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菁
(貴州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貴州 貴陽 550018)
電影是大眾傳播媒體中的重要成員,在大眾傳播內容生產鏈中處于上游地位,掌握著優勢話語權,其他媒介與電影相互借力借勢吸引受眾資源。一部大片上映,從映前預熱,到映中票房跟進,話題炒作、主創訪談、觀眾投票、電影批評……內容不斷開拓創新,滋養了雜志、電視、廣播、互聯網等多種下游媒介。電影一直以來的優勢地位與其給觀眾留下的優越媒介印象密不可分。竹內郁郎認為受眾的媒介接觸行為與媒介印象和媒介接觸可能性呈正相關關系。影院視聽效果對受眾感官的超強刺激,以及儀式化的觀影行為對于受眾的日常社交具有明顯的促進作用,一定程度上淡化了其媒介接觸可能性的不足。
隨著手機等智能化便攜媒介終端和互聯網技術的蓬勃發展,受眾對信息獲取的便捷性與交互性的需求越來越高。在疫情影響常態化的大背景下,電影院等線下媒介受到了持續性的強烈沖擊。影院上座率不高,使更多的電影文本開始謀求網絡化生存之路。社會環境與觀眾媒介接觸習慣的變化帶來了深遠的影響。現在,電影的院線上映只是電影傳播的第一階段,下線后的電影還將繼續在網絡媒體空間長期存在。同時,影院環境已經不足以滿足電影觀眾的互動需求,觀眾已經形成主動尋找其他媒體獲取關于電影的信息或發表觀影心得的習慣。在此基礎上,一些基于電影影像符號衍生的新型信息形態不斷涌現,其中,電影混剪視頻就是一大值得關注的亮點。在電影混剪視頻中,電影的影像符號被拆解、破碎、拼接、重組,呈現出鮮明的后現代解構主義特色。混剪視頻的二度創作和傳播,充分反映出了權力和身份的轉移與博弈。
手機以其優越的便捷性成為隨時隨地填充現代人生活空隙的最佳媒介選擇,在手機里看電影已經成為許多人的生活習慣。與影院相比,手機觀影的媒介印象與媒介接觸可能性比例正好相反,其影音效果雖遠不及影院,但勝在便捷,再加上交互性強的優勢,使之成為電影傳播的新方式。在手機的各種應用軟件中,匯聚著具有不同興趣與需求的用戶群體,形成了一個個網絡趣緣群體圈層。所謂“趣緣群體,就是經由趣緣關系結合起來的社會群體,這種趣緣關系建立在共同的興趣愛好、價值取向的基礎上,比如傳統社會中的黃梅戲戲迷群、朋克族,網絡虛擬社區中的粉絲群、小清新族群、極客、維客等”。趣緣群體的基本結構是以共同興趣等因素維系的圈子,圈子與圈子之間可能存在包含與交叉關系,而圈子內部存在影響力層級差異,圈層化是趣緣文化傳播的表現形式。趣緣群體的概念與約翰·菲斯克在《解讀大眾文化》中提到的亞文化群體高度相關,且更具時代特色,其劃分的依據既有相近的價值觀念和趣味導向,還特指基于當下的網絡情境,由算法分發建立隱形連接的線上社群。趣緣群體細分化程度高,相同趣緣群體成員常常具有相似的媒介接觸行為,可以通過特定的媒介追蹤其行蹤。
以國內知名視頻彈幕分享站嗶哩嗶哩(bilibili,簡稱B站)為例,作為一款視頻創作分享型應用軟件,B站的內容涵蓋面早已超越了早期的ACG(Animation Comics Games)范圍,成為涵蓋了7000多個興趣圈層的多元文化社區。由于持續的影響力累積效應,B站用戶以二次元愛好者這一趣緣群體為主,同時不斷吸納和培養新的趣緣群體用戶在此會聚。作為一款視頻軟件,B站的官方內容資源與用戶自創資源都非常豐富。在B站的影視板塊下的電影欄目里有眾多國內外電影資源,最新上架的電影資源離上映不過一兩周時間。除了資源豐富、更新快速等優勢之外,B站鼓勵用戶自主生產視頻上傳,建立起利用彈幕、評論相互交流,通過點贊、投幣、收藏、轉發相互激勵的機制,營造活躍的互動氛圍。