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們戀愛時,每次見面都不容易,因為兩人中間隔著一條長江。
這個城市不大,長江穿城而過。
雖然共飲一江水,但他倆分住兩岸,那時還沒有橋。江畔的磨基山面南背北,是這個城市的風水。山腳下有個渡口,方卉天天坐渡船上班,從此岸到彼岸,日復一日,但她從來沒有在渡船上遇見過杜一新。
瑪格麗特·杜拉斯的《情人》描寫一對異國情侶在西貢的渡船上一見鐘情,然后過了一段風花雪月的生活。這么浪漫的故事是否也會發(fā)生在這個小城,春江水暖,誰知道呢?說小城故事多,只是飽暖之后的一種遐想,成不成要看各人造化。每天上班行色匆匆,疲憊如芻狗,哪還有多余的精力去消耗?
兩人是在掃墓時認識的。
這個陵園曾經(jīng)是古戰(zhàn)場,方卉父親的墓和杜一新母親的墓相鄰。兩個墓中人并排躺得規(guī)規(guī)矩矩,等著未婚兒女每年一次的探望。本來是各掃各的墓,但連續(xù)兩年他們都碰在了一起,方卉燒紙時還找杜一新借了打火機。他發(fā)現(xiàn)這姑娘長得不錯,背影尤其耐看。方卉還打火機時,問他:“這你母親?”當時她并不知道這就是自己素未謀面的婆婆。兩人言來語去聊了起來,既有同病相憐的悲戚,又像是惺惺相惜的患難之交。兩墓旁邊守靈的柏樹已有連理之勢,這是祖宗對聯(lián)姻的明確首肯。英年逝去的父母做了月下老人,陵園里的鄰居成了親家,即將抱上孫子的二老現(xiàn)在已是含笑九泉了。
給自己省去了諸多婆媳難處的顧慮,可見婆婆是深明大義的,方卉答應了杜一新的約會。兩人見面竭盡才情說著各種話題,從南走到北,從白走到黑,孜孜不倦,即便不是相見恨晚,也算般配。之前掃墓是不約而同,確定戀愛關(guān)系后是執(zhí)子之手一同前往,大有“家祭無忘告乃翁”之意,直接幽會于靈前了。杜一新問她:“第一次看見我是啥印象?”方卉說:“感覺你的樣子像畢加索。”杜一新笑了:“只要不像果戈理就行。”方卉在大學讀的是中文,眼下在一個私立學校教語文,她挺奇怪:“果戈理怎么了?”杜一新說:“他挺好的。”方卉就不明白了:“那你為什么那樣說,搞得果戈理好像殘疾人似的。”杜一新知道女人大多單純,隨便逗一下就會盤根問底,其實他就是開個玩笑,連果戈理是不是意識流作家,他都不確定,至于果哥長成什么樣,對他來說更是一個謎。
他的煩惱是,每次見面方卉都要趕著回去,她得趕最后一班晚上八點的渡船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渡船的這種日常安排也成全了他們,讓他們每次見面都意猶未盡,而盼著下一次再見。
渡船已歷半個多世紀,終于結(jié)束了使命。
他們結(jié)婚時,大橋開始動工,兒子兩歲時大橋竣工,橋頭有國家領(lǐng)導人的親筆題字。兒子上三年級了,站在橋上放眼望去,前面是長江上游,后面是長江中游,杜一新覺得自己的時間比別人走得快,滾滾長江東逝水呀,一晃快四十了。這個年齡,蘇秦都掛六國相印了,咱還在為一個小家的生活起早貪黑。人到中年就是過河卒子,困境在于欲罷不能,只顧得上眼前的瑣碎和茍且了。這十年說不上有聲有色,但也已盡力,上有老,下有小,日子算是過得不疼不癢,車和房都還了貸款。房子現(xiàn)在已升華為劃分階層的標準,這是房地產(chǎn)業(yè)發(fā)展的最好一段光陰,他抓住了這個機會,從業(yè)務員做到了業(yè)務部經(jīng)理,應該說有點小成,但也到瓶頸了。部門業(yè)績最近下滑明顯,他雖然依舊兢兢業(yè)業(yè),但市場終究是一個成王敗寇的地方,扯再多的犢子,最后也還得拿數(shù)據(jù)出來說話。
他收入最高的那年,恰好是方卉收入最低的一年。
她所在的私立學校對老師們下達了招生指標,沒完成的就扣工資,方卉被扣得所剩無幾,索性辭了職,在家閑散了幾年,喜歡上了麻將,輸贏雖然不大,但癮不小,坐在煙霧繚繞的麻將館里,以前那個辛勤的園丁已泯然眾人矣。
