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美國女性主義史學至少包含兩條不同的思路——“平等主義”與“性別主義”。“平等主義”起源于啟蒙人權觀念。借助啟蒙人權觀念,美國女權主義者自19世紀末20世紀初第一波女權運動浪潮以來,便開始呼吁男女平等。但在現實斗爭中,男女平等的訴求遭遇了較大的阻力,女權運動進展有限。女權主義者不得不將思路轉向“性別主義”。“性別主義”強調女性為人妻母的傳統角色,并以此名義涉足公共領域,突破了“分離領域”的界限。如此一來,“性別主義”便從早期的權宜之策轉變為一種越來越成熟的女權主義思路。上述兩條思路從現實逐漸延伸到史學研究之中,催生了關注性別不平等和關注女性力量兩個類別的女性主義歷史書寫。
關鍵詞:性別;婦女史;美國;性別主義;平等主義
1954年9月20日,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憲法第九十六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婦女在政治的、經濟的、文化的、社會的和家庭的生活各方面享有同男子平等的權利。
自此以后,“男女平等”成為中國的一項基本國策,貫徹至今。而在大洋彼岸的美國,“男女平等”入憲的問題卻幾經浮沉,至今仍未獲批。
1923年,時任美國“國家婦女黨”(National Women’s Party)主席的愛麗絲·保羅(Alice Paul)向國會提交了《平等權利修正案》(Equal Rights Amendment,以下簡稱“ERA”)草案。草案要求“國家或任何州不得以性別為由否認或刪減法律規定的平等權利;國會有權通過適當的立法執行本條規定”。
在當時的美國,全國性的婦女選舉權剛剛獲得通過,為之做出重要貢獻的國家婦女黨準備趁熱打鐵,一舉消除婦女所面臨的不平等待遇,卻意外遭到了一些女性利益團體的反對。以瑪麗·安德森(Mary Anderson)——美國勞工部婦女局(Women’s Bureau of the U.S.Department of Labor)領導人——為代表的婦女群體極力反對修正案的通過,( 除安德森外,反對ERA的還包括美國國家消費者聯盟(National Consumers League)、美國女性選民聯盟(League of Women Voters)、美國國家婦女工會聯盟(The National Women’s Trade Union League)、婦女基督教禁酒聯合會(Woman’s Christian Temperance Union)、婦女俱樂部總聯合會(The General Federation of Women’s Clubs)等組織。)她們的顧慮是:婦女若取得了與男性完全平等的法律地位,那么針對婦女勞工的保護性立法便有可能被取消。這種顧慮不可謂不現實,婦女的勞動保護法規定了最高工時、最低工資以及工作條件保障等相關內容,是持社會主義觀念的諸女權團體做出大量努力才爭取到的權益。這些保護性立法彰顯了對女性的一種保護和關照,從底層婦女的角度看,她們急迫地需要這些保護來改善自身的勞動條件。因此,國家婦女黨的主張在她們看來便顯得過于激進。而在代表中產利益的國家婦女黨看來,保護性立法是一種“積極的傷害”(positive harm)。( Nancy F.Cott,“Historical Perspectives:The Equal Rights Amendment Conflict in the 1920s,” in Marianne Hirsch & Evelyn Fox Keller,eds.,Conflicts in Feminism,New York:Routledge,1990,p.47.)如果婦女無法戒斷男權社會給予的歧視性保護,她們將永遠屈居二等公民的位置。圍繞著這一矛盾,不同的婦女團體之間進行了曠日持久的爭論。國家婦女黨此時才意識到,“平等權利”是一個遠比“平等的選舉權”更為棘手的問題。最終,ERA因為女性之間立場的不同而遭到第一次擱淺。
20世紀70年代,第二波女權運動浪潮如火如荼,女權主義者借機重提ERA修正案。(參見Proposed Amendment to the Constitution of the United States(《平等權利修正案提案》,1972年).https://www.govinfo.gov/content/pkg/STATUTE-86/pdf/STATUTE-86-Pg1523.pdf(2022-03-27).)美國國會在1972年表決通過了該修正案,但仍需通過38個州立法會的批準才能正式生效。隨著70年代保守主義的抬頭,ERA在爭取州立法會批準方面越來越舉步維艱,最終在截止日期(1972年3月22日)仍未獲得足夠票數,此為ERA的第二次擱淺。(《平等權利修正案》擱淺后,女權團體仍不斷致力于廢除該草案的最后期限。2021年3月17日,美國眾議院表決通過了廢除該草案最后期限的決議,但草案仍須眾議院表決通過才能再次“復活”。國內學界對《平等權利修正案》有一定關注和研究,如許卓:《試論美國平等權利修正案的曲折歷程》,《長春大學學報》,2007年第2期;欒綠川:《美國修憲史上的“平等權利修正案”及其失敗》,碩士學位論文,華東政法大學,2011年等。)
ERA草案兩次遭遇擱淺,折射出美國婦女權利運動的復雜狀況。本文關注如何在突破慣性思維的前提下,更好地理解美國婦女權利運動的復雜性。“男女平等”解放了我國婦女的生產力,取得了良好的社會效益,女權主義的訴求似乎理所當然地就應該是男女平等。但實際上,不同國家的性別問題無法單靠常識性判斷和普遍性思維來理解。要充分理解美國女性主義的思路與主張,需要對美國女權運動和女性主義思想進行具體分析。
