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筑蘭 熊 薇
(貴州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苗族電影《滾拉拉的槍》創作于2008年,由寧敬武導演拍攝于我國唯一可持槍的部落——貴州黔東南岜莎苗寨。故事主要講述了從小跟著奶奶生活的苗族孤兒滾拉拉,生下來從未見過父親的模樣,卻又特別渴望在15歲成人禮上獲得父親贈送的槍,由此開啟了一場尋父之旅。在為槍尋父的過程中,滾拉拉完成了從少年到成人的歷程。即使最終沒能尋到父親,但從出走到歸來的經歷,使他對親情、民族傳承等問題有了新的認知,思想上獲得了成長,也給觀眾帶來多方面啟示。同年12月,該部電影在1000多部影片里脫穎而出,“成為繼《梅蘭芳》后入圍第59屆柏林電影節的國產電影,并作為‘新世代’單元六部競賽片之一角逐‘水晶熊獎’,影片也被媒體評為‘富有鮮明的社會責任和人文關懷’的作品”。電影中的角色幾乎全由當地苗族人扮演,他們說苗語唱苗歌跳苗舞,真實再現苗族村落的民風民俗,為觀眾帶來不同以往的觀影體驗。同時影片也蘊含著多重民族文化主題,從多方面視角向觀眾展示了苗族文化濃郁的民族風情。
藝術語言是作品的表達方式與手段,就民族藝術語言來說,主要體現在苗語、苗歌等方面。苗族是能歌善舞的民族,常借歌抒情,以歌言志,每一首民歌背后都是苗族人民情感的表達。作為苗族文化符號,苗歌是抒發民族情感與尋找共鳴的重要載體,它將地方記憶與民族藝術聯系在一起,對民族文化的發展起到助推作用。“日常經驗是藝術的源泉,包含著藝術的萌芽,同時給人們享受”。苗歌的藝術創作也常在日常生活中汲取創作靈感,具有濃厚的現實主義色彩,如勞動歌、時政歌、酒歌、情歌、苦歌等都反映著苗寨的社會生活狀況,是現實生活的升華和藝術形象的結晶。并且根據情境不同,苗民會在原有苗歌基礎上進行適當改編,這是順應社會發展的必然結果,也是苗民審美意識轉變的體現。《滾拉拉的槍》中,前后出現過10次苗歌吟唱,都是應景而發,電影的民族感染力在此基礎上得以加強,為觀眾帶來了非比尋常的視聽體驗。
苗族人民常年居住在山野之間,與山川河流為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自然環境的熏陶下,苗胞逐漸形成了勤勞質樸的性格特點,同時也促進了苗族山歌文化的形成。影片中,導演真實還原了現實生活里苗家人愛唱苗歌的生活狀態。滾拉拉在出走尋父的途中,遇見一戶正在收割稻谷的苗族人家,他們一邊收割稻谷,一邊情不自禁唱起了苗歌:“金黃色的稻田美麗的山脈,富饒的土地賜給我們糧食,我們只能用歌聲來做報答,我們苗寨山清水秀,我們家鄉美不勝收,2021年又是豐收年,金黃稻谷一片片,男女老少笑開顏,嗚呼!”一幅安寧和諧的畫面頓時呈現在觀眾眼前,從歌聲里我們可以感受到苗族人對大自然的敬畏與感激,他們見物起興,歌聲繞梁,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結合表現了苗族人民對勞動的熱愛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酒歌也是苗族民歌的一大特色。苗族人民熱情好客,喜愛熱鬧,每到逢年過節,迎賓會友時常飲酒設宴,以酒會友,增進彼此感情。苗歌體式不一,常即興而作,表現手法多樣(如比喻、夸張,一唱眾和,唱詞與韻白,盤歌問答等)。在電影里,滾拉拉與苗族大伯一家共進晚飯時,兩位苗家少女即興為滾拉拉獻上了一曲酒歌:“為哥哥敬上美酒,表達我們的情和意。