方卉也曾是個文學女青年,想過寫一部關(guān)于鄂西淑女的史詩,只是無從下手。平時腦子里很多似是而非的想法在攪和,一下筆就感覺不對,靈感不知哪兒去了。她想抓住它,但它比特務還狡猾,溜得無影無蹤,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她用了很多方法引蛇出洞,但蛇似乎不是隱居了,就是冬眠了。方卉心有不甘,難道就讓這么多故事封印在腦海深處?難道就讓一部史詩就此失傳?她承擔不起這個責任!只怪自己生活太平順了。不用朝九晚五,更不用996,每天不是弄飯、吃飯、打麻將,就是看電視、玩微信,這些跟史詩哪沾得上邊?杜拾遺說“文章憎命達”,歐陽文忠公說“詩窮而后工”,真是過來人的經(jīng)驗之談。太史公若不受宮刑,怕是也寫不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想到這里,方卉由衷地莞爾一笑。
現(xiàn)在別說寫史詩了,就連閱讀都快出現(xiàn)障礙,她覺得那些名著都長得無法卒讀。目光在鉛字上爬得磕磕絆絆,字里行間的艱難跋涉,讓她看完每本書的難度都不亞于攻克座山雕率領(lǐng)一伙亡命徒盤踞的威虎山。羅素說:“一切偉大的著作都有令人生厭的章節(jié)”,她看到這句話頗有知音之感,到底是哲學家,說到人心坎去了。她還發(fā)現(xiàn)很多大師的作品虛偽、矯揉造作,而且故作高深,明明一句話可以說清楚的事,非要寫一大堆,讓她不勝其煩。杜一新有天看見她桌上放著兩本尼采和安妮寶貝的書,問這倆人咋還混到一起去了呢。她說我就是隨便翻翻,沒看完。看來能讓她堅持讀完的書,還沒人寫出來。杜一新婚后對老婆的話多不以為然,在他看來,準確地說她是缺少天賦,而不是缺少興趣,或許兩者其實是一回事。
方卉不想跟他無謂地爭論這些專業(yè)問題,而她對麻將的興趣可以說接觸之后就樂此不疲,這比名著有趣多了,閑人云“何以解憂,唯有麻將”,誠不欺我也。
當然,無憂可解的時候,方卉也照常在麻將館里玩。
杜一新最近對她打麻將頗有微詞,讓她多抓抓兒子的學習,兒子成績已經(jīng)班里倒數(shù),不能再放松了。
這天晚上,他給麻將館的方卉打了個電話,她看了一下來電號碼,直接掛掉,打完了一圈才站起來。六十多歲的麻將館老板娘陳大媽正提著壺,游走在各桌之間給大家續(xù)茶水,見方卉站起來,問:“電話又催了?”方卉嗯了一聲走了出來。
麻將館在一條窄巷里,杜一新提醒過她早點回來,那巷子發(fā)生過兩起劫案,一次是劫財,一次是劫色。月色入巷,方卉的拖鞋吧嗒吧嗒地響著,一輪月亮尾隨著她。但她好像聽到還有另外的聲音,扭頭去看,一個身著斗篷外套的男子,看不清是誰,面目都藏在陰影里,不知什么時候跟在她的后面。她心頭一緊,趕緊加快腳步,幾乎是小跑出了小巷。街上燈火通明,那男子依然走在她后面,但她已不再惶恐,這男人應該只是同路吧,是自己想多了,搞得好像洪洞縣里無好人似的。忽聽到一道尖銳的剎車聲,她看見一輛交警車逼停了一輛轎車。兩個交警走下來,敲轎車的窗:“查酒駕。”車窗搖下來,里面一個金發(fā)女郎用生硬的中文說:“我是外國人。”方卉判斷她是法國人。各國人說中文,都有其特色,好比中國人說英語,一開口你就能知道他系廣東人,還是阿拉上海人。一個交警向金發(fā)女郎敬了個禮:“對不起,不管你是哪里人,到了我們這里都得遵守交通規(guī)則,請配合一下。”
方卉注意到那個斗篷男子已經(jīng)走到前面去了。
看完查酒駕,回到家,杜一新面無表情地問她:“輸了多少?”方卉例行公事道:“沒多少。”杜一新無奈而默然地盯著電視,遠不是初婚時“有妻如此,夫復何求”的表情了。婚后幾年,杜一新的話越來越少,而方卉則相反。男人的沉默好像一堵墻,而女人的絮叨則像是覆蓋在這堵墻上的涂鴉。
父子倆今天都穿著一樣的衣服,保持著相同的姿勢,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看電視,外人會感覺有點滑稽。方卉見無人理她,拿起遙控器換了個臺,杜一新對她這種自作主張的行為很不滿:“你換臺是不是也先征求一下我們父子的意見?”