在美國學界,美國女權運動與女性主義思想“兩面性”的特點更像是一個常識性問題,系統性論述較少。就歷史學界而言,瓊·斯科特(Joan W.Scott)對該問題的理論概括最具代表性。1988年,斯科特的文集《性別與歷史的政治》收錄了兩篇論及“平等”與“差異”關系的文章。 1996年,斯科特將“平等”與“差異”之間的關系進一步提煉為“悖論”(paradox),并將其延伸至法國女性主義思想研究。( 參見斯科特的相關論著:Joan W.Scott,“The Sears Case,”in Joan W.Scott,Gender and the Politics of History,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8,pp.167-177;“American Women Historians,1884-1984,”in Joan W.Scott,Gender and the Politics of History,pp.178-198;Only Paradoxes to Offer:French Feminists and the Rights of Man,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6.)在斯科特之后,處理“平等”與“差異”關系的作品已不多見,但“差異”概念作為后結構主義對性別研究的獨特貢獻,對歷史學界產生了持久的影響。1990年,由艾倫·杜波伊斯(Ellen Dubois)與瑞琪·薇姿(Vicki L.Ruiz)主編的文集《不平等的姐妹》付梓,美國婦女與性別史研究由此進入了一個強調差異化與多元化的時代。( 參見Ellen DuBois,Vicki L.Ruiz,Unequal Sisters:A Multicultural Reader in US Women’s History,New York:Routledge,1990.) 國內學界對美國女權運動本身的研究已有成果問世,( 參見王政:《女性的崛起:當代美國女權運動》,當代中國出版社1996年版;黃虛峰:《再探二十世紀初美國女權運動迅猛發展的原因》,《歷史教學問題》,2001年02期。)但對女權運動和女性主義思想的兩面性著墨不多。“差異”觀念作為美國婦女與性別史研究的重點之一,反而更加吸引中國學界相關研究人員的注意。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劉軍早在1998年便注意到美國女權運動中的“不團結”現象及其在史學中的表現,俞彥娟的文章也論及美國女性主義史學的“差異性”。( 相關成果可參見劉軍:《美國婦女史研究的新特點:論婦女的不團結》,《美國研究》,1998年第4期;俞彥娟:《從婦女史和性別史的爭議談美國婦女史研究之發展》,《近代中國婦女史研究》,2001年第9期。)總體而言,對于美國婦女與性別史領域的史學史研究,目前國內相關成果仍較為有限。
在筆者看來,美國的女性主義思想至少包含兩條思路——“平等主義”與“性別主義”。( “性別主義”原文為“maternalism”,即通過強調女性作為賢妻良母的角色來獲得權益,直譯應為“母權主義”。但筆者所指的“性別主義”思路不僅局限在母嬰福利,而是涵蓋更加廣闊的范圍(詳見下文),故不采用直譯。)一方面,啟蒙人權觀念要求“人人平等”,延伸到性別關系上,便是男女平等。另一方面,女性并不是抽象意義上的“人”,她們可能是某人的母親、妻子或女兒,她們的社會關系決定著她們在社會生活中的身份、角色和地位。性別作為一種社會身份屬性,影響著婦女生活的方方面面。有些時候,性別對她們是一種限制,另一些時候,權益伴隨性別身份而來,與性別的身份屬性相對應的責任(如家庭責任、社會責任等),便是她們主張某些權益的依據,由此催生了“性別主義”的思路。究竟是強調“平等”還是突出“性別”,才能為女性的境況帶來實質性的進步?這便是“平等主義”與“性別主義”爭論的核心所在。
本文旨在從歷史書寫的角度透視美國女性主義思想中的“平等主義”與“性別主義”之爭。“平等主義”與“性別主義”不僅體現在婦女權利運動與女權斗爭的實踐方面,也反映在女性主義史學家的歷史書寫中。盡管婦女與性別史研究(women’s and gender history)的大規模學院化、體制化到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的第二波女權運動才得以實現,但兩大主義的角力由來已久,自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第一波女權運動浪潮以來便開始凸顯。因此,筆者嘗試把兩大主義的矛盾作為女權思想的長時段觀念來看待,通過考察第二波女權運動浪潮以來的美國婦女與性別史研究,分析這對由來已久的矛盾如何體現在當代美國女性主義的歷史書寫之中,以及這一矛盾反映了女性主義史學家怎樣的學術關懷。( 本文主要以女性主義史學家的作品為考察對象,但婦女與性別史的發展離不開跨學科的理論背景,馬克思主義、人類學、社會學、文學理論等諸多學科的理論與方法論均對婦女與性別史產生了重要影響(特別是在婦女與性別史發展的早期階段),因此本文在適當處也會涉及一部分其他學科的理論成果。)
一、“平等主義”與“性別主義”的由來
“平等主義”,顧名思義,即要求婦女與男性在政治、經濟、法律地位和社會生活各方面獲得平等的地位。但是從美國女權斗爭的歷史上看,男女平等的主張在不同的時期會遇到大小不一的阻力,因此,一些婦女權利活動家開始轉變思路,用更加務實的態度來嘗試突破女性的困境。她們在實踐中發現,以女性傳統角色的名義,能夠在女性地位的提升方面取得更有效的進展。以靈活變通的思路去處理問題,才能慢慢突破社會規范對女性的種種限制,這成為女權斗爭的另一個重要思路——“性別主義”。
美國第一次婦女運動脫胎于19世紀的廢奴運動。出于人道主義考慮,一些婦女(特別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中上層婦女)成為廢奴運動的積極參與者。然而,廢奴組織對婦女成員的排擠,使女性廢奴主義者逐漸將自身的命運與奴隸的境遇相聯系,并開始組建獨立的婦女組織,宣揚女權主義思想。1848年,一群女權主義者在美國紐約的塞尼卡瀑布城簽署了由伊麗莎白·凱蒂·斯坦頓(Elizabeth Cady Stanton)起草的《權利與情感宣言》(Declaration of Rights and Sentiments)。在這份宣言之中,斯坦頓模仿《獨立宣言》的筆調稱:“我們認為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所有的男人和女人生而平等;他們被造物主賦予某些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 《權利與情感宣言》(Declaration of Sentiments)的全文,可參見https://www.nps.gov/wori/learn/historyculture/declarationofsentiments.htm(2021-12-25).)
