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料超人》與國產動畫文化生態觀照

劉 星

(華東交通大學外語學院，江西 南昌 330013)

文化生態概念源自人們的生態學意識，人們注意到有機體、生物群落及周邊環境因素之間存在互動影響的關系。而以美國人類學家博厄斯、克羅伯、朱利安·斯圖爾德等為代表的學者，則將生物學中的生態概念引入文化研究中，最終在東西方學者的努力下，將其發展為“以人類在創造文化的過程中與天然環境及人造環境的相互關系為對象的一門學科，其使命是把握文化生成與文化環境的調適及內在聯系”。動畫電影藝術同樣可以被置于具體的文化生態中，文化生態是研究其發生與發展的過程，支持其發展的本源力量等問題的一個重要視角。由李大喜、趙明輝執導的《飲料超人》，在當代國產動畫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有必要被置于文化生態的范疇中進行考察。

一、受眾定位的多樣性

中國動畫的文化生態經歷了從相對“自在”到高度“自為”，再到主動大膽加入全球化浪潮，實踐空間空前闊大的變遷。所謂相對“自在”，即指早年萬氏兄弟等人在《大力水手》《勃比小姐》等外國動畫片啟發下開辟中國動畫事業之際，中國動畫的目的性、規律性等并不明顯。《大鬧畫室》等動畫短片的創作是無涉權力意志，不強調宏大敘事的，體現了一種輕松自得的美學形態。而所謂高度“自為”，指的是1949年后，包括動畫電影在內的電影創作徹底融入國家機制中，成為代言主流意識形態，引導民眾尤其是未成年人價值觀的工具。尤其是國家文化部提出美術電影“為少年兒童服務”方針后，動畫電影更是被認為理應“具有非常明確的、對兒童進行社會主義、共產主義教育的目的性。……是革命的兒童教育中一個極有力的武器”。如《草原英雄小姐妹》等，就是其時占主流的，將受眾明確定位為兒童的動畫片。而在新時期，國產動畫在話語模式、受眾群體等方面日益多元。既有如《熊出沒》系列等著眼于低齡受眾的作品，又有如《魁拔》《白蛇：緣起》等旨在吸引和娛樂青少年和成年觀眾的作品。同時受皮克斯等業界成功范例影響，國產動畫日益探索適宜于兩代家庭成員共同觀賞的“合家歡”路徑。

《飲料超人》有著近乎《白蛇：緣起》《青蛇劫起》的成人化定位，而相對于《大護法》《妙先生》這類暗黑向成人動畫電影，又有著更明顯的，屬于成年人的童趣盎然，積極向上。在電影中，兩名兒童成為配角，具有人物弧光的正反陣營代表人物大石頭和韓俊樹都是成年男性。從大石頭視角反映出的人物煩惱都是屬于成年人的：大石頭身為白領，工作繁重，早出晚歸，還要忍受上級的無理刁難，好朋友高博士則含辛茹苦地靠餐車糊口，可惜生意冷淡。另一名好友鴕鳥則是一名快遞員，同樣生存得頗為艱辛。與大石頭已結婚生子不同，高博士和鴕鳥都還未婚。與大石頭同為職場中人的男男女女，則每日在地鐵與寫字樓中神情倦怠，于是一款名為“壓力殺手”的新型飲料迅速風靡開來。不料這款看似能抑制人壓力的飲料卻能將人轉化為暴虐異常的火怪，而由高博士發明的“零度壓力”飲料恰恰是能克制火怪的武器。三個成年人就此成為“飲料超人”。不難看出，主人公在生活與工作中不堪重負，頻繁失業、求職、辛苦通勤的經歷，最能引發的是成年觀眾的共鳴。對于已踏入職場的觀眾而言，主人公是“自我”而非“他者”。主人公與“壓力殺手”之間的關系，也并不承載著電影某種在知識、道德或社會秩序上居高臨下的傳授與訓誡。而最后正反雙方一場激戰，大石頭等人恰恰憑借童年時玩水槍的經歷取勝，韓俊樹從火怪恢復人形，珍妮和高博士喜結連理，可謂皆大歡喜。這并非一種低幼化處理，這里回應的實際上是成年人深藏內心的童心童趣。