方卉對兒子沒好氣地喝道:“就知道看電視,作業(yè)做完沒有?拿來我檢查。”
小偉從沙發(fā)上蹭下來,拿來家庭作業(yè),遞給方卉。她隨便翻了兩頁,在作業(yè)上簽了字,小偉收拾作業(yè)本向屋里走,她沖著兒子的背影訓斥:“整天悶頭悶腦的,不知道在想什么。”老師跟她反映,小偉上課倒是專心得好像在教堂里聽傳道,但向他提問卻茫然得不知道老師在講什么。方卉為此經(jīng)常批評兒子,兒子像被牛虻折騰不止的小馬一樣疲于應對。
杜一新也不知道兒子在想什么,但他相信兒子不笨,未來可期。
他現(xiàn)在擔憂的是部門的業(yè)績,當副手把銷售報表交給他的時候,他都沒去翻,他知道不太可觀。買得起房子的中產(chǎn)早就買了,買不起房的寒士,即便是剛需,也只能望房興嘆。看來這世上只有吃飯和呼吸是剛需,其他的都不能算。
二
杜一新所在公司的旁邊,有一個古玩市場。
這天下午,社會青年馬道喜正在市場里游逛著,東瞄西看,這家店進,那家店出。他走進一個店時,店主鄭老板正在給一對新人介紹:“我這青花瓷是元代青花,景德鎮(zhèn)燒制,胎體厚重,造型飽滿,你看看這底釉……”那女人一臉的福相,說:“這瓶倒挺精致,放在客廳里肯定好看。”男人問:“老板,這瓶什么價?”鄭老板說:“十八萬。”女人笑道:“這么貴?”鄭老板也笑了:“官窯燒制的元青花瓷市場價少說也要百萬起步,我這是民窯的,價格算是低的。你們?nèi)绻皇詹兀皇茄b飾一下客廳,可以看看別的品種。”說著拿出另一個瓷瓶給他們看。
馬道喜在店里四處走動著。
忽聽門外一個聲音喊:“有人要跳樓了。”
兩個新人放下瓷瓶,匆匆走了出去。市場里生意冷淡,有些店主就出去看熱鬧,鄭老板也廁身其中,想看個究竟,關(guān)注社會新聞一向是他的愛好。
原來是個民工在找施工方討要工錢。
派出所的曹隊長接到110電話趕來勸說:“你有什么事,可以告訴我,我?guī)湍憬鉀Q。”隊長語氣不緊不慢的,像兄弟在拉家常。民工站在樓頂邊緣,一副隨時準備跳的樣子。曹隊長和幾個警察站在不遠處,不敢過于靠近。
此時,這邊的寫字樓里,杜一新正在和副手徐百文商討怎么沖刺業(yè)績。
行情鼎盛之時主顧盈門,冷落之日施主們都難覓芳蹤。
杜一新急于有所突破:“百文,你制定一個計劃,激勵一下大伙,讓大家打起精神來。”徐百文臉上浮出苦笑:“一新,你不是不知道,現(xiàn)在的問題就是市場疲軟,咱們的潛力挖得差不多了。”杜一新說:“潛力總還是有的,就看你怎么挖了。”徐百文分析目前的困境:“有些公司資金鏈已斷裂,老板有的跑路,有的跳樓。”正說到這兒,他突然看見杜一新背后的窗戶外,有一個人凌空跳下樓去。
他駭然張大了嘴,一下說不出話來。
杜一新見他神色有異:“怎么了?”徐百文指了指窗外:“有人跳樓了。”兩人涌到窗口去看,徐百文說:“說不定是個老板。”街上看熱鬧的人群熙熙攘攘,但沒有發(fā)生什么慘案,民工落在了警方緊急調(diào)來的氣墊上。
現(xiàn)在只要有錢賺,社會上做什么都是一窩蜂,炒房炒股炒藏獒,但最后都弄得一地雞毛,一片廢墟。
古玩市場的業(yè)主們感嘆著返回市場。
鄭老板進店坐下來喝了一口茶,咂摸著茶的滋味。忽然他的眼神定住了,哎喲了一聲,原來那個元代青花瓷瓶不見了。他奔出市場,找正準備收隊的曹隊長報案。青花瓷是鄭老板花好幾萬收來的,至少得賺個十萬八萬才肯出手,誰知道出去看個熱鬧,不到十分鐘,不光利潤沒了,連本兒都蝕了。