然而,看似令人振奮的女權宣言,在當時卻沒能得到大多數女性的理解和支持。斯坦頓的女權主張以個體主義(individualism)為基礎,要求把啟蒙哲學的個體主義觀念延伸到女性身上,從而達到“男女平等”的應然狀態。但是在19世紀的北美,宗教仍然在大多數女性的生活中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根據《圣經·創世紀》,夏娃原是亞當的一根肋骨,男女本質上是一體的,女性是附屬于男性的一部分,因此女性不可能真正獨立于男性之外或與男性取得平起平坐的地位。(達爾文的《物種起源》發表于1859年,因此至少在1859年之前,女性附屬于男性的觀念不會得到實質性的挑戰和沖擊,女權的個體主義觀念也無法得到大規模推廣。即使在《物種起源》發表之后,以當時的信息傳播速度,也不可能立即對北美的思想觀念產生影響。)即使是塞尼卡女權大會,約300名出席者中也僅有三分之一左右簽署了宣言。大多數女性實際上不理解這種個體本位的女權觀念。
由于女權積極分子多出身于中上層階級,受過良好的教育,因此便與普通婦女之間形成了思想觀念方面的鴻溝。一些女權活動家要求給予婦女離婚的權利,另一些則追求自由戀愛和性解放,成為公眾眼中離經叛道的異端分子。( 有關第一波女權運動浪潮中女性的多樣化訴求,可參見王政:《女性的崛起:當代美國女權運動》,第1-28頁。)為了追求女性地位的實質性進步,女權主義者們不得不把她們的訴求集中到婦女選舉權上。相較于其他訴求,爭取女性選舉權的訴求顯得更加穩健;再者,女權主義者也希望通過選票來決定自身的命運,相信婦女選舉權對于女性地位的提升,能起到一種基礎性的作用。
然而,在追求婦女選舉權的過程中,同樣的問題再次凸顯出來:女性與男性之間在人格上“理應”平等,但這是否足以合理化女性對公共權利的訴求?女權主義者的斗爭實踐表明,單純憑借抽象的人權理論,并不能夠打動當時手握立法權的男性。為此,女權活動家只能從其他角度入手,為婦女選舉權的合法性論證增加籌碼。( 對爭取婦女選舉權的各種“權宜之計”的研究,參見Alieen S.Kraditor,The Ideas of the Woman Suffrage Movement,1890-1920,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65.)在諸多方案之中,女權主義者因勢利導地運用婦女的傳統角色來論證婦女選舉權的合法性,得到了較多的支持,取得了顯著的成效。
什么是婦女的“傳統角色”?這涉及19世紀以來西方的性別意識形態。一般而言,英美學界把19世紀工業革命以來所形成的性別規范稱為“分離領域”(separate spheres)。何謂“分離領域”?籠統而言,“分離領域”可以理解為“男主外,女主內”。在一個蒸蒸日上的工業社會,男性要承擔經濟責任,提供一家人的生活開支;女性則負責相夫教子,引導一家人的宗教生活,把工業社會罪惡和消極的一面屏蔽在外,充實家人的精神領域。丈夫和妻子一個務實、一個務虛,男女協力,是為天作之合。
這樣一種性別規范對女性的道德品質、言談舉止都提出了相應的要求。芭芭拉·威爾特(Barbara Welter)在一篇文章中概括了19世紀“真女人”(true womanhood)的四種特質——虔誠(piety)、純潔(purity)、順從(submissiveness)與溫馴(domesticity)。( Barbara Welter,“The Cult of True Womanhood:1820-1860,”American Quarterly,Vol.18,No.2(1966),pp.151-174.)在維多利亞時代的性別意識形態里,女性的性別特質往往同家庭、宗教、道德等私人生活范疇聯系在一起。在政治與經濟等公共領域,已婚的成年男性無疑是一家妻小的利益代言人,可是當他回到家中,往往會發現妻子才是整個家庭的主心骨。正是因為她不必像男人那樣在外歷經風雨,才能保持一顆無瑕的初心。因此,女性往往被認為在道德上天然地優于男性,肩負著更高的道德使命,在這方面,男性反而需要向他的妻子靠攏、聽從妻子的引導。而這一點,恰恰讓那些不甘于困守家中的女性看到了突破“分離領域”的契機。
在進步主義時代的美國社會,婦女改革家通過不斷強調賢妻良母形象與良好的社會管理之間的聯系,來合理化婦女進入公共領域的行為。例如,實用主義哲學的女性代言人——簡·亞當斯(Jane Addams)便以“社會主婦”理論引領當時的社會改革。( 簡·亞當斯與約翰·杜威(John Dewey)有很好的私交,二人在芝加哥期間經常聯絡、相互拜訪,杜威還曾為亞當斯的“赫爾之家”做演講。在實用主義哲學與社會理論方面,二人也志同道合并相互影響。)她在《市政管理中的女性作用》一文中指出,女性能夠在有關住房、衛生、兒童教育等公共事業當中發揮很好的作用,因為這些本來就是家庭主婦的責任。(Jane Addams,“Utilization of Women in City Government,”in Jane Addams,Newer Ideals of Peace,New York: The Macmillan Company,1909,pp.180-208.)
亞當斯與她的同仁在芝加哥創立了“赫爾之家”(hullhouse)定居點,為無數無家可歸的婦女、兒童、黑人和移民等提供幫助。這一創舉為她贏得了1931年的諾貝爾和平獎,使“社會主婦”的理念更加深入人心。
通過創辦慈善組織、參與賑濟工作,女性走出家門、深入社區,去幫助老弱病殘,參與社會管理,從而實現了個人的價值,體現了女性的社會責任感。這種被性別規范所賦予的責任感和道德感,一定程度上也能夠起到約束男性、施加道德壓力的作用,從實質上(如果不是名義上的話)顛覆了性別的等級次序。例如,婦女基督教禁酒聯盟(Women’s Christian Temperance Union,簡稱WCTU)自1874年成立開始,便吸引了大量已婚婦女成員,在美國社會掀起了一場規模龐大的禁酒運動,宣傳酒精的危害。WCTU的計劃并不局限于禁酒,還包含勞動立法、監獄改革、打擊賣淫等活動。( 其中也包括爭取女性選舉權這一項基礎事務。在第一波女權運動浪潮中,爭取女性選舉權逐漸被視為最基礎、最核心的女權目標。)特別是從1897年到1898年,在弗朗西斯·薇拉德(Frances Willard)的領導下,WCTU躍升為全美最具影響力的婦女組織之一。
這類道德改革運動( 道德改革運動在英文中被稱為“moral crusade”,“crusade”一詞原指十字軍運動,后來也常用來指代一種強力推行的社會運動,可能帶有暴力性質,表現出狂熱特質。)之所以能夠順利開展,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社會整體上認可女性的賢妻良母角色。她們宣稱要對不負責任的男人加以懲罰,致力于消除酒精和賣淫給家庭生活所帶來的不穩定性,保護了婦女和兒童的權益,同時也擴大了婦女的話語權與公共影響。
有些人認為這種婦女參與社會管理、開展道德凈化的運動埋藏著初生的女權意識。但另一些人則反對這種說法,因為那時的婦女改革家和道德凈化者總是以傳統性別角色和宗教的名義行動,沒有完成與傳統性別規范的切割。一旦把女性束縛在“為人妻母”的位置上,她們仍然可能在追求個人價值的道路上遇到重重阻力。因此她們意識到,婦女解放仍然需要回到“男女平等”的初始議題上來。“性別主義”在真正的婦女解放議題面前,不過是權宜之策,而不是真正的長遠之道。
