個外號叫“藍臉”的單干戶,跟他的太太,還有一頭瘸腿毛驢拉著一輛很沉重的木輪車經過。他臉上有一塊很大的胎記,所以有這么一個外號。木輪車運行起來發(fā)出一種吱吱呀呀的尖叫聲,隔了很遠都能聽到。老人很保守,腦后邊還留了一條小辮子。當時,在我們這些頑童心中,這二人一驢是一個奇怪的組合。
許多年之后,當我拿起筆學習寫作,當我知道典型人物對于文學的意義后,他們的形象便一次次地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反復思考的是,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支撐著他在眾叛親離之后依然忍受著被大眾嘲笑、唾罵的巨大壓力而不屈服。隨著農村改革的成功與深入,我對這個極其另類的農民的評價與認識,有了新的角度。這個農民依戀土地,與土地血肉相連的關系,成為我理解他并解釋他的一條路徑。這本書描述了農民與土地的關系與情感,并塑造了一個具有個性的農民典型。因此,這本書里,有我的反思與懺悔。
記者:這部小說的敘事結構很有意思,從西門鬧到驢、牛、豬、狗、猴的輪回轉世。記得您曾分享過,在崇德參觀一座廟宇時,受到一幅關于六道輪回的壁畫啟發(fā)而產生靈感,為什么是這幾種動物?
莫言:我是想以動物的視角來描述中國農村巨大的社會變遷,我寫的還是人的命運與人的情感,人的局限與人的寬容,以及人為追求幸福、堅持自己的信念所做的努力與犧牲。和小說中的人物一樣,這些動物也都有原型。驢是我牽過的,牛是我放過的,豬是我喂過的,狗是我養(yǎng)過的,只有猴子略微陌生一點,但也是在雜耍班里與耍猴人那兒仔細觀察過的。比方說,當年我們家養(yǎng)過一頭叫驢,農村把公驢叫作叫驢,因為它叫起來聲音特別嘹亮,特別婉轉。我在生產隊喂豬養(yǎng)豬一年多,整個冬天帶半個春天,這段歷史給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我自己寫得興高采烈,因為有生活。這部小說其實是一個講故事的人滔滔不絕地敘述,從而使這個漫長而曲折的故事具備了既立足于現(xiàn)實,又超脫于現(xiàn)實的境界。
記者:小說里的這個莫言,在故事里寫過小說《苦膽記》之類的,您是怎么想到加入這樣一個人物的?這個人物和您自己有疊加的地方嗎?
莫言:當年日本有個很大的小說流派叫思想說,往往作家會把自己寫進去,真真假假,我在《酒國》里面,實際已經用過這個題法,《酒國》里作家莫言正在寫的一部小說,和小說里的文藝青年李一斗的小說,最后互為印證。兩個小說最后寫到一塊去了,變成一部小說了。那么在《生死疲勞》里,之所以要有這么一個莫言在里面,就是為了敘事的方便,也是一種技術上的需要。這個人在里面不斷地起承前啟后、拾遺補缺的作用。當然這個莫言,肯定是與我有區(qū)別的,但也不能說完全沒有聯(lián)系,我用這樣一個人物,把整個漫長的歷史敘事給串聯(lián)起來。
記者:一個地主含冤橫死,二房三房相繼改嫁,整個家庭四分五裂,經六世輪回,歷五十載坎坷,每一個輪回故事,第一句話和最后一句話可接續(xù),成為一個完整的圓,您是刻意延續(xù)這種閉環(huán)狀態(tài)的嗎?
莫言:循環(huán)是宇宙的一個基本的運動軌跡,社會的發(fā)展實際上也是一個循環(huán)。當然,這個循環(huán)是螺旋式上升的,你希望它閉環(huán)了永遠在原地轉圈是不可能的。社會運行中是不存在原地轉圈的現(xiàn)象的,必定在慢慢循環(huán)進步。
記者:余華老師說《生死疲勞》太吸引人了,說像他這種喜歡看武打電影的人,看您寫的那些動物打架“如癡如醉、熱血沸騰”,也特別提到您幽默的語言方式,并認為這里的幽默是只有莫言才能寫出來的語言。您怎么看?
莫言:《生死疲勞》里有好多笑話,這種幽默是老百姓使自己活下去的一種方式,是解脫自己、減輕壓力和安慰自己的一種方式。比如說以前,寒風刺骨,我們抱著個鐵鍬,穿著單薄的衣服,哆哆嗦嗦地被生產隊的干部趕出去挖溝挖河,這個時候我們照樣會講一些會令人捧腹大笑的話,一邊講還一邊唱。
一個作家,為什么會用這樣一種語言寫作?肯定是跟他的出身、經歷,他的全部閱讀,他的全部教養(yǎng),是有關系的。我的語言里面,像這種幽默的部分,主要來自民間,來自鄉(xiāng)村文化,來自地方戲曲,來自說書人。小時候,我過早地進入民間口頭文學海洋里,在里面泡著,我是看著戲曲貓腔長大的,地方戲曲貓腔對我的影響也深入骨髓。另外,我也是個詩歌愛好者,《唐詩宋詞》當年也能背出幾首,最近這兩年學會了格律詩,能寫出李白的詩、杜甫的句子。
記者:前年您開了抖音號,去年開了微信公眾號,在廣大網友心里,您從嚴肅嚴謹的學者型作家,變成了幽默可愛、中老年族群中與時俱進的莫言爺爺,大家都說“為什么老師這么可愛”“德云社缺您呀”,可在此前那么多年,為什么您一直給大家留下的都是很嚴肅的印象呢?
莫言:你們認為我很嚴肅,是因為我不會笑,尤其是拍照的時候,攝影師都會說,莫言老師你笑一笑,我就說,我不會笑,我怕一笑把你們嚇著了。可我的文字一直是很活潑的,甚至是很幽默的,我感覺我是一個在幽默方面有才華的人。
記者:公眾號和抖音直播是否占用您思考與寫作的時間,消耗部分精力?
莫言:確實消耗了一部分精力,但是收獲了很多友誼,更在大家的留言里面看到了很多新奇的觀點和角度,這對一個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人而言非常重要。
記者:您在公眾號中跟年輕人互動很頻繁,有沒有什么有意思的事讓您印象特別深刻?
莫言:我的公眾號開了以后,我突然覺得年輕了。過去暮氣沉沉,仿佛進入了晚年,開了公眾號以后,受到了年輕人的感染,感覺來日方長,青春勃發(fā),頭發(fā)都變多了,腦洞大開。
采寫:凝珚
編輯:夏春暉? 386753207@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