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暢
(哈爾濱工程大學,黑龍江 哈爾濱 150001)
自1895年首部電影《火車進站》誕生以來,電影藝術已有一百多年的發展歷史,根據形式、題材、劇情等可以將電影劃分為許多類型與流派,紀錄電影在電影藝術中屬于一個極為特殊的類別,是電影誕生的最初形態,也憑借著“真實藝術”的獨特感染力在電影界長時間占據著重要的地位。紀錄片將展現真實作為核心與目標,圍繞真實的人物與事件展開,運用寫實主義手法記錄真實的社會現實生活,并能夠以其真實特質吸引觀眾,引發其思考。憑借紀錄片記錄真實特性與觀眾對其的認識,記錄片對歷史與現實的影像符號化呈現成為集體記憶構建的重要內容形式,具有民族記憶的敘事功能,影響著觀眾對社會現實的認識與理解,并進一步激發與凝聚起人們對國家、民族的認同感。
尤其是歷史類紀錄片,在講述民族的興衰、發展的過程中將全民族的根源與命運聯系在一起,講述的輝煌與磨難構建起民族記憶框架,并引發觀眾的情感共鳴。在紀錄片再現某特殊的過去事件或者歷史節點時,需要堅守真實,準確反映歷史的真實樣貌,因此多通過對遺跡、文物、歷史影音資料、親歷或相關人的口述等拍攝來實現。口述歷史紀錄片一方面能夠從多元角度不斷彌補缺失的歷史真相、重現歷史記憶,另一方面能在講述者的口述過程中將目光聚焦于這一群體的歷史參與事實,肯定其歷史意義,因而在民族記憶敘事中口述歷史紀錄片占據著重要的地位。本論文以口述歷史紀錄片《九零后》為主要對象,分析影片與十六位年過九十歲的西南聯大學子對話中回味歷史發展、凝聚民族情感的民族記憶敘事的特征。
由于時間與事件的發展具有單向不可逆性,歷史類紀錄片在真實展現某一歷史時間的場景之時,無法采用其他記錄片的拍攝制作手法進行跟拍式的真實記錄,而是需要借助該歷史時間內所留下的真實印記來搭建真實的歷史場景,從而得以在此場景中描繪已經成為歷史的人與事,完成對集體記憶的部分書寫。在實際的操作過程中,受限于史料的缺乏與制作水平的不足,部分歷史類紀錄片多從現有的重大歷史事件記載與預設認知出發,將散落的歷史碎片雜糅其中,拼湊成一部空洞而抽象的歷史想象,未能真正走向記憶核心。20世紀八九十年代在歐美興起的新歷史主義(New Historicism)對于歷史的批判性理論與創新思想逐步滲透到我國的紀錄片創作后,激發起對歷史類紀錄片中歷史真實的進一步強調與平民視角的追求,“細節表現”“口述歷史”和“情景再現”三種思路也成為“新紀錄片運動”積極倡導的敘事新模式。
口述歷史以記憶回顧、記憶講述形式為主,在親歷者或見證人的講述中還原已經不復存在的現場情景,并且在描繪抽象“歷史的現場”的同時還蘊含著探索與發現的特點,能夠在具體事件的講述和描繪中挖掘出許多缺失或者被遺忘的細節,其作用與效果范圍能夠一定程度上包含另外兩種敘事思路,并且口述歷史的敘事模式還具有獨特的記憶講述意義。在傳統追求廣與全的“宏大敘事”之中,普通人物的個體話語很少能夠參與其中,更是缺席于對歷史與記憶的敘事。新歷史主義思潮給口述歷史所帶來的變化則是一定程度上將歷史的“講述權利”交給了個體,民族記憶的書寫方式也出現了視角上的重大轉變。每個個體從自身的立場與角度出發講述他們具有故事性的人生片段,在親身經歷與生活經驗的對話之中轉化為歷史細節碎片,又以個體的社會關系將碎片進行歷史性粘貼,展現個體之于民族記憶的力量。