有關婦女權益問題的分歧導致1923年的一場女性爭論,也帶來日后女權斗爭的舞臺上反復出現的一些問題。人們逐漸發現,“不同的女性,其位置可以有很大差異”。( Denise Riley,Am I That Name?:Feminism and the Category of “Women” in History,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8,p.2.)女性并非只和男性存在利益沖突,女性和女性之間,也可能存在著階級、種族、族群、宗教、國籍等多種多樣的“差異”。這一系列的“差異”帶來了女權運動的離心力,使得眾女性無法團結在“婦女”的統一旗號之下。女性之間的“差異”問題過于復雜,本文并不打算探討多種多樣的“差異”范疇,而把問題聚焦于“平等主義”和“性別主義”。
在某些時代或某些特定議題上,性別平等的訴求占據了上風,而在其他一些時期和問題上,婦女又尋求傳統性別身份的保護,或者試圖通過性別主義來“曲線救國”,達到一些更加務實的目標。在爭取提高女性地位和權益的實踐上,兩種思路的支持者歷來相持不下:平等主義者認為“性別主義”的思路是一種機會主義,雖然能夠一時獲利,但長遠來看卻造成了女性依附地位的延續;性別主義者則認為“平等主義”的支持者是一群好高騖遠的理想主義者或精英女性,她們對底層女性的處境毫無憐憫,一心只想實現個人價值。
這一爭執也同樣反映在學術領域,塑造了70年代以來美國婦女與性別史書寫的兩種傾向:一種傾向于強調性別的不平等,力圖回答歷史中的男性支配結構如何形成的問題;另一種傾向則旨在強調女性具有主觀能動性的一面,考察她們如何在既定的性別規范下做出實質性的改變,過好自己的生活,實現個人價值。相對而言,前者更強調女性的解放須與傳統性別規范完成切割,因而更偏向“平等主義”;后者則相對淡化了父權制對女性的壓迫和束縛,與“性別主義”存在著更大的理論親和力。當然,無論在現實生活中,還是在學術思考中,二者并不存在截然之分,而是更多地表現為并存的兩種女性主義思想資源,共同支持和推動婦女與性別史研究的進步。
二、“平等主義”在歷史書寫中的體現
“平等主義”在學術研究中主要表現為女性主義學者對性別不平等現象的關注。在早期研究中,女性主義學者主要倚重社會科學的結構主義思路,試圖揭露性別不平等的成因及其維持運轉的關鍵機制。
自第二波女權運動以來,女性主義學者致力于從以往的社會科學研究中發掘有關性別問題的論述。恩格斯、列維斯特勞斯(Claude LéviStrauss)、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拉康(Jacques Lacan)等社會科學家的學說很快進入了她們的視野。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糅合了摩爾根的原始社會研究和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說,嘗試以“私有財產”來解釋婦女的屈從地位。(參見[德]恩格斯著,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結構主義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則把“男人之間對女人的交換”視為父權制得以維持運轉的關鍵。弗洛伊德和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論通過“俄狄浦斯情結”來描述兩性分化的心理機制。( 與性別研究相關的精神分析學主要分兩個流派——法國后結構主義與英美客體關系理論。參見Joan W.Scott,“Gender:A Useful Category of Historical Analysis,”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91,No.5(1986),pp.1061-1066.)
社會科學的結構主義思路對女性主義學者的吸引力,主要在于其有助于描繪性別壓迫的基本框架。但是,結構主義思路也存在不少缺陷,例如,社會科學的理論模型常常缺乏時間與空間的特異性維度,“放之四海而皆準”。當社會科學的理論模型無法滿足女性主義學者對具體問題的探知欲時,歷史研究的作用便開始凸顯出來。在社會科學的諸多理論中,馬克思主義的方法論以其對歷史性的相對注重,而得到早期婦女史學家的重點關注。在其影響下,女性主義史學家們紛紛把目光投向了社會經濟領域,力圖為女性在經濟與社會地位上的相對弱勢提供歷史的解釋。( 美國馬克思主義女權理論經典作品包括Nancy C.M.Hartsock,Money,Sex,and Power:Toward a Feminist Historical Materialism,New York:Longman,1983; Heidi I.Hartmann,“The Unhappy Marriage of Marxism and Feminism:Towards a More Progressive Union,”Capital & Class,Vol.3,No.2(1979),pp.1-33; Catharine A.MacKinnon,“Feminism,Marxism,Method,and the State:Toward Feminist Jurisprudence,”Signs,Vol.8,No.4(1983),pp.635-658.)
與社會科學的結構性論斷相比,歷史學家往往不認為女性的屈從地位是從原始社會延續至今的一成不變的事實。相反,女性的命運常常隨時代變遷而歷盡浮沉。例如,在工業革命前后,婦女的地位發生了什么樣的轉變?是進步抑或退步?工業革命究竟是提高還是降低了婦女的經濟與社會地位?圍繞著這些問題,70年代的婦女史學家們開始從史料之中尋找答案。她們得出的結論,常常與人們一直以來的認知相悖:婦女并沒有因為從家庭經濟中解放出來、參與有償的社會工作而獲得解放,相反,生產的資本化也可能讓婦女變得更加脆弱。例如,露易絲·蒂利(Louise A.Tilly)與瓊·斯科特合作進行的歐洲家庭史研究表明,年輕女性從家庭生產中脫離出來、受雇于其他家庭或進城務工等經濟行為,常常使她們脫離原生家庭網絡的保護,從而暴露在更高的性剝削風險之下。工業革命所帶來的生產與家庭領域的分離,也讓婦女從原先的生產者,變為更加弱勢的消費者。( 參見Louise A.Tilly & Joan W.Scott,Women,Work and Family,New York:Holt,Rinehart and Winston,1978; Louise A.Tilly,Joan W.Scott & Miriam Cohen,“Women’s Work and European Fertility Patterns,”The Journal of Interdisciplinary History,Vol.6,No.3(1976),pp.447-476; Joan W.Scott & Louise A.Tilly,“Women’s Work and the Family in NineteenthCentury Europe,”Comparative Studies in Society and History,Vol.17,No.1(1975),pp.36-64; 林漫:《女性主義與社會史——以露易絲·蒂利為例》,《史學理論研究》,2021年第5期。)