用戶通過發送彈幕,與不同時空下觀看相同影片的其他用戶產生交流與共鳴,在特定的視頻界面中構建起一個個虛擬的公共空間。在用戶上傳的眾多視頻中,利用現成影視作品資源配合音樂進行二次混剪創作的視頻類型非常多見。“混剪視頻,是基于剪輯功能的二次創作視頻類型。在我國現行著作權法框架下,視頻作品屬于‘電影和以類似攝制電影的方法創作的作品’,是指‘攝制在一定介質上,由一系列有伴音或者無伴音的畫面組成,并且借助適當裝置放映或者以其他方式傳播的作品’。”一些學者將混剪視頻與其他重混創作行為統一定義為“指對已有的文字、音樂、美術、錄像、軟件等作品進行摘錄、合成創作出新作品的行為”。不少混剪視頻作品由于剪輯精良,濃縮了電影中的精彩片段或是改寫了電影中的故事走向,獲得了極高的播放量和點贊數,彈幕更是密集到遮蔽畫面。
混剪視頻的創作,具有典型的解構主義意味,是趣緣群體審美趣味和價值觀念的可視化表現和集中指向。解構主義最大的特點是反中心、反權威、反二元對抗、反非黑即白的理論。“德里達認為,文本沒有內在的、確定的意義,無論是先在于文本的作者意圖,還是讀者閱讀之后形成的理解都不能決定文本的意義。意義只是能指符號相互作用的臨時效果。閱讀是一種歷史性、開放的流動,文本的意義也不斷流變、推遲,永遠不能到達終點。”影像不同于文字,其表意功能更直接,解讀維度更多元。能指與所指的關系并非一成不變的一一對應,符號的多意性、主體之間的差異和解讀的靈活性,使發現作品意義中心的目標不可抵達,不能窮盡。
電影文本的作者不能壟斷或固定作品的意義空間,創造視聽語言顯露意義本原的過程也是一個遮蔽和延異的過程。觀眾結合自身的審美趣味對符號進行想象性解碼,使電影意義的闡釋一直保持著流動性和開放性,混剪視頻的再創作,也是基于差異化存在的延異和播撒。
混剪視頻對電影的解構體現在三個層面:影像符號的解構,影像意義的解構和社會文化的解構。第一層的符號解構了消弭文本樣式的唯一性,其目的是達成第二層的意義解構,釋放出流動的意義空間,進而在第三層解構了傳受雙方原本穩定的文化與權力關系。在由表及里,由淺入深的解構過程中,電影作者的中心地位開始動搖,觀眾的意志重塑了影像符號,使之服務于自己的意義空間,滿足于自身的趣味與需求。為更好地說明混剪視頻創作在影像解構層面的作用機制,本文將以國內暑期檔電影票房前三甲的B站混剪視頻作為研究樣本進行分析。
在疫情反復,多地電影院關閉的情況下,2021我國暑期檔的整體票房為73.8億,相比2019年同期下降了百億元之多。其中暑期檔票房前三甲《中國醫生》(后文簡稱《醫生》)《怒火·重案》(簡稱《怒火》)和《白蛇2:青蛇劫起》(后文簡稱《青蛇》)貢獻了29.6億,約占總票房數的40%。(數據來源:燈塔專業版2021暑期檔中國電影市場洞察20210601—20210831)。這三部影片在題材和類型上各具特色:一部是主旋律醫療抗疫電影,一部是傳統港式警匪動作電影,還有一部是神話IP改編的動畫冒險電影。B站關于這三部影片的混剪視頻的創作數量與評論轉發量持續增長,與電影的院線放映相互關聯,形成了影響力的共鳴。B站電影混剪視頻的創作發布者(UP主)往往在特定的趣緣圈子中表現活躍,同時也是特定電影的觀眾,憑借對該電影的好惡情緒或理性思考進行混剪視頻的創作。特定類型混剪視頻的創作數量和播放量的多寡,直觀反映了B站趣緣群體對電影的興趣集中點。