這個青花瓷現(xiàn)在馬道喜的手里。
他趁大家看熱鬧的當口,把瓷瓶弄到了手,裹在衣服里,跑回住地,準備堅壁起來。
他住的這一片街區(qū)叫墨池巷,是條清朝就已有的古巷,晚清時這里出了一個姓仇的進士,他投身國務,宦海沉浮了幾十載,歷經(jīng)數(shù)朝,最后葉落歸根,終老于墨池巷。這個巷名就是他親筆題寫在巷口牌匾上的,顯得古香古色,蓬蓽生輝。這里以前沒出過仇進士這樣的名流,方圓百里的讀書人都以他為榜樣。他的言談舉止,因為模仿的人多,成了當?shù)孛袼住kS著原住戶不斷外遷,文化氣息淡薄了許多。最近十幾年房地產(chǎn)崛起,墨池巷進入拆遷范圍,最后期限到來之前,因為租金便宜,聚集了大量外來打工者和社會閑散人員。原來的陽春白雪之地,現(xiàn)在都是下里巴人了,從業(yè)者五花八門,三教九流,還有空手套白狼的,雖時有打架鬧事者被警車帶走,但都事出有因,不是無理取鬧。
馬道喜從奉節(jié)來這里打工,開始進了一家拉絲廠,三班倒,上了幾個月,他想,這樣晝夜顛倒地拉來拉去,何日是個頭?多少次他夢見自己是窮人,嚇醒后發(fā)現(xiàn)這不是夢。兩手空空從奉節(jié)過來,沒有勇氣再兩手空空回去,他相信自己的兩只手不會一直干粗活,雖不奢望它們像魯班一樣巧奪天工,像華佗一樣讓人起死回生,但憑手藝賺個衣食無憂,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不信邪的馬道喜換了幾次工作,還擺過地攤,但不是入不敷出,就是虧掉本錢。他現(xiàn)在就像一匹脫韁的野馬,急于找到可供馳騁的草原。宿醉街頭幾次后,他的路子開始走偏,但從來沒有失過手,他依舊認為自己是手藝人,這是老天爺賞飯吃的行當,他做得挺順,這讓他對自己的手藝有了一定的底氣。隨著經(jīng)濟狀況得到改善,他交了一個同鄉(xiāng)女友,若這次青花瓷脫手,恍惚間就將一躍成為行業(yè)巨擘,奔向小康了,馬道喜已經(jīng)掩飾不住對未來的憧憬。
剛進巷子,他就見福生牽著狗走過來。
福生不知道是河南哪個旮旯來的,只知道是在黃河邊上。我們大部分人都生活在長江和黃河邊上,它們因此被稱為母親和搖籃,國家只要把這兩塊地方治理好了,就等于打通了任督二脈。現(xiàn)在長江流域要比黃河流域富裕,所以馬道喜自認文明程度比福生要高。福生面相兇狠,現(xiàn)在帶著幾個小弟在給一些老板收欠賬,估計賺了些錢,近來混得挺威風。福生常在馬道喜面前炫耀,有時是身邊的辣妹又換了一個,有時是更新了一套潮牌服裝。這不算什么稀奇事,正常人總得攀比點什么,炫耀點什么,否則就是不正常。這些都是人的本性,只不過我們反感別人也那樣做。福生的風格直接,但他也能用樸實無華的詞匯,表達不同于等閑之輩的感覺,有時他會舞刀問馬道喜,咱這動作夠不夠勁道,像不像將門之后?有時是揮舞一把小斧子,問像不像王亞樵。馬道喜發(fā)自肺腑地瞧不起這個大老粗,這么沒技術(shù)含量,炫耀個屁啊。有幾次路過飯館看見福生和哥們兒在大吃大喝,馬道喜的腦子里就會莫名地冒出不記得哪出戲里的一句唱詞,看他起高樓,看他宴賓客……道不同不相為謀,他們互相之間不無客套,但都覺得對方?jīng)]前途。