芭妮·史密斯(Bonnie G.Smith)對法國北部資產階級婦女的研究表明,在18世紀末至19世紀的一兩代人之間,許多婦女由原來掌握家庭生產資料、擁有一定經濟自主權的勞動婦女,變為19世紀典型的不事生產、依附于男性的中產階級貴婦。(參見Bonnie G.Smith,Ladies of the Leisure Class:The Bourgeoises of Northern France in the 19th Century,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1.)在同時期的英國,這類中上層女性因其家庭角色而獲得了一個稱號——“家庭天使”。維多利亞女王便是當時全英最著名的“家庭天使”,彰顯著理想女性的典范。這意味著她們需要對從外面辛苦打拼回來的丈夫笑臉相迎,提供情緒上的寬慰。在女性主義史學家的眼里,這無疑是婦女依附地位的一種表現。她們常常把家里收拾得一塵不染,營造溫馨舒適的家庭環境,熱衷于探討時尚,強化自身的女性特質,這與她們的母親輩和祖母輩(即18世紀參與家庭生產或家族產業經營,時常強調艱苦樸素、克勤克儉的女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一點深深地刺痛了當代的女性主義史學家。
但是,婦女在家庭經濟與社會地位上的退步,是否純粹只是經濟結構變動所帶來的必然結果?這便引出了另一個問題:究竟是經濟角色的變化帶來了婦女的性別/家庭角色的變化,還是婦女傳統性別角色的持續存在,影響了婦女經濟地位的提高?唯物史觀傾向于將性別關系作為“上層建筑”,將其判定為“經濟基礎”的副產品,但很多婦女史學家卻發現,這樣一條因果鏈并不總能匹配她們在研究之中所涉及的具體案例。女性主義勞工史學家艾麗斯·凱斯勒哈里斯(Alice KesslerHarris)對婦女勞工史的研究指向了相反的結論。她對美國婦女經濟公民權(economic citizenship)的研究表明,正是傳統性別觀念的持續存在,才導致就業市場并不總是向她們完全開放。(參見Alice KesslerHarris,In Pursuit of Equity:Women,Men,and the Quest for Economic Citizenship in 20thCentury America,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焦姣:《探索美國經濟公民權的性別生成——評艾麗絲·凱斯勒哈里斯〈追尋平等:20世紀美國的女性、男性以及對經濟公民權的追求〉》,《世界歷史評論》,2018年第1期,第320-333頁。)社會普遍存在的性別化想象,塑造了人們對婦女經濟角色的定位。從表面上看,很多婦女似乎是自愿選擇那些報酬不高、風險更低的崗位,以兼顧工作與家庭,但實際上并非如此。
女性主義學者發現她們需要對馬克思主義的經典理論進行反思。以“再生產”(reproduction)概念為例,女性主義學者對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經典概念“再生產”的闡釋,充分表明了性別制度與經濟制度之間的協同作用。“再生產”在西文中意同“生育”,這并非巧合。女性的生育職能和家務勞動,實際上維系著人的再生產和社會關系的再生產,推動生產與再生產的不斷循環,換言之,她們在經濟的運行中扮演著不可替代的角色。然而也正是這種不可替代性,才帶來了她們的經濟弱勢。因為在資本主義的分配制度下,再生產并不直接參與分配。一方面是不可替代的經濟作用,另一方面是性別規范的緊密配合——將女性牢牢束縛在生兒育女和家務勞動的“再生產”角色上,從而導致女性的經濟弱勢。這表明,女性的經濟弱勢并不單純是一個經濟問題,而是經濟問題與性別問題的雙重套疊。女性主義學者也由此得到啟發——性別分析至少應該被提升到一個與經濟分析同等重要的位置。這種“并置”思路在歷史學界的主要代表是瓊·凱利(Joan Kelly)。凱利在《女權主義的雙重視野》中提出,社會歷史是經濟制度和性別制度共同作用的結果,這兩個制度中的任何一個都不是主因,而是同時起作用,共同締造出社會經濟之中的男性支配結構。( Joan Kelly,“The Doubled Vision of Feminist Theory,”in Joan Kelly,Women,History and Theory:The Essays of Joan Kelly,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4,pp.51-64.)
到80年代中后期,經濟考察和性別考察的權重再一次發生了變化。很多婦女史學家不再滿足于將馬克思主義視角與性別視角并置,而是把理論的天平進一步往性別的方向傾斜,最終把性別問題抽取出來,作為一個獨立的主題來研究。1986年,斯科特發表的論文《性別:一個有用的歷史分析范疇》,(Joan W.Scott, “Gender: A Useful Category of Historical Analysis,”pp.1053-1075. )奠定了“性別”(gender)( 國內學界有時把“gender”翻譯為“社會性別”,現階段“性別”和“社會性別”兩個譯名并用。)在婦女與性別史領域的中心地位。自此以后,經濟問題被認為只是導致男女不平等地位的眾多因素之一,而不再是決定性因素。除經濟因素以外,文化規范、政治與社會制度、權力等因素對性別關系的塑造作用,也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斯科特早期是勞工史學家,勞工史對她的性別解釋仍然有很大的幫助,但她的非凡才能體現在她得以突破社會—勞工史的窠臼,把勞工問題視為政治問題,從政治/權力的角度去看待女性勞工的境遇。
借助后結構主義文學理論的分析方法,斯科特發現,男性工人群體建構階級身份的話語,很大程度上是與其男性身份聯系在一起的。他們將自身塑造成“養家糊口的人”(breadwinner),仿佛只有成年男性為家庭經濟做出了貢獻。然而實際上,工業革命初期無論是女性還是兒童,基本上都是家庭經濟的重要貢獻者,普通勞動階層中的男性很難靠一己之力養活全家。但這樣一種“養家人”的身份,有利于他們與雇主就工資高低的問題進行討價還價。男性的生產者角色,必然以女性的消費者角色為對照。為了給男工讓利,雇主不得不壓縮女性的雇傭市場、壓低女工的工資。如此一來,便形成了一種工資制度的父權結構,加深了女性對男性的經濟依附。( Joan W.Scott,“‘L’ouvrière! Mot impie,sordide ...’:Women Workers in the Discourse of French Political Economy,1840-1860,”in Joan W.Scott,Gender and the Politics of History,pp.139-166;
Wally Seccombe,“Patriarchy Stabilized:The Construction of the Male Breadwinner Wage Norm in NineteenthCentury Britain,” Social History,Vol.11,No.1(1986),pp.53-76.)