本文以2021年10月3日作為混剪視頻數據統計截止時間,對2021年暑期檔電影票房前三甲在B站上播放量達3萬以上的混剪視頻為研究樣本。通過片名和影片主角名進行關鍵詞檢索,以視頻標題,簡介和Tag,分別檢索出《醫生》視頻總數27部,其中混剪視頻9部;《怒火》視頻總數為210部,其中混剪視頻76部;《青蛇》視頻總數325部,其中混剪視頻數127部。再對這212部混剪視頻進行分類歸納,將其按大類劃分為劇情類、場景畫面類、人物類、解說評論類、惡搞類和混合類6大類別,并在大類中進一步細分。其中劇情類可以進一步細分為:(1)基于原作故事線的衍生型創作視頻,例如修改原作不完美結局,填補劇情空缺內容等;(2)拋開原作,創作全新劇情,例如保留原作人物形象創作全新劇情內容。人物類混剪視頻可以進一步細分為:(1)個人向,著重突出影片中某一人物的形象優勢;(2)雙人向,著重突出影片中的一對人物關系及互動;(3)多人向,突出多名人物形象及關系。解說評論類可以細分為:(1)彩蛋細節分析,揭示影片中包含的隱含線索等內容;(2)全面影評,點評電影,抒發觀后感。惡搞類視頻無細分,主要包括無厘頭、搞怪、鬼畜或情緒宣泄等類型的混剪視頻。混合類則是將兼具多類別特征的混剪視頻進行歸納,并將混合類別進行編碼標注。基于這種分類規則,將符合要求的混剪視頻進行歸納,結果如下表所示:

表1 暑期檔票房前三甲電影B站混剪視頻分類數量表
通過數據統計可以發現以下幾個現象:
1.電影票房與混剪視頻數量及播放量并不一定成正比。《醫生》作為票房冠軍,率先突破10億大關,但混剪視頻的創作量和播放量是最低的。《青蛇》是票房季軍,但在B站的混剪視頻數量顯著高于另外兩部影片。原因是多方面的:一則,《醫生》作為醫療抗疫影片,題材緊扣時事,符合主旋律宣傳需要,教育意義突出,屬于主旋律作品。但影片形式大于內容,頭重腳輕,刻意煽情等負面評價也隨著票房攀升而不斷增多。這些硬傷,影響了影片在新媒體渠道的二次傳播動力。而一開始并未得到普遍關注的《怒火》則隨著口碑傳播而漸入佳境,影院排片和B站混剪視頻創作量持續上漲。二則,在三部影片中,最先上線B站的電影是《青蛇》,截至2021年9月22日,已有1566.4萬播放量,《醫生》作為VIP付費資源上線騰訊視頻,而《怒火》在各大電影院線還有較高的排期,尚未出現在任何視頻平臺中。電影文本是混剪視頻的重要素材來源,故電影文本出現在互聯網中是混剪創作的重要條件。若沒有電影文本資源,電影混剪視頻的素材則主要來源于電影預告片、官方花絮及主要演員的其他電影資源等內容。《青蛇》上線B站,對于混剪視頻的創作來說提供了重要的素材來源,也直接促進了混剪視頻數量的提升。三則,電影作為大眾傳播媒介,受眾分布廣泛,而B站是二次元愛好者這一亞文化群體受眾的會聚之地,趣緣群體對動畫電影的喜好度高,也促進了《青蛇》混剪視頻創作和播放量的提升。主旋律電影在傳統大眾媒體中的傳播和影響力優勢,未必能突破趣緣群體的趣味壁壘。電影票房與混剪視頻創作播放量的倒掛現象,從側面印證了電影文本在不同的媒介中的傳播效果有其相對獨立的發展軌跡,并不能相互代表和復制。
2.三部影片的混剪視頻在類別數量上呈現出一定的共性特征。例如,從總量上看,人物類和解說評論類混剪視頻數量最多。在人物類混剪視頻中,又以個人向和雙人向為主。人物是電影敘事的貫穿者,將人物(角色或演員)單獨析出電影文本,放大其形象、情感、動作、演技表現力等方面的片段,甚至有改寫影片中的人物關系和感情線,強行“嗑CP”等現象,如《怒火》的混剪視頻《張崇邦×邱剛敖|我就似被世人常厭棄|怒火重案衍生|邦敖-嗶哩嗶哩》強行為兩大男主張崇邦與邱剛敖牽起感情線等,體現了趣緣群體依據自身審美趣味解構和重塑電影文本的需求與能力。