嗚呼!”簡短的兩句歌詞透過苗家女兒的神情、歌聲等形象地傳達出來,流露出苗民的真摯之情與人心之美。“嗚呼”的吆喝聲作為歌曲結束的標志,激發著聽眾的感情力量,讓聽眾在歡快的氛圍下能夠快速融進愉悅的藝術氛圍中,拉近主客距離。苗族史料里也記載著許多禮敬客人的酒歌,雖有所不同但如出一轍。“日日等你們,夜夜等你們,早上不見你們來,晚上見你們來,我們用布帶來拉,我們用銅鉤來拉,布帶繃斷了,銅鉤拉直了,才把你們拉到家。”苗家人的情、景、理在苗歌中和諧地融為一體,這是苗家人最直白樸素的表達,也是苗族文化的高度凝練,體現了苗族人民特有的生活態度與審美意識。影片中對苗歌的真實再現,使觀眾如身臨其境,也對觀眾了解民族文化提供了一個獨特窗口。
民俗一詞,最早是由英國考古學家湯姆斯于1846年提出的,按照湯姆斯的解釋,它的含義是“普通人中流傳的傳統、傳說及風俗”以及如“古時候的舉止、風俗、儀式、迷信、民曲、諺語等”。苗族是注重傳承的民族,儀式成為苗族文化里不可或缺的部分,伴隨苗民對神話故事的迷戀與祖先崇拜的維護而產生。《滾拉拉的槍》里,導演寧敬武就通過對祭祀禮儀與人生禮儀的描繪,展現了苗民獨特的生命意識。
苗族歷史悠久,歷經五次大遷徙,被稱為“山地的移民”或“山區遷徙者”。在漫長又艱難的遷徙過程中,苗家人形成了特有的宗教信仰:注重生命的延續,崇尚具有力量的事物。《苗族古歌·楓木歌》《山海經·大荒南經》等史料記載表明,苗族始祖蝴蝶媽媽是從楓樹干和楓樹心里生長出來的,其中苗族里“苗”的含義之一便表達“心”之意,即楓樹的樹心。在苗族人的眼中,楓樹里蘊含著祖先的精氣與靈魂,部分苗族也會將楓樹看作人類的發源地及去世祖先的棲息之所,他們相信即使祖先已逝,但靈魂不滅,逝去的人會以另一種方式繼續存在,所以常帶著自己的孩子對楓樹頂禮膜拜,祈求庇佑孩子像大樹一樣健康成長。影片開頭便渲染了對樹木祭祀的神秘基調:村寨里的一對苗族夫婦在樹神下祭拜,父親祈求樹神能夠收自己的孩子做兒子,讓生命樹做他的父親,消災樹做他的母親,對他褒獎懲處,保佑他平安長大。當孩子對著生命樹喊出“爸爸”時,苗寨里的成年男人們共同朝天鳴槍,以此方式告知天地,人神互通,也表達了儀式的神圣性與人對自然的敬畏之情。
為孩子種植生命樹是岜莎苗民的傳統文化,樹木亙古不變地向上生長,孩子的成長路上便有了生命樹的陪伴,這一方面暗含著苗家父母對子女的期盼,另一方面也延續了苗族宗教信仰的傳承。等到日后年老逝去時,族親們便砍下逝者的生命樹做成棺木。待死者被掩埋后,在死者的墳冢上再次種上一棵樹,生命得到二次延續,同時也以這種方式達到守護岜莎人的作用。影片中,賈古旺意外身亡,他的生命樹便被砍倒作為棺材,尸體被村民用樹棍綁住抬出下葬,繼而也在賈古旺的墳冢再次種上新的生命樹。
與之相對應的人生禮儀也是岜莎苗寨里的傳統之一。成人禮是岜莎苗寨里重要的民俗活動,只用于男子身上。與其他民族不同,岜莎民族對成年有著獨特的定義——15歲即可看作成年。在成人禮這一天,苗寨村民會共同為即將成年的男子舉辦成人儀式:起火燒爐,燒香叩拜,同時做好祭祀祖先的節日準備。受禮者在服飾、頭飾上也都會有所改變:在服飾上,穿新衣,戴腰帶、腰包、腰刀等飾物以象征身份的轉變;在頭飾上,由村寨里有威望的長者用鐮刀將成年者“戶棍”四周的頭發剃掉,再將“戶棍”盤在頭的正中央,形成岜莎成年男子特有的發飾,最后接受長輩贈予的槍支,在槍聲中宣布自己長大成人。成人禮儀式的完成表明男子獲得了村寨苗族人們的認可,即將開啟新的人生旅途。影片里,成人禮是滾拉拉出走尋父的主要原因,也是他從稚嫩人格轉向成熟的標志,從為自我出走到民族意識覺醒后的歸來,滾拉拉也在旅途中完成了心理上的“成年”。