19世紀巴黎的服裝制造業聚集了大量女性從業人員。
女性制衣工與男性制衣工有著類似的訴求——提高勞動收入、抵制資本的過度剝削,但是,女性制衣工與男性制衣工并不是平等的勞動者。當面臨新興的成衣制造業沖擊時,男性制衣工的勞動身份(work identity)總是與傳統時代的裁縫作坊聯系在一起。在裁縫作坊里,男性作坊主作為獨立的生產者,掌握著一定的生產資料,自行制定工資標準。年輕的小伙子為其做工,妻子和孩子為其打下手。唯有這樣的生產關系,才能夠滿足他們對男性尊嚴的想象。男性制衣工以此向雇主討價還價,在他們的修辭當中,男工總是呈現出一技傍身、努力工作以養活一家妻小的形象。而女性制衣工則被視為一些“在家工作,沒有專業技能,只能領取微薄收入”的群體。男性制衣工拒絕從事“女人的工作”,拒絕放棄男性的尊嚴。( Joan W.Scott,“Work Identities for Men and Women:The Politics of Work and Family in the Parisian Garment Trades in 1848,”in Joan W.Scott,Gender and the Politics of History,pp.93-112.)這種性別化的修辭在提升男性勞動者權利和地位的同時,也使女性在勞動力市場上的次等地位合理化。
總之,男女平等的女權主張,讓婦女與性別史學家紛紛將目光投向歷史上的性別不平等現象。如果說女性主義社會史學家主要考察物質性與制度性的性別不平等,那么文化史學家則關注話語、修辭、文化規范和意識形態上體現出的性別不平等現象。自“性別轉向”發生以來,婦女與性別史學家逐漸擺脫了單一的結構主義思路,采取更加綜合的視角來考察性別不平等現象的諸多方面。在婦女史與性別史的共同作用下,性別壓迫問題得到了越來越多維的解釋。
三、“性別主義”在歷史書寫中的體現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女性主義史學家都贊同上述強調性別壓迫的女權思路。在她們看來,片面地強調婦女飽受壓迫的慘狀,其實是對婦女人格的矮化。既然婦女與男性在人格上是平等的,那么就應該更多地看到她們的力量所在,而不是不停地強調其弱勢的一面。對持有這一觀點的婦女史學家來說,婦女的依附地位常常是一種無可否認的現實,但這并不代表女性只是消極的、被動的被壓迫者。
早在1946年,美國女性主義史學家先驅瑪麗·比爾德(Marry Ritter Beard)便出版了《作為歷史力量的婦女:對傳統與現實的研究》一書,挑戰了那些一味將婦女視為受害者的女權思想,強調婦女與男性并肩作戰并一同創建了美國歷史。( Mary Ritter Beard,Woman as Force in History:A Study in Traditions and Realities,New York:The Macmillan Company,1946.)這種樂觀主義的態度,影響了很多在第二波女權運動中成長起來的女性主義史學家,如格爾達·勒納(Gerda Lerner)、( 對格爾達·勒納的研究,可參見金利杰:《格爾達·勒納女性主義史學思想研究》,博士學位論文,東北師范大學,2012年。)南希·科特(Nancy F.Cott)、芭妮·史密斯等。
性別壓迫和婦女的歷史主體性之間,究竟是何種關系?一些社會史學家的思路,為婦女史學家思考該問題提供了一定的啟示。社會史學家認為,結構性壓迫對每個人來說,或多或少都是存在的,但結構性壓力之下小人物的積極抗爭,也是歷史不可或缺的一面。湯普森(E.P.Thompson)和霍布斯鮑姆(Eric Hobsbawm)通過對工人階級身份認同的考察,來凸顯他們的主觀能動性;查爾斯·蒂利(Charles Tilly)也致力于突破社會學先輩們的結構功能主義,強調工人運動等社會集體活動對歷史的積極塑造作用。( 查爾斯·蒂利有關社會運動的著作包括Charles Tilly,From Mobilization to Revolution,New York:McGrawHill,1978; Popular Contention in Great Britain,1758-1834,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5; The Politics of Collective Violence,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 Charles Tilly,Louise A.Tilly & Richard H.Tilly,The Rebellious Century:1830—1930,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5.)在他們的筆下,底層大眾以其自身的生活履歷書寫了自己的歷史。自下而上的社會史視角改變了歷史作為“帝王將相之家譜”的舊史格局。這種飽含人文關懷與道德主義色彩的新左派思想,也鼓舞了很多婦女史學家,影響了她們對婦女處境的理解與思考。
對婦女的主體性與能動性的強調,一定程度上也受到女性文學的影響。19世紀以來,隨著識字率的提高,英語世界的女性文學逐漸興起。簡·奧斯汀、勃朗特姐妹、艾米麗·狄金森、弗吉尼亞·伍爾夫等女性作家的作品被廣為傳閱,滋養了無數女性讀者的心靈。由于女性相對封閉的生活空間,女性作家的作品往往表現出向內進行自我探索的特點,引發了廣大女性讀者的共鳴。當20世紀的婦女史學家回望19世紀的時候,她們發現,女性雖生活在相對局限的空間里,卻也往往能夠自得其樂。因此,描繪女性內心的感受、展現女性的社交生活,也成就了女性主義史學的一大流派——“分離領域”或“女性文化”研究。女性文化研究的支持者大多表達了一種對女性特質與性別身份的認同,從而彰顯了婦女作為一股社會力量的政治合法性。
正如前文所言,“分離領域”指的是19世紀盛行于英美社會的性別規范,主張男性與女性分別主導公領域與私領域。這種“男主外,女主內”的性別規范明白無誤地彰顯著父權制的性別等級,但它改變不了女性作為自己生活的主人這一事實。女性可以在性別規范所允許的范圍內營造一個精神的圣殿,讓男性虔誠地皈依于她;女性也可以通過持家有道等方式,從實質上突破“分離領域”的束縛;女性甚至可以在經營婚姻與家庭之余,與同性建立起更為親密的聯系,而這種女性與女性之間的聯系,正是她們并肩作戰、改變世界的基礎。這一切在某種程度上并不需要去挑戰既有的性別秩序。與婦女的私領域研究相關的史學作品,也只需把父權制作為歷史背景即可。
私領域研究的先驅是芭芭拉·威爾特,她在1966年發表《真女人崇拜:1820—1860》一文,講述了19世紀美國的性別意識形態對女性的規訓。( 參見Barbara Welter,“The Cult of True Womanhood:1820-1860,”pp.151-174.)與20世紀70年代以后的分離領域、女性文化研究不同,該文的整體論調對“真女人崇拜”持批判態度,代表了第二波女權運動早期的女性主義學者對傳統性別意識形態的反感。但隨著女權運動的發展和婦女史研究的逐漸深入,學者對女性氣質的歷史評價逐漸發生了反轉。1975年,卡羅爾·史密斯羅森伯格(Carroll SmithRosenberg)發表《女性世界的愛與儀式:19世紀美國的女性關系》,開辟了“女性文化”研究的新思路。( Carroll SmithRosenberg,“The Female World of Love and Ritual:Relations between Women in NineteenthCentury America,”Signs,Vol.1,No.1(1975),pp.1-29.)