解說評論類混剪視頻中的全面影評其實就是傳統文字影評的影音版。評論電影是每名觀眾的權利,互聯網為觀眾提供了更寬廣和便利的表達空間,而B站則更是強化了這種觀點的可視性,影音結合,融合了觀點與佐證,加強了影評的感染力和可信度。尤其是制作精良,代表性強或帶有劇透的影評混剪,播放量和點贊數居高不下,當UP主在視頻中表達出了多數觀眾心聲時,彈幕量會實時激增。典型代表如《票房破十億!張子楓一句話讓人哭到崩,鐘南山首映禮頻頻落淚!-嗶哩嗶哩》《打戲爽,文戲哭,〈怒火·重案〉是老港片的回歸,更是絕唱?第一排觀影73-嗶哩嗶哩》。解說評論類混剪視頻的數量優勢充分體現了受眾關于電影的互動需求和表達欲望,是受眾中的意見領袖對電影傳播施加影響的過程,可視化地印證了兩級傳播的客觀存在。對于沒有看過電影的B站用戶而言,解說評論類混剪視頻也是最有利于快速了解電影主要內容和其他用戶評價的渠道,是直觀有效的觀影推薦或“避雷”指導。
數量第三的混合類視頻中,劇情與人物,劇情與場景,人物與場景三大類別的混剪視頻數量最多,填補了單獨的劇情類混剪數量的不足。因為單純的劇情創作剪輯很難脫離人物與場景的支持,且劇情類混剪視頻中,絕大多數還是圍繞影片基本故事線開展有限的創作,例如突出劇中矛盾,通過幻想或聯想修改不完美結局或填補影片未盡空白等。代表視頻有:《怒火重案偽未刪減版,一些你們最想看但沒看到的-嗶哩嗶哩》《白蛇緣起×青蛇劫起 法海看完這個視頻,扛著金山寺逃跑了-嗶哩嗶哩》。真正跳出電影基本故事線進行全新故事和人物關系創作的作品相對少見,主要原因應是新編難度較大,無論是素材收集還是故事創作都對UP主的能力要求極高。此類視頻的創作往往需要多片混剪才能完成,如《夢幻聯動/蒲松齡×寶青坊主 你我不過是說書人-嗶哩嗶哩》《殺我全家 你說你無辜?謝霆鋒-嗶哩嗶哩》。相比其他類別視頻,混合類混剪視頻構成元素復雜,創作者在制作過程中較大程度地實現了重塑電影文本,展現自主創作的趣味。
3.趣緣群體對不同類型電影的混剪創作興趣點存在一定差異。例如動畫片中關于場景和特效的混剪視頻數量就顯著高于港式警匪片和醫療抗疫片。這說明,對于動畫電影而言,視覺特效、場景畫面等的重要性不亞于劇情和人物形象等因素,對畫面美感和震撼力的追求成為動畫片的重要吸引力來源。這類混剪視頻的創作與傳播,印證了動畫電影特效場景編碼的有效性。在港式警匪片中,激烈的槍戰場景和動作戲場景也是常規看點之一,但在《怒火》中,由于反派人物邱剛敖的形象塑造特別出彩,飾演者謝霆鋒的粉絲在B站的活躍度較高,也使得與這一角色有關的混剪視頻數量遠高于其他類型,形成了個性化的趣味集中點。
觀影是一種審美體驗,人們通過代入電影情節,獲取代償性的歡樂、溫暖、悲傷、憤怒等感知。電影激活了審美主體的精神能力,煥發出人的本質力量。作為審美主體,人在感知客體化的美時,必定會打上主觀色彩的烙印。解構與體驗是結合在一起的,體驗的差異必然造成解構的不同形式。電影作為審美客體帶給不同的觀眾差異性的體驗,觀眾再依據自身的體驗和趣味需求解構電影文本。
“文本的解構具有嫁接、重復和播撒的特征,使文本并置或互置起來,將既定的文本解構加以分解,通過多重文本的碎片對比和連接,取消人們對穩定結構尋求和訴求的充分合法性和自然性。”創作者在制作混剪視頻的過程中,進行了幾方面的加工:一是興趣點聚焦,將影片中的影像符號進行拆解和重組,將符合其審美趣味的畫面進行重新拼接,以實現高潮迭起的快節奏觀影體驗。這種加工形式,特別符合當下快節奏、碎片化的信息接受口味,改“大餐”為“快餐”,滿足即時的信息或情感需求。二是幻想性重塑,通過拆解重構多部影片中的影音符號,重塑電影故事線,改結局或填補遺漏情節。幻想本是屬于個體的私人體驗,它是一種表征方式,存在于受眾頭腦中,“其私人性質并不妨礙它對社會經驗的意義產生與對語言和媒介更為公開的表征同樣大的影響。事實上,它可能比任何公共的、大規模的生產的表征模式都更能滿足從屬的亞文化群體的需求”。