儀式中蘊含著獨特的民族文化與精神風貌,苗寨人對儀式的重視彰顯著民族特定的個性風格與價值追求。“宗教儀式處理人與神靈關系的行為方式反映了人們對神靈的復雜情感狀態,背后隱藏的是他們通過種種儀式來達到控制和操縱自己所處的世界、自然及自身命運的美好愿望,是人對自身的確認與肯定,是人類關于自身生命的印記遺存。”作為獨特的話語形態,儀式以特殊的形式表征著中華民族的集體意識,同時也制約著本族人的行為準則與思維方式,具有重要的民俗學價值。
民族傳承是每一位少數民族應肩負的責任與義務,但隨著社會發展,審美傾向、經濟轉型的變化,民族文化常受到工業化發展的侵蝕,面臨著無人傳承的困境。首先,從外部看,相比少數民族,漢族人口最多,影響力大,無論是在服飾上還是在語言上,越來越多的少數民族逐漸漢化,而忽略傳承民族文化的意義與責任。其次,從內部來講,苗族長期居住在偏遠落后的山區,影片中出現的刀耕火種、手工紡織、用河水洗頭等生活方式都是當地原生態的生活情景。當代苗族青年在現代工業社會和消費浪潮的吸引下,思想發生改變,對都市生活產生向往和憧憬,寧愿選擇外出打工漂泊,也不情愿繼續生活在貧困的村寨里。然而,囿于固有生活習慣與語言的影響,多數外出的民族青年即使身處都市社會中也常邊緣人的尷尬處境,最后不得不再次回到村寨中找尋身份認同。
《滾拉拉的槍》也直視了這一現實問題。苗族青年賈古旺對城市充滿向往,決定離開村寨。他脫下苗族服飾,剪去戶棍,換上了城市男子的平頭發型,獨自前往廣州打工掙錢。出發之前,他懷揣美好憧憬,幻想能夠通過自己努力改變貧窮命運。然而當他真正進入城市生活后,傳統的生活方式與精神信仰都受到了現代化的沖擊,迷失在都市文明里無法獲得城市的認可,一個月后負傷而歸死在了家中。在苗族文化的語境里,失去戶棍意味著男子無法得到祖先庇佑,回村后的賈古旺沒有了象征著神樹樹干的戶棍,無疑向觀眾揭示了民族文化與現代資本間的沖突是間接導致賈古旺去世的原因。導演寧敬武在接受采訪時也曾明確指出:“《滾拉拉的槍》很含蓄地表明岜莎文化在現代文明沖擊和擠壓下所面臨的危機。”
同村寨的青年滾拉拉,雖與賈古旺一同出走,但不同的是,滾拉拉依舊行走在熟悉的苗寨村落里,在鄉土里的所遇所感讓他對人生有了新的理解,堅定了守護民族文化的信念。即使面對著吳巴拉的持槍無用論,滾拉拉的思想也沒有動搖,他繼續尋找精神依托,直到最后遇見了教唱指路歌的大伯,擔起傳承民族文化的使命,延續了傳統文化的活力,這是他民族意識開始啟蒙與文化自覺的表現。在賈古旺的葬禮上,他唱起了指路歌:“廣州不是你的家,卡拉OK比不上我們寨子的秋千架,再看父母一眼吧,看一看我們的寨子,你就安心上路吧,回到祖先那里去吧。”歌詞表明了滾拉拉自己的立場,也是對民族青年歸根的召喚。城市里的高樓大廈、燈紅酒綠比不上村寨里的山路梯田,賈古旺與滾拉拉選擇了不同道路,二人的最后結局也暗含了對苗族文化在現代社會如何存在的反思及尋根、歸根的重要性。