羅森伯格的研究基于19世紀的中產階級女性與閨中密友之間的通信。她發現,閨蜜之間的通信往往表達出彼此之間的濃烈愛意。哪怕她們各自成家,也很少會疏遠彼此。女性與女性之間的這種情誼,既是感官的,也是精神性的(platonic)。她們在日常生活中相互幫助,為彼此提供情感支持。羅森伯格并不打算對這種女性情誼加以定義(例如其是否屬于同性戀或雙性戀),( 不過,羅森伯格的文章確實鼓舞了女同性戀群體。在2015年的美國歷史學家組織年會上,婦女與性別史學家以專題小組的形式重讀和討論了羅森博格的文章,該專題為“40年后再讀史密斯羅森博格‘愛情與儀式之下的女性世界’”。會后,美國同性戀史網站“OutHistory.org”上刊發一篇文章,歷史學家Claire Potter分享了自己當年閱讀該文的體驗,表示該文對女同性戀群體書寫自身的歷史產生了重要的推動作用。參見https://outhistory.org/blog/thefemaleacademicsworldofloveandritualwomenshistoryandradicalfeminism/(2022-04-02).)只是強調在當時的社會,同性情誼能夠與異性婚姻相兼容,是為社會所認可的一種情感模式。由于19世紀嚴格的男性與女性領域分割,異性之間的交往大多是僵硬和呆板的,而女性之間卻可以無所顧忌地親密無間。羅森伯格隨即擴大了“女性世界”的版圖,不僅是閨蜜,母女、姐妹、表親、寄宿學校里年齡稍長的女性與年幼的女性之間所締結的“偽母女”關系等,也被包含進來。她強調,“女性生命周期中的每一個階段,都構成了歷史學家研究女性親密與情感關系的框架”。( Carroll Smith-Rosenberg,“The Female World of Love and Ritual,”p.3.)
羅森伯格的研究呼應了“性別主義”的思路。考慮到早期女權運動的道德改革團體模式,不難發現女性友誼與性別主義女權思路的內在聯系:如果沒有女性與女性之間堅固的情誼,那么女權運動便不可能出現。出于對女性身份的認可與驕傲,婦女史學家紛紛開展女性文化研究。很多女性主義史學家逐漸認識到:女性與女性之間深厚的情誼,不光是因為社交距離上的親近,而且也建立在彼此之間強烈的認同與支持之上。她們紛紛把注意力轉向同性之間的聯系,而兩性關系忽然就變得不甚重要。人們從羅森伯格的研究中看到了這樣一種可能——女性可以為自己發聲、為自己提供有別于傳統的歷史解釋,這激發了一代婦女史學家的研究熱情。
對女性文化的研究甚至突破了美國史研究的地域范圍,擴展到外國婦女史研究中。1994年,高彥頤(Dorothy Y.Ko)發表了《閨塾師》,(Dorothy Y.Ko,Teachers of the Inner Chambers:Women and Culture in SeventeenthCentury,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4.)1997年,曼素恩(Susan L.Mann)發表了《綴珍錄》,( Susan Mann,Precious Records:Women in China’s Long Eighteenth Century,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這兩部著作分別考察了明末清初與盛清時期中國上層婦女的閨中文化。婦女并不總是柔弱無助的被壓迫者,在高彥頤的筆下,明末清初的女性世界充滿了浪漫的詩情畫意,而在曼素恩的著作中,女性是堅韌不拔的家庭頂梁柱,是道德權威的化身。女性文化的研究者逐漸不再探討私領域是否為父權制壓迫和禁錮女性的表現,而是更加關注女性在私領域中所掌握的主動權,擁抱與歌頌女性氣質。( 有關高彥頤與曼素恩的明清中國性別史研究,可參見林漫:《“情欲”與“禮教”:高彥頤與曼素恩的明清社會性別史研究》,《社會科學研究》,2019年第6期。)
一部分史學家開始嘗試在女性文化中挖掘政治內涵,認為女性之間的密切交往醞釀了初生的女權主義意識。例如,凱倫·奧芬(Karen Offen)試圖擴大對“女權主義”的定義,在《定義女權主義:歷史方法比較》( Karen Offen,“Defining Feminism:A Comparative Historical Approach,”Signs,Vol.14,No.1(1988),pp.119-157.)一文中,奧芬提出“關系性女權主義”(relational feminism)的概念,表明單純出于對父權壓迫的反抗意識,還不足以構成女權主義;女性之間的密切聯系,是催生女權主義意識不可或缺的一環。丹尼爾·斯科特·史密斯(Daniel Scott Smith)對女性節育的研究旨在強調她們對婚姻生活的掌控:她們有權對丈夫的性欲加以節制,從而有意識地縮小家庭規模。史密斯將這種女性的主動權稱為“家庭女性主義”(domestic feminism)。( Daniel Scott Smith,“Family Limitation,Sexual Control,and Domestic Feminism in Victorian America,”Feminist Studies,Vol.1,No.3/4(1973),pp.40-57.)
但另一些史學家對此則有所保留,例如,南希·科特對新英格蘭女性文化的研究,表明婦女群體意識的出現,是女權運動興起的前提。但她同時也強調,女性文化與女權主義仍有距離,不可混為一談。(參見Nancy F.Cott,The Bonds of Womanhood:“Woman’s Sphere” in New England,1780-1835,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77.)艾倫·杜波依斯對美國早期女權活動家伊麗莎白·凱蒂·斯坦頓的研究,則表明女性權利運動誕生于對女性文化的批判。宗教對女性文化來說,起到一種精神紐帶的作用,方便女性在此基礎上進行一些有利于提高婦女社會地位的活動。但激進如斯坦頓者,卻對宗教大肆批判,主張以政治來取代宗教。( 杜波依斯對斯坦頓的研究,可參見Ellen DuBois and Elizabeth Cady Stanton,“On Labor and Free Love:Two Unpublished Speeches of Elizabeth Cady Stanton,”Signs,Vol.1,No.1(1975),pp.257-268; Ellen DuBois & Richard Cndida Smith,Elizabeth Cady Stanton,Feminist as Thinker:A Reader in Documents and Essays,New York: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2007.)因此,杜波依斯認為,對女性文化應該采取一種辯證的態度來看待,既要看到女權運動與女性文化的聯系,也要看到其差別。(Ellen Dubois,etc.,“Politics and Culture in Women’s History:A Symposium,”Feminist Studies,Vol.6,No.1(1980),pp.30-31.)