電影文本是電影創作者想象力的可視化表征,它激發了觀眾頭腦中關于電影所描述情節的認知圖式,在與觀眾認知圖式角力的過程中產生戲劇張力,讓觀眾產生心滿意足或“意難平”的感受。而混剪視頻允許電影觀眾進入敘事中,創造性地運用趣緣群體的趣味導向挑戰社會風俗、規則和界線,在自創的混剪視頻空間中規避和抵制電影中的支配性敘事,獲得“情感性快樂”。幻想的內在性使受眾能以更獨立的接納性或抵制性姿態操控電影文本符號,讓電影中的遺憾在頭腦中圓滿,混剪視頻正是受眾的內在幻想外顯可視化的結果。“快樂與權力緊密相連,對于無權者而言,從抵制/規避權力中獲得的快樂至少與有權者運用權力獲得的快樂一樣大。”能夠引發普遍共鳴的混剪視頻,往往很好地契合了多數受眾關于電影中的人物、劇情或場景在認知圖式中的期待,將電影中不盡興、不圓滿、不充分的部分進行想象力加工,改變了由編碼者話語霸權導致的受眾被動局面。
作為傳統大眾媒體的典型形態,電影傳播是電影作者、制片方等復合傳播主體向接受主體(電影觀眾)施加信息影響力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傳播主體牢牢掌握著話語權,占據顯著的優勢地位。電影利用其大眾傳媒內容生產鏈中的上游核心地位,向下游媒體輸出信息,信息不斷在各種媒介形態中發生變化。當信息在流經新媒體領域時,會自然與媒介情境相融合呈現出新的形態,催生出新的權力關系。當電影觀眾轉換身份以趣緣群體成員活躍在網絡社群空間時,關于電影話語權的接力棒就逐漸轉移到了社群空間中的意見領袖手中。
以B站為代表的手機視頻應用軟件,不僅可以提供電影文本的二次傳播渠道,還為電影觀眾和其他B站用戶提供了基于電影文本的二度創作和表意空間。電影觀眾以趣緣群體的身份活躍在B站的特定圈層中,以UP主、評論者或視頻觀眾的多合一用戶角色參與到圈層的互動中來。其中用戶角色中的UP主身份由于其具備視頻創作、產出和傳播的意愿及能力,故更具備成為圈層意見領袖身份的潛質,但要真正成為意見領袖,獲得更大的話語權,離不開其他用戶的關注與支持,具體可以通過UP主的關注量,視頻轉發、點贊和彈幕評論數量來判斷其話語權的大小。
B站電影混剪視頻UP主的話語權累積取決于多方面的因素。題材的選擇,趣味點的把握,視頻制作水平的高低,標題及標簽的準確性等都會影響到視頻的傳播量和推薦排序,進而影響UP主是否具備在特定趣緣群體中成為輿論領袖的資質。結合前述調查數據可以發現,電影混剪視頻的創作熱點存在一定程度的集中,代表了趣緣群體趣味對視頻創作的引導和傳播的推動性。在B站中,為自己喜歡的電影混剪視頻投票,促使其獲得更廣泛的關注和更大范圍的傳播,是電影觀眾轉化為趣緣群體成員身份之后賦權意識的體現,而UP主獲得話語權的過程也比電影創作者“天然”占據優勢話語權的設定更加民主和公平。從傳統大眾媒體情境到新媒體情境,接受主體的話語權、權力意識和賦權能力有了顯著的提升,這是媒介技術發展對提升受眾地位產生的積極意義。
從傳統電影到新媒體,個性化的體驗和話語權的增強,使得受眾產生了需求和興趣被關注,表達欲被尊重的快感,進而加強了媒介認同和使用黏性。然而,受眾興趣對混剪視頻內容的引導只是顯性的影響因素,隱形的算法推薦機制則更根本地決定了用戶的視野范圍。算法能對特定視頻內容與受眾興趣點進行關聯比對,并為用戶針對性地推薦內容,故而讓具有相同興趣點的用戶“自然”聚集為趣緣群體,參與該圈層的信息共享與交流活動,并使得圈層成員的話語權分層。“基于趣緣為基礎的隱性連接本質是一種技術主導的算法,技術本身是人來設計,是包含著設計者的意志與意圖的。”越是熟悉B站視頻算法推薦規則的UP主越容易脫穎而出,進而獲得更多的關注,掌握更多的話語權。這種話語權是在設計者意圖的范圍內得以保證的,即話語權的獲得得益于算法,話語權的影響范圍也受限于算法。受眾被媒介算法規則局限在了一個個信息繭房中,享受著“不出圈”的話語權,這種程度的話語權影響力依然是局限的,且容易被迷惑和掩蓋,并不能真正形成與傳統大眾電影傳播主體相抗衡的力量。