電影《九零后》以口述歷史為主要形式,展開在戰亂中關于西南聯大的民族記憶敘事,以楊振寧、許淵沖等十六位西南聯大校友的口述歷史為主線,構建他們認識視角中西南聯大于戰亂與貧窮中保留民族希望火種的歷史場景與民族記憶。講述親眼目睹校園毀于炮火后,一個女生跳到臺上高聲唱起《松花江上》;徒步橫穿湘黔滇三省西遷至昆明,完成教育史上的偉大“長征”;在漫天炮火中緊緊護住珍貴的書籍“跑警報”;瓢潑大雨傾瀉在教室的鐵皮屋頂上轟隆作響,學生老師被迫聽雨聲賞雨景;飯堂里混合老鼠屎、谷糠等雜質的“八寶飯”;以及在艱苦歲月中同學之間的玩笑打趣、讀書爭論,對“中興業,須人杰”的堅定信念與振興夢想。講述者們無法忘懷在他們面前身首異處的同胞、炮火中淪陷的國土、艱苦作樂的師生,以及在學成后前赴后繼建設中國的偉大理想,從個體的多元視角出發,再現歷史、共筑民族記憶。
歷史記憶的展現是口述歷史紀錄片的核心,由講述者將已經成為過去式的歷史記憶在細節化的話語描述之間逐漸拼接起來,將講述者作為一種連接歷史記憶與當下社會的媒介,在其帶有情感色彩的歷史現場回顧中,增強觀眾對歷史記憶的現場感。這種對歷史記憶講述由于口述者存在著身份、立場、認識等諸多方面的差異,又具備著一定的個體差異性與身份偏向性,從講述者個人的歷史記憶開始便存在著情感色彩,融入了個性化的價值觀念、道德判斷、未來志向等內容。作為歷史記憶的人形見證,口述者在回顧記憶、描述記憶之時,也在不斷重新書寫和建構歷史記憶,諸多環節中都存在著明顯的社會建構色彩。
在實際作品中,口述歷史紀錄片并非從單一視角出發進行歷史記憶回顧,實際上它提供的是人類自我生存的鏡子,鏡子內映射的是擁有一定共同群體身份意義的個體,在真實講述的基礎上增添了同一群體身份的情感內容。群體并非是一種由外部客觀條件完全決定的社會概念,而與主觀意識構建緊密相連,本質上是觀念的認同,外在的、穩定的客觀特征是群體用于表示主觀認同的工具。對歷史記憶的共同認知與情感將講述者們聯系起來,共同形成了具有歷史記憶認同身份的群體,在述說歷程中重建人際關系,也重建歷史景象、還原歷史現場的情感氛圍。尤其是涉及歷史大趨勢下群體命運與國家民族命運的話題時,群體身份背后的文化認同、價值認同、意識認同等內核的強烈作用使得情感連接更為明顯。
《九零后》的講述者們從外部身份上來看同為西南聯合大學的學子,從主觀認同來看,則同為對西南聯大背后的歷史懷有深厚認同情感的群體,在講述橫跨近一個世紀的歷史回憶之時,仍洋溢著少年時期的意氣與不屈傲骨。講述者們講述了他們親眼見證的憂患,無情的炮火炸毀了人民的家園,也讓民族命運陷入了岌岌可危的境地。他們成為在亂世中隨時面臨生命危險卻仍舊抱有對知識的熱忱與向往的一群流離少年,在戰亂中不放棄對學校與知識的堅守,輾轉多地只為守護著課堂的一方天地,戰爭與貧窮讓他們的求學生活變得無比艱難,但在講述者們的歷史記憶敘述中,卻飽含苦中作樂、越挫越勇的堅定意志,炮火聲中三校合并、戰爭白熱化后的舉步維艱、四散西遷的無限感慨,聯大學習生活的青蔥歲月讓他們無法忘懷,也鑄就了聯大學子“中興業,須人杰”的目標。認識與情感的認同讓他們緊密地連接成一個群體,又將群體命運與國家民族命運緊密相連,將對國家民族的熱愛投入到讀書救國的事業中去,以熱血愛國情懷為底色,投身民族建設、挽救國家民族命運,刻苦勤勉共筑中華輝煌。