二、民族化與現代化的平衡性

自1955年特偉、華君武等人拍攝《驕傲的將軍》，提出“探民族形式之路”以來，民族化探索就成為國產動畫文化生態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國傳統文化成為動畫人吸收養料的對象。如在美術資源上，中國古代山水花鳥畫，乃至剪紙、木偶、泥塑等，都被拿來用作造型素材，如《小蝌蚪找媽媽》等對齊白石水墨畫技法的運用，《天書奇譚》對“吳門畫派”風格的借鑒等；在各類視聽元素的設計上，京劇、民樂被廣泛運用，如《驕傲的將軍》《大鬧天宮》等就有對京劇唱念做打表演程式和臉譜的挪用；在故事題材上，民間傳說、古典小說、寓言故事等，經由改造后與外來的動畫藝術充分融匯，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莫過于《大鬧天宮》《哪吒鬧海》等。也正是這種對民族化的執著追求，使得國產動畫出現了享譽世界，影響持久而深刻的“中國學派”。

自20世紀90年代后，被認為守成有余而開拓不足的“中國學派”在市場化變革中逐漸式微，但是民族化已作為一種藝術探索的方向植根于國產動畫文化生態中。動畫人依然熱衷于移植和借用傳統文化，而最為普遍的便是繼續選用來自民族神話、民間傳說和古典名著的敘事文本。如根據《西游記》創作的《西游記之大圣歸來》，根據《封神演義》創作的《姜子牙》等，都是其中翹楚。由同樣取材于《封神演義》的《哪吒之魔童降世》所創造的票房神話也再一次證明了傳統民族文化的價值。而這也就造成了，一則，這一類動畫的閃耀，造成了大眾對國產動畫必須“引經據典”，不能自出機杼的誤解；二則，它們的成功，也著實誘發了個別浮皮潦草、質量欠佳的跟風之作。而事實上，大量國產動畫完成了向現代性的靠攏，如《大護法》《羅小黑戰記》《貓與桃花源》等，都與傳統神怪故事無關，《飲料超人》也是國產動畫文化生態實現民族化與現代化平衡的例證。

從時空背景來看，《飲料超人》是不折不扣的定位于當代空間的作品，電影不僅沒有落入機械性復制神話傳說的窠臼，也沒有如《豆福傳》《小門神》等對傳統文化概念進行翻新。首先，從內容而言，《飲料超人》是現實主義作品。影片塑造的是當代普通中國人的形象，并真實地反映出他們的生存體驗，傳達出在時代背景下人們的所思所想。片中人物的身份、性情、舉止以及人物關系等，均與觀眾再熟悉不過的現實生活高度接近。如韓俊樹在童年時原本想和大石頭等人一起玩耍，卻被母親強制拉去上補習班；已成為“人生贏家”，要撫養兩個兒子的大石頭在工作中忍氣吞聲，在公司被毀后馬不停蹄四處奔波求職等。其次，從類型定位來看，《飲料超人》則披上了科幻作品的外衣。電影在仿擬現實世界，充分迎合了觀眾對現實的認知之后，又從理性的角度出發，將電影中的世界陌生化。電影中人物在過量飲用“壓力殺手”后變為火怪，珍妮對無人機、水槍等的改造，會長和會長助理用毒氣試圖殺韓俊樹滅口，又用藥彈試圖使大石頭等人變身等，其中包蘊的理性邏輯以及現代性反思，無不是科幻電影所具有的美學特征。可以說，《飲料超人》足以打破人們對國產動畫高度依賴文化遺產的偏見。最后，影片所傳承的價值觀，仍是具有民族性的東方美學思想。片中成為超級英雄的，是大石頭和好友高博士與鴕鳥等人。這些超級英雄并沒有超能力，人們對抗邪惡倚仗的是團隊合作與并不炫目的科技(如珍妮用自己的技術為團隊提供了滑板、飲料發射槍等裝備)。在此，東方文化中的集體主義完成了對西方個人英雄主義的遮蔽。