混剪視頻的存在對于受眾而言無疑是有吸引力的,但對于電影的創作者和版權方而言卻是喜憂參半。在當前的媒介環境中,網絡生存是現代人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電影作為媒介接觸可能性最弱的一種大眾媒體,如何吸引觀眾到影院觀影是電影始終必須面對的問題。在這個問題上,混剪視頻所發揮的作用既有積極的一面,也有消極的一面。積極方面,混剪視頻作為影片熱度的體現,對吸引受眾觀影,維持話題熱度能起到一定的促進作用,一些混剪視頻的傳播效果可以等同甚至優于官方發布的電影預告片,尤其是對于特定趣緣圈層受眾而言,在圈內看到優質的電影混剪視頻可以有效激發觀影興趣;消極方面,混剪視頻的創作素材,主要來自電影文本片段,在未經授權和付費的情況下對電影文本進行搬運和二度加工處理,其行為涉及侵權,會造成影片資源的外泄,提前透支受眾興趣。而混剪視頻中常見的評論類和惡搞類混剪視頻,則會干擾受眾對電影的獨立判斷和認知,甚至對電影的傳播和口碑產生負面影響。混剪視頻對于電影傳播產生的正面和負面影響,使得電影版權方對于此類混剪視頻的存在,態度曖昧,真正因為版權糾紛對簿公堂的案例并不多見。
出于對作品的保護,電影版權方可以依據《著作權法》對混剪視頻創作者追究責任,而混剪視頻創作者也可以以“合理使用”作為抗辯依據爭奪話語權。在雙方的斗爭中,不乏備受關注的案例。其中最有名的當屬2006年陳凱歌的電影《無極》與胡戈創作的混剪視頻《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后文簡稱《饅頭》)的糾紛。電影的創作與發行,有完備的保障體系,成熟的傳播渠道,也承擔著巨大的投入產出風險。而混剪視頻則幾乎是“無本買賣”,創作者主要的創造性勞動體現在對影像和聲音符號的重新剪輯和拼接上。《饅頭》在口碑上獲得的勝利,并不來自在法理上其是否合理使用了《無極》的影音素材,而是充分地表達出了觀眾對《無極》過度宣傳,形式大于內容的不滿情緒,以幽默惡搞的方式吐槽《無極》在編劇方面的漏洞。《著作權法》是保護創作者話語權地位的法律武器,但對于混剪視頻的創作者而言,版權顯然不能起到保護的作用。究其原因,是對混剪視頻是否具有原創性,是否應該給予其創作者以同等的保護力度存在較大的爭議。而電影版權方與混剪視頻創作者之間的官司糾紛,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視作是傳播主體和接受主體話語權博弈的在法理層面的外化顯現。
混剪視頻是影像大規模復制傳播,剪輯技術普及和受眾的媒介接近性空前提高共同作用下的產物。它將大眾文化中的影音符號放大、融合、拼貼,形成了獨特的風格,吸引了穩定的受眾群體。英國畫家理查德·漢密爾頓曾將波普藝術的特點歸納為“普遍的(為大多數觀眾而設計)、短暫的(短期效用)、可放棄的(易于被遺忘)、低成本、大批量生產、年輕的(為青年而生產)、詼諧的、性感的、噱頭的、刺激的、大企業的”。混剪視頻符合以上描述的大多數特征,故可將其視作一種具有波普特色的藝術嘗試。優質混剪視頻的廣泛傳播是接受了受眾檢閱選擇之后的結果,具有較強的民主性。不能將其簡單視為一種低劣的仿制和盜版,其內在的創造性和對受眾趣味和接受心理的迎合,為受眾創造情感宣泄和共鳴情境的作用毋庸置疑。電影的影像符號在跨媒介傳播過程中催生了新的權力關系,話語權、創作權、版權、改編權等復雜的權力集合在新舊媒介之間,傳受主體之間,圈層與圈層之間博弈、依附、合謀與擴散,形成了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的力場。