民族身份認同是現代性進程中的重要事件,影視作為當下重要的傳媒手段,對民族故事的講述滿足了觀眾對異族環境的獵奇心理,也推進了影視的多維度發展。《滾拉拉的槍》通過苗寨青年的視角,將獨特的藝術語言、形象、意蘊傳遞在觀眾的眼前,展現了一個樸素自然、寧靜唯美的異托邦世界。觀眾可以在有限空間里看到岜莎苗寨的鄉村美景,欣賞苗族建筑,歌舞服飾,領略一個更為廣大的世界。這不僅為長期處于快節奏生活壓抑下的人們提供了一處置放身體與靈魂的棲息地,也提升了岜莎村寨的知名度與旅游價值,為當地帶來了經濟效益與旅游價值,進一步打造了貴州形象。然而,泛娛樂化時代的迅猛發展,琳瑯滿目的視覺形象每時每刻充斥在我們的生活空間里,刺激著大眾的感官體驗。大眾的消費能力、思維方式及生活方式也在圖像的影響下發生著較大的變化。市場經濟日益興起,好萊塢電影,迪士尼電影、科幻電影、3D甚至5D電影等的推出不斷給觀眾帶來視覺沖擊,傳統社會中單一化的生活模式便難以激發觀眾的審美趣味,即使《滾拉拉的槍》曾入圍過國際獎項,但也很難在電影院里獲得觀眾的喜愛,少數民族電影的發展自始至終都存在局限和挑戰。
首先,流量缺失便是電影缺少受眾的主要原因。從接受美學的觀點來看,觀眾對影片的認可與接受直接影響影片的知名度。費斯克認為,“在星粉的關系里,粉絲并不是絕對意義上的受眾,而是積極的受眾,是文化的主動生產者”。受眾對象個體性與創造性的不同,常會對作品起到不同的能動作用,這表明作品與觀眾之間并不只是單向接受關系,還具有雙向互動性。不同于現代題材電影,《滾拉拉的槍》全程由苗族地區人民本色出演,沒有流量明星的助陣使影片無法在粉絲群體中掀起大的波瀾。加上單一的劇情和拍攝手法,導致影片難以在主流市場中擁有一席之地。試對比同年所拍攝的一些現代電影:《長江7號》《畫皮》《功夫熊貓》等上映后都座無虛席,這些電影在內部機制與流量效應上都多方面滿足了大眾的期待視野,即使在今日依舊好評無數,在觀眾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觀影記憶,從而導致像《滾拉拉的槍》《云上太陽》《姊妹花開》這樣原生態的民族電影在市場經濟的沖擊下逐漸被人們遺忘,更加處于被冷落的困境中,進而加深民族電影難以“走出去”的困境。
其次,民族電影的創新度普遍不高,多以講述民族傳承、文化歸根為主,容易產生審美疲勞。一些影片為了迎合大眾喜好,也常以 “他者”眼光放大苗族的偏遠與落后,致使貧窮、愚昧的刻板印象長期固定在觀眾的腦海中。而當下苗族的生活早已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許多苗寨人都充分利用網絡與大眾媒介的便利改變了生活。在時代推動下,電影創作的制片人或許可以考慮轉變拍攝角度,走出思維定式,邀請少數民族明星出演,緊跟時代,還原當下的苗寨生活,借鑒商業電影中的優點同時也保留民族電影的個體性,增加影片的曝光率,打開民族電影發展的新局面。除此之外,母語的差異也影響著電影的傳播。“語言不僅是一種重要的交際工具,同時也是我們窺探民族文化的一面鏡子。”苗語作為本族人的專用語,是民族身份的象征。但在審美文化的影響下,觀眾愈加熱衷于追求視覺與聽覺上的享受,影片中苗語的運用雖增加了電影的民族色彩,但辯證地看,苗語與其他方言相比,比較晦澀難懂,除本民族的觀眾之外,其他觀眾在短時間內無法適應苗語的語音語調,從而間接降低觀影興趣。
民族藝術是多元文化中的瑰寶,在推崇文化自信的新時代下,弘揚民族文化是增強國民凝聚力與自豪感的重要一環,也是實現中國夢的重要部分。寧敬武作為第六代導演,關注普通民眾,并將民族文化與新媒體相結合,讓岜莎苗寨打破地域時空限制,走進大眾視野,再次得到關注,引發觀眾對民族文化傳承的重視,使影片的立意更加深遠。相信隨著藝術工作者對民族電影的不斷挖掘,將會有更多優秀的藝術作品出現,而如何提升影片的內涵價值,使民族電影在綜合藝術中更具話語權,值得我們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