總之,對女性文化的評價呈現出一個從堅決支持到堅決反對的光譜。在光譜的一端,凱倫·奧芬以“關系性女權主義”來批判傳統的、狹隘的女權定義,堅決主張性別主義思路的可行性。而在光譜的另一端,麗莎·福格爾(Lise Vogel)對女性文化研究提出尖銳批評,認為其研究者陷入了一種女性童話的自戀情緒之中,從而忽視了婦女史研究對女權主義的政治承諾。( Lise Vogel,“Telling Tales:Historians of Our Own Lives,”Journal of Women’s History,Vol.2,No.3(1991),pp.89-101.)為了否定性別主義的女權斗爭思路,威廉·奧尼爾(William L.O’Neill)甚至否定了婦女選舉權的積極意義,認為婦女利用傳統性別角色所爭取到的婦女選舉權對男女平等的訴求不利,是一種阻礙。(參見
William L.O’Neill,Everyone was Brave:The Rise and Fall of Feminism in America, Chicago:Quadrangle Books,1969.)其他大部分婦女與性別史學家處在光譜兩端之間。有些史學家繞開了上述爭論,專注于與女性權利相關的具體問題。例如,斯考波切(Theda Skocpol)對美國福利國家政策的研究肯定了婦女的重要作用。她認為,相較于歐洲“父權制”的福利政策色彩,美國早期的福利國家政策無疑體現出了更多的“母權”特征。(參見Theda Skocpol,Protecting Soldiers and Mothers:The Political Origins of Social Policy in the? United State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5.)類似的結論或多或少表明婦女傳統性別角色的一部分積極意義,但如果過分地強調這種積極意義,則難以為女權運動的進一步開展提供歷史與理論的支持。
從史學的角度看,女性文化研究的確有其不足。朱迪斯·津瑟(Judith P.Zinsser)表示,女性文化研究雖然反映了婦女的某些獨特經驗,但卻造成了男性歷史和女性歷史的割裂。( Judith P.Zinsser,History & Feminism:A Glass Half Full,New York:Twayne Publishers,1993,p.53.)正如娜塔莉·戴維斯(Natalie Z.Davis)所言:“研究階級的歷史學家不應該只關注農民,女性史也不應該只研究女性。”( Natalie Z.Davis,“‘Women’s History’ in Transition:The European Case,”Feminist Studies,Vol.3,No.3/4(1976),p.90.)分離領域與女性文化研究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盛極一時,但是到了80年代后期,女性主義史學又重新回到對性別不平等的關注。瓊·斯科特的性別史,便是以揭露性別的權力關系為目標。由此可見,“平等主義”與“性別主義”來回搖擺、相互角力,既體現在現實的女權斗爭中,也反映在歷史書寫之上。
結 語
本文考察了美國女性主義思想的兩條思路——“平等主義”與“性別主義”在當代歷史書寫中的表現。“平等主義”主要表現為女性主義史學家對性別不平等現象的關注和分析,“性別主義”思路旨在強調婦女的主觀能動性,表現婦女的力量,并試圖從女性的情誼中發掘政治內涵,強化了對女性特質與女性身份的認同。
“平等主義”與“性別主義”均來源于女性爭取權益的真實經歷,以及她們在此過程中的感受。“平等主義”從女權斗爭到歷史書寫的延伸相對易于理解,而“性別主義”則相對復雜一些:它有時表現為下層女性試圖依憑其為人妻母的角色獲得一種保護(亦即一種實質性的權益),有時候則表現為不同階層的女性通過強調女性的傳統角色而突破分離領域的界限,獲得更大的公共影響力。它在歷史書寫中常常表現為強調女性對自身性別身份的認可,對女性情誼的擁護。相較于強調女性飽受父權制壓迫的“平等主義”思路,“性別主義”的婦女與性別史研究相對弱化了對父權制的探討,而更加強調女性的力量和主觀能動性。“平等主義”和“性別主義”的史學研究思路都取得了不俗的成就,但也帶來了一定的問題,給女性主義史學的理論和方法提出了新的挑戰。
從史學回到現實中來,我們可能會注意到中美兩國婦女處境的諸多異同。盡管國情有別,但性別關系或許存在某種跨文化的普遍性。20世紀50年代的婦女解放運動奠定了我國處理性別關系的基本框架——“男女平等”。但女性在現實生活中的身份和角色始終有別于男性,“應然”和“實然”之間不同程度的差距,促使人們思考這樣一個問題——“男女平等”是否足以改善我國婦女的境遇?對“平等主義”與“性別主義”的闡釋與探討,也許有助于我們更好地認識這一問題。
責任編輯:宋 鷗 鄭廣超
“Egalitarianism” and “Maternalism”: A Brief Discussion on Two Ideas of American Feminist Historiography
LIN Man
(School of History, Culture and Tourism,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Guilin,Guangxi,541004,China
)Abstract: American feminist thought contains at least two different lines:“egalitarianism” and “maternalism”.“Egalitarianism” originated from the concept of enlightenment human rights.Borrowed from the enlightenment concept of human rights,American feminists have been calling for equality between men and women since the first wave of feminist movements at the end of the 19th century and the beginning of the 20th century.However,in the struggle of the real world,the demand for equality between men and women has encountered excessive resistance,and the feminist movement has made limited progress.They had to change their strategy from “egalitarianism” to “maternalism”.“Maternalism” emphasizes the traditional role of women as wives and mothers,who sets foot in the public sphere in this name,breaking through the boundaries of “separate spheres”.In this way,“maternalism” has changed from an early expedient to an increasingly mature feminist thinking.These two lines of feminism gradually extended from the feminist practices to the historical writing,giving birth to two different ways of feminist historical writing:One focuses on gender inequality,and the other focuses on women’s power.
Key words: gender; women’s history; America; egalitarianism; maternalism
收稿日期:2021-12-23
作者簡介:林漫,廣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專任教師、馬克思主義理論博士后科研流動站博士后,研究方向為婦女與性別史、西方史學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