馬道喜其實對福生有點偏見,收賬是需要靠兇氣的,要靠氣焰囂張來鎮(zhèn)住對方,正適合福生這類人,他一看就是手很黑的那種,欠錢的就不再是大爺,只能想法子還錢。每個人適合的位子是不同的,好比黃山頂上聳立一棵迎客松挺帶勁,若聳立一朵嬌艷欲滴的玫瑰,可能就煞風景了。福生牽的那條狗叫“福到”,馬道喜問過福生,這是你家親戚?福生獰笑道,我把它當兄弟。雖然這么說,可以肯定二者沒有桃園結(jié)義過,但是兄弟倆形影不離,福生出現(xiàn)場,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福到會唱搖滾,怒吼聲高八度,足以讓那些老賴們頭皮發(fā)麻。福生得手過很多次,以為這個生意可以長久做下去,但有關(guān)部門已經(jīng)發(fā)出掃黑除惡的預警,他并不知道冥冥中離自己的人生轉(zhuǎn)折點只有一步之遙。當然這并非壞事,人栽跟頭要趁早,這樣才能給東山再起留出足夠的時間。
福生看到馬道喜的衣服里鼓鼓囊囊,問他:“藏的啥玩意兒?”
馬道喜腳不停步道:“好東西,走私的。”
回到出租屋,他腦門上孵出了大顆汗珠,女友宋儷問:“這瓶子哪來的?”
“古玩市場淘的。”他興奮地欣賞著瓷瓶,好像面對的是幽會的女人:“我們發(fā)財了,儷儷。”
宋儷以為這個瓶子頂多也就幾百塊:“這能發(fā)什么財?”
“知道這是什么嗎?青花瓷!”馬道喜像一個剛完成一幅杰作的大工匠。
“周杰倫唱的那個青花瓷?”
“什么周杰倫?讓他一邊玩雙節(jié)棍去。這是元代青花瓷,以前皇宮里用的,少說也值十幾萬。”
古玩的價值就在于人世的滄桑和歲月的打磨,這瓶得輾轉(zhuǎn)多少帝王將相、后宮嬪妃、文人墨客、商賈藏家、黑道白道之手,才落到我的手里?馬道喜想想都后怕,失之毫厘,就謬以千里啊。上天給人發(fā)財?shù)臋C會,也許就只有一次,你應該勇敢地把握住它,否則就只能認命。我也想做個正經(jīng)人,但生活不允許啊。這個社會很現(xiàn)實,哭窮只會成為別人的笑話,只會讓人憎惡你。成事第一條就是去找個沒人的地方,先把眼淚哭干,然后再回來面對一切厄運。不把那些錯覺幻滅掉,你會一直陷在痛苦中不能自拔。動畫片里有個片段“命運對勇士低語:‘你無法抵御風暴。勇士低語回應:‘我就是風暴。”所以你只有蔑視命運,才能戰(zhàn)勝命運,改變命運。而今的馬道喜只想活在現(xiàn)實里,只想當下活得滋潤點,未來是個什么東西?百年之后,皇帝和乞丐的骸骨有區(qū)別嗎!
宋儷對男友很是擔憂。
因為所處的環(huán)境魚龍混雜,他說自己在打短工,雖沒固定工作,但收入并不少,她以為他在倒騰什么廢舊物品,或者打打擦邊球什么的,但當她聽說瓷瓶值十幾萬,也不禁問道:
“這么值錢的東西,你怎么弄來的?”
“剛才不跟你說了嗎,古玩市場淘的。”
“咱可別干那事。”宋儷提醒和警告他。
“怎么會?行了,快弄飯去,多加兩個下酒菜。”馬道喜不耐煩道。
“怎么又喝?”宋儷頗為不悅。
“人生在世,不就圖個‘酒色二字嗎?”馬道喜直抒胸臆。當然如果還能加上“財氣”二字,他會覺得人生更愜意。
三
杜一新累了一天回到家,看見只有兒子小偉在屋里做作業(yè)。
這孩子不錯,雖然成績欠佳,但學習態(tài)度可嘉。
他拿出手機給方卉打電話,她只簡單地回了一句:“我手機快沒電了,回來再說。”然后就關(guān)了機,她抬頭問老板娘陳大媽:
“怎么樣,夠意思吧?”