口述歷史的歷史探索與記憶回顧主要是通過對講述者表達的記述來實現的,重建講述者人生的特殊歷史階段,并將這一部分并入社會歷史的發展階段或者特殊事件的記憶中。口述訪談方法因靈活性、互動性、開放性以及其他特性,能夠有效連接特殊歷史階段與現代,因而在實踐的運用中使用頻率較高,口述歷史紀錄片也多采用口述訪談這種對話形式,深入到“歷史的人”與“人的歷史”統一的維度,獲得將個體、群體放置到國家、民族的社會大背景中進行精神維度解讀的可能,并且從講述者豐富的情感、重建后的歷史面貌中洞見現實維度下的記憶價值。
口述歷史紀錄片中的對話擁有雙重維度。一層是口述訪談的現實對話維度,即訪問者與講述者之間的對話,訪問者根據影片的敘事安排、節奏安排、表達角度與歷史搭建脈絡等內容向受訪者發問,講述者則根據自身的經驗與認識進行回答,在來往之間不斷深入與細節化對話所涉及的內容與議題,挖掘更深一層的意蘊內涵;第二層則是講述者的現在與過去之間的對話,講述者站在現實回顧過往,將現實社會對其的影響浸入記憶的回顧與闡述之中,現實與歷史在關于回憶的對話中得以重新連接,并獲得新的審視角度。
《九零后》以口述訪談這種對話形式來進行民族記憶的敘事重建,在對十六位老人的訪談中實現跨維對話,以回顧民族記憶為媒介連接過去、現在與未來的民族復興使命與擔當。第一層是影片訪問者與西南聯大學子的對話,講述西南聯大的成立背景、在西南聯大的生活光景以及從西南聯大走出的少年們在各行各業發光發熱的景與情;第二層則是講述者立足于當下,以中國社會現階段的目光審視過往,昔日在西南聯大的少年時光已經遠去,但是聯大對學子的影響卻刻進了他們的骨血之中,激勵他們肩負起國家與民族的復興使命,在對話中讓講述者進一步認識自己、發覺自己的價值,也肯定了這段再難遇見的巔峰學術歷史澤被后世的偉大意義。除此之外,影片還增加了新一層的維度,西南聯大學子在影片中與訪問者對話、與過去的自己對話的同時,還通過屏幕外的新媒體渠道,與新時代的90后、00后隔空對話,共談理想價值、社會責任,點亮新時代托舉起青年發展,而青年也不負時代的社會新主題,在記憶講述中傳遞國家民族復興的使命與擔當,為民族記憶敘事增添時代意義。
《九零后》以口述歷史的形式向觀眾展示烽火戰亂中西南聯合大學的歷史,講述在“中興業,須人杰”精神激勵下成為國之棟梁的聯大學子們戰火紛飛、群星閃耀的青春記憶。特殊的民族記憶承載著他們對家國安穩、民族復興的熱血抱負,發揚“剛毅堅卓”的校訓精神,懷振興中華之理想,堅守中國教育事業,并在中國繁榮的今日不忘這段特殊的民族記憶。電影從景、情、憶中探索歷史留下的不朽精神,傳承跨越世紀的國家民族復興使命,并且在時代發展之中重建歷史、社會、精神的聯系,將昔日的青春熱血與理想價值傳遞給當代少年,在“弦歌壯古今”的希冀中進一步豐富中華民族文化框架下的特色社會建構,發揮民族記憶敘事于時代發展的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