三、產業鏈的可持續性

可持續性亦是衡量電影生態情況的標準之一，這一點也在《飲料超人》上得以體現。

首先，在劇情設置上，《飲料超人》顯示出強勁的原創動力，這正是國產動畫能長期獲取觀眾青睞的原因。相較于對耳熟能詳老故事的復述，早已接受多元思維與豐富景觀影響的觀眾無疑更希望得到一個全新的故事，踏入一個獨特的世界。近年來備受好評的動畫電影如《大魚海棠》《阿唐奇遇》等無不交出了創意十足、令人耳目一新的故事文本。而如前文所述，《飲料超人》之于傳統典籍可謂是無所依傍，而對于流行文化雖有借鑒之處，但也進行了富有創意的解構與重組。大石頭等人原本平平無奇，但是在喝下“零度壓力”后成為能夠對抗火怪，拯救整個城市的超級英雄，這是對超級英雄電影的參考，但同時又是一種解構。如電影開頭韓俊樹以超級英雄的打扮出現在“壓力殺手”的電視廣告中，以救世主自居者恰恰是禍世者，這是電影對所謂超能力的譏諷。

其次，在主旨設定上，《飲料超人》表現出了緊扣時代，關注現實的誠意。電影藝術本身就是時代的反映，動畫電影更是能以夸張、象征等方式完成對社會面貌的藝術性刻畫。如在上海“孤島”時期，為表現國人堅持信念，萬眾一心抗日而創作的《鐵扇公主》；反映解放后，國家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驚人進步的《小鯉魚跳龍門》等，就可以被視為時代的演說者，它們與人民真實的生活日常形態、心理意識有著巧妙的融合。正如卡西爾所言：“戲劇藝術從一種新的廣度和深度上揭示了生活：它傳達了對人類的事業和人類的命運、人類的偉大和人類的痛苦的一種認識。”電影藝術充當了將人們從蟄伏、低迷狀態中喚醒，具象生活潛在可能性的角色。《飲料超人》中引發矛盾的是當代人極度焦慮、壓抑的生存狀態。正是因為幾乎所有人都無法擺脫壓力，韓俊樹所研發的“壓力殺手”才會席卷市場，成為人們的救命稻草。人們無法以正常的方式排解壓力、調整情緒，只能對飲料成癮，最終變異，在精神與肉體上被雙重摧毀，這無疑是觸目驚心的。韓俊樹的命運變遷更是充盈著一種悲劇感，這一看似為萬千人解決壓力問題的天才實際上也活在巨大的壓力中無法自救。電影實現了張揚游戲精神與關切沉重現實癥結之間的平衡，而這種與現實問題的密切關聯，正是國產動畫獲得長久活力的保障之一。

最后，在制作上，由中韓合拍的《飲料超人》提供了一種值得參考的產業化范式。《飲料超人》是中韓繼《瑤玲啊，瑤玲》《守護精靈》《太空嘻哈族》等作品后的又一次合作，在進一步確保影片的設計、導演與技術能力的同時，也實現了對市場的擴展。近年來，國產動畫不斷與日、韓、法、美、新西蘭等國進行深化合作，各取所長，推出了如《藏獒多吉》《媽媽咪鴨》《直立象傳說》等佳作，在合作中完成對產品質量和營銷效果的優化，顯示出國產動畫文化生態的開放性。這種合作，有利于建立和延伸更為穩健的產業鏈，在此不再贅述。

動畫藝術及動畫產業與社會歷史語境密切相關，對其發展歷史的梳理乃至未來展望，以及對單部動畫電影的考量，都要求我們擁有一種開闊的、整體化的視野。單純就影片藝術性與商業成就而言，《飲料超人》還算不上已躋身國產動畫第一流的行列，但也不失為一部佳作，其制作流程成熟，兼顧觀影人群的多樣性，并在民族性與現代性之間找到了平衡點。《飲料超人》的出現，本身就意味著當前國產動畫電影生態充滿活力、多元共舞的一面。而我們也有理由相信，在國產動畫的自我調節與革新，以及外力的推動下，還將有更多如《飲料超人》的佳作，共同參與到建立國產動畫電影動態、開放、和諧的文化生態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