“小方,年底我搞個十佳牌友評選,設(shè)有獎金,你應該能入圍候選人。”大媽笑逐顏開。方卉笑道:“老板娘,你可以再規(guī)范一點,搞個積分什么的,逢年過節(jié)給牌友們發(fā)點禮品,你這麻將館就做成一個企業(yè)了,我們就等于是正式工。”有人說:“你別小看這個麻將館,只要有我們,這可是旱澇保收的生意,利潤比很多公司都強,你可別把自己當普通人。”“好,就聽你的,我不把自己當普通人。來,喝茶,喝茶。”大媽笑得合不攏腿,邁開肥胖的步伐,給大伙杯里續(xù)水。
正在歡聲笑語間,小偉走進來,扯方卉的胳膊:“爸爸讓我叫你回去。”
方卉哄他:“你先回去,我打幾把就回。”但小偉有使命在身,扯著方卉胳膊不放:“我要你和我現(xiàn)在就一起回去。”方卉不好像在家里一樣發(fā)火,耐心解釋:“你看,這里又沒多的人。我一走,就三缺一,這三個叔叔阿姨就打不成了。”同桌一壯男對小偉逗趣道:“小偉,你媽說得對,這就是團隊精神。”但小偉仍鍥而不舍地扯方卉的胳膊。這孩子認死理,方卉為難地對同桌道:“你們看這?”一女人就咋呼開了:“這不行啊,今天就你一個贏,我們?nèi)逸敗!狈交芤宦犚不鹆耍骸澳氵@什么話,我輸?shù)臅r候從來沒二話,你們要走就走,我攔過嗎?”
陳大媽連忙過來打圓場:“小方,如果家里沒啥急事,就再打幾把,啊?”說著又去哄小偉:“到陳奶奶這邊來,我有好吃的給你吃。”但小偉不為所動,一根筋地扯著方卉的胳膊不放。大媽只好硬著頭皮勸方卉:“小方,你看這樣行嗎,再打一個小時,不管輸贏大家都散場?”方卉看看身邊的小偉,猶豫不決。
忽聽有人大叫一聲:“自摸!”
那邊八十多歲的牌友老王頭因為自摸,一激動竟倒在地上,沒了動靜。
身邊的桌凳被他帶翻,牌友一下都嚇傻了,沒人敢上去扶。愣了一會兒,有個膽子大的過去探他的鼻息,駭然道:“死了。”
眾人啊的一聲驚呼。
人命關(guān)天,死了人,麻將館自然脫不了干系。
打個小麻將還死人,陳大媽哪見過這陣勢,一下慌了:“這可怎么好哦。”她走到老王頭身邊,埋頭到他的胸口聽了聽,給他做起了人工呼吸,又用厚實的雙掌抵在他胸口用力按壓。眾人都緊張地盯著她,過了一會兒,老王頭啊了一聲,活了過來。陳大媽一下癱坐在地,顯然受驚非小。曾有報道,已經(jīng)確認死亡的病人復活,嚇得急診科醫(yī)生斷氣,然后眾人又去搶救醫(yī)生。
老王頭撿回條命,卻一下坐起,對同桌嚷道:“給錢,給錢。”
眾人松了一口氣,大笑:“這老王頭,簡直是要錢不要命啊。”
喧鬧聲中,方卉帶著孩子走出了麻將館。
沒走多遠,麻將館老板老錢迎面走來,笑容可掬地跟她打招呼:“小方,這么早就回去了?”“這不,兒子找來了。”“明兒早點兒來啊。”“老錢,剛才麻將館里差點兒出大事。”“怎么了?”“你們隔壁家老王差點兒死了。”“怎么回事?”“老王頭自摸了,一激動,就倒在了地上。”“后來呢?”“幸虧你們家老陳反應快,給老王做了人工呼吸,才把他搶救過來。”
老錢聽到這,怒氣沖沖快步而去。