從電影版權方到混剪視頻創作者,雙方話語權博弈的根源來自“作者”身份的爭議。作為文化研究的重要問題,身份認同伴隨現代性內在矛盾的揭示,從傳統主體論思路下的固定認同到相對主義影響下的后現代認同,一直變動不居。在社會文化體系的巨網之下,人與社會建立起了多層次的文化認同關系。從自我到他者,從個體身份認同到集體身份認同,文化身份的轉移,帶有政治性和意識形態的意味。主流文化群體視亞文化群體為“他者”,從電影觀眾到混剪視頻創作者,對于趣緣群體成員而言也意味著一種文化身份的轉移與流動。從大眾傳播媒體中靜默的觀眾,變成新媒體中的符號操縱者和信息生產者。
文化身份的爭奪,焦點匯聚在對影像符號使用權的控制和對意義空間權威性的爭奪。文本與意義的關系不是一成不變和一一對應的,也不存在恒定不變的“中心價值”,而是在延異和替補等機制下流變和發展的。關于電影的意義空間,是基于傳播者的精英主義的思想去書寫和建構,還是基于受傳者民主思想下的需要和欲望去生產和解構,不同的文化身份者有不同的認知。傳統電影作者的“固定”身份權利是得到大眾傳播媒體話語權利勢能差和現行法律體系保障的,而混剪視頻作者,集觀眾、趣緣群體成員和創作者等多合一的“流動”身份,則是后現代主體在不同時間和情境下,裂解身份認同感而呈現出的去中心化狀態,與電影作者的“固定”身份形成了沖突與對立。
“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文本作者不能決定受眾對文本的理解。傳統媒介條件下的受眾僅限于把個性化的理解與想象以內在的形式留存在自己的頭腦中或作為小范圍談資與身邊人交流,通過內在化的政治抵御傳播者的霸權。而在當前的媒介環境中,讀者——同時也是創造了“一千個哈姆雷特”的“作者”——可以依據自身的創造性解碼在開放的媒介空間里對相似的彼此發出召喚,產生共鳴。過去在傳統大眾媒體傳播關系中無法獲得支持的對等地位與話語權,正在新媒體條件下逐漸向受眾放開。趣緣群體在圈層內的狂歡可視作是一種爭取平等話語權的努力。電影作者與混剪視頻作者的身份之爭,不但是涉及知識產權的法理問題,同時也是關乎權利關系的傳播倫理問題。
綜上所述,隨著傳播情境和媒介技術的發展,電影與其他媒體形式的合謀已然成為發展趨勢。電影文本的傳播流與影響流可以同時或分時并行在多重媒介空間當中。2021年暑期檔票房前三甲電影的B站混剪視頻研究,印證了電影混剪視頻在新媒體環境中的獨立傳播規律和特點。電影傳受主體之間的互動性在不斷增強。電影的官方宣傳主動向其他媒體借力,營造影響力的共鳴,而觀眾也可以利用混剪視頻等形式聚焦、解構、重塑電影文本,在B站等新媒體空間中,形成基于趣緣群體趣味導向的互動場景。電影混剪視頻是趣緣群體幻想意志的體現,群體成員通過行使幻想的權利宣泄情緒,填補遺憾,強化快感,對抗傳播主體對電影符號意義的把控權。從電影到混剪視頻,其變化本質不僅是內容形式的變化或傳播渠道的轉移,更是由“作者”身份帶來的審美趣味和話語權博弈的過程。權利在電影文本及符號的跨媒體傳播過程中呈現出相互依附又博弈角力的勢頭。電影混剪視頻的興起為未來的電影傳播提出了新的挑戰,如何在保障影像創作者權益和自主性的基礎上,正視并接納接受主體的對等身份,尊重受眾趣味導向,創作需求與表達權利,部分讓渡或共享編碼權利,探索更加平等的互動傳播形式是值得進一步研究的倫理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