他進了麻將館,二話不說,就抽了陳大媽一嘴巴。大媽猝不及防,怒道:“老東西,你瘋了?”牌友的目光都集中過來。老錢顫聲罵道:“你是不是和老王頭親嘴了?”大媽怒問:“又是哪個在瞎嚼舌頭啊?”老錢實話實說:“剛才我在門外碰見小方,她告訴我的。”大媽恨恨地說:“她這不是無事生非嗎?老王頭剛才休克倒在地上,我給他做人工呼吸,把他搶救過來了,大家都看見的。”老錢質(zhì)問:“那就是承認了?”大媽跺腳道:“承認什么啊,那不是救人嗎?”牌友紛紛幫腔:“是啊,老錢,不是你想的那樣,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是純潔的。”老王頭也發(fā)表嚴正聲明:“小錢,多虧你媳婦給我做人工呼吸,不然我早斷氣了,謝謝她啊。”有的牌友看戲不怕臺高:“是啊,老錢,你想開點,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老錢怒道:“你們在場這么多人為什么不救?”一個牌友批評他:“老錢,你這就是抬杠了,這不是你的麻將館嗎?老王頭要有個三長兩短,你這麻將館可就攤上大事了。”眾人都隨聲附和,就是啊。老王頭有三個兒子,五個孫子,雖然沒啥文化,但都出落得五大三粗,這要是聞訊趕來,麻將館不鬧出血光之災,至少也是吃不了兜著走。
老錢沒法以理服人,只得怒罵大媽:“他們是看熱鬧,你也不嫌丟人!”大媽?他:“救人丟啥人啊?”老錢痛心疾首道:“我們都是從封建社會過來的人!”大媽招呼牌友:“大家繼續(xù),別理這個神經(jīng)病。”老錢見無人體會他的痛苦,拂袖而出。
方卉回到家跟杜一新說起麻將館發(fā)生的趣事,可謂眉飛色舞。
杜一新看著這個小市民,心里一陣悲哀。
原來那個清麗可人的女孩,經(jīng)過十年婚姻的洗禮,變得這么庸俗了嗎?
其實要說也不是方卉變了多少,而是多年的婚姻摩擦讓人有點兒疲勞了。家花不如野花香,那是因為距離產(chǎn)生美,家花一旦放出去成了野花,肯定也格外香,你眼里的庸俗在他人眼里可能反成潑辣新鮮,所謂“汝之蜜糖,彼之砒霜”。同樣的道理,野花一旦熬成家花,一樣真水無香,所以香不香取決于野不野。
杜一新突然拿出一個提案:“我把爸接過來一起住吧。”
“把你爸接過來干什么?”方卉很愕然,她的語氣已經(jīng)一票否決。
他倆的父母都去世了一個,杜一新曾經(jīng)想過兩家親上加親,讓在世的兩個老人結(jié)合,但后來覺得還是不妥,丈母娘變成后媽,這事兒可能弄巧成拙。方卉也旗幟鮮明地反對,憑啥咱母女要伺候你們父子啊,想得美,門兒都沒有。方卉的媽現(xiàn)在已另立門戶,找了個國企退休干部,而老杜仍然是鰥夫。
“把我爸接過來,對他也有個照應。”
方卉當然不愿自己一人照顧杜家祖孫三代:“你爸有自己的安排,不需要你操心。”據(jù)她所知,老杜每天晚飯后都出去看老太太們跳廣場舞,想在里面找個老伴兒,日子過得挺有規(guī)劃和章法,如果找到合意的,不就雙宿雙飛了嗎?
“我媽走了十幾年,他一直一個人過,不想給我添麻煩。”
“那不挺好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你爸未必習慣和我們在一起。”方卉自私得像世上的每個人,她的想法不過分,意思也挺明白,我不習慣跟他一起,咱們分開過,誰也不用嫌棄誰。
合得來就在一起,合不來就分開。
解決世上一切矛盾的唯一辦法就是自治,這放之四海而皆準。而世上唯一的矛盾是,合不來還綁在一起,分不開,這就是痛苦之源。
四
近兩年,老杜晚飯后喜歡出去溜達,看老太太們跳廣場舞。
那些老太基本上是新中國成立前出生的,剛過更年期的寥寥無幾。看她們跳得那么歡快,估計其中孀居的不多。女人的生活能力比男人強,很多女人在老公去世后,變得更年輕了。而離婚后,男人一般都瘦了,女人都胖了。老杜沒法根據(jù)胖瘦和表情,判斷哪個女人是單身,如果上去貿(mào)然攀談,又覺得舉止不夠穩(wěn)健,所以一副瞻前顧后不得要領(lǐng)的樣子。
跳舞的人里也有成對的男女,但顯然不是夫妻,因為過于親昵。老杜挺羨慕那些細皮嫩肉的男人能夠混跡其中,如魚得水,但“熱鬧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他也曾想過學跳舞,卻自知手腳笨拙,一時半會兒學不會,就沒敢上去獻丑。
廣場舞不到九點就散了,老杜沒風景可看,也打道回府。
老杜住的這條街不算熱鬧,晚上沒多少人,他靠街邊慢慢走著。此時馬道喜從街另一邊走過來,今晚他是出來瞎逛的,也碰碰運氣。這時老杜的后面來了一輛車,不知司機是不是喝多了,竟一下把他撞倒在地,當即就不省人事。那輛車沒有遲疑,疾駛而去,反應如此迅速,司機顯然沒有喝酒。
馬道喜正好目擊了這個過程,看到車輛肇事逃離的一幕,吃了一驚。他走近老杜,呼喚道:“喂,老頭兒。”老杜沒反應,一動不動。馬道喜看了看四周,遠處幾個小青年在打鬧,沒人注意這邊,他去翻老杜的兜,里面有幾百塊錢,這是老杜給自己準備的相親活動經(jīng)費。馬道喜把錢揣進兜里,站起來離開,走了幾米,又停住腳步,回頭看了看躺在冰涼地上的老杜,擔心他傷重死了,于是掏出手機打了120,然后迅速離開事故現(xiàn)場。
杜一新第二天才接到醫(yī)院的電話。
老杜顱內(nèi)出血,肋骨斷了六根,雖然做了手術(shù),但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還沒有蘇醒,醫(yī)生說,不保證他能醒過來。
“那醒不過來,重癥監(jiān)護室是不是特貴?”方卉很是擔憂。
“每天三千多塊。”杜一新是獨子,責無旁貸。
“這可咋辦啊?”方卉嘆氣道。
杜一新瞪大了眼睛:“該咋辦就咋辦,總不能放棄治療吧?”
方卉看他目光不善,氣道:“你瞪著我干什么?真是莫名其妙。”
杜一新去找派出所的曹隊長了解案情,曹隊長告訴他:“交通肇事逃逸屬于刑事案件,我們在和交警大隊聯(lián)合辦案,出警勘察了現(xiàn)場,那里監(jiān)控探頭老化,畫面看不清楚。”
杜一新心里涌起莫名的鈍感。
肇事者逃逸,監(jiān)控探頭又壞了,這年頭不是存心坑我嗎?好事從來都青黃不接,壞事總是聯(lián)袂而至。他問誰叫的救護車,曹隊長工作做得很細致:“我們調(diào)查了打120的手機機主,他是路過的,看見你父親躺在那里,就幫忙打了電話。醫(yī)生說再晚一點,你父親的命就沒了,顱內(nèi)出血可是爭分奪秒的。”
杜一新找曹隊長要了那個號碼,出了派出所就撥了一個。
“喂,哪個?”馬道喜問道。
“我是那個車禍受害者的兒子,聽警官說,是你打的120?”
“是我打的,怎么了?”
“我想請你吃個飯,當面感謝一下。”
“沒必要。我就是打了個電話,沒什么好感謝的。”
“你這個電話救了我父親一命。”杜一新誠懇地說。
“老爺子現(xiàn)在的情況怎么樣?”馬道喜語氣緩和了些。
“已經(jīng)蘇醒過來,度過了最危險的時候。”
“那就行了唄。”
“我想明天請你吃個飯。”杜一新再次提議。
“說了不吃飯,你這個人怎么這么啰唆!”馬道喜做賊心虛,對跟陌生人見面特別戒備,他突然不耐煩起來,啪地掛了電話。
請人吃飯都吃了閉門羹,杜一新郁悶地來到醫(yī)院。
同學寇意軒得知了他父親出事,一下班就趕過來探望。
他是杜一新關(guān)系最好的中學同學,以前經(jīng)常去杜家玩,老杜特別喜歡這孩子,夸他文質(zhì)彬彬,有禮貌。他現(xiàn)在市博物館工作,對瓷器頗有研究。他的性格不緊不慢,三十多了,還單身著,老杜曾給他介紹過一個對象,是同事的女兒,但后來不了了之。他對個人婚事不怎么上心,對瓷器的興趣倒是持久而熱烈,如果哪個女孩變成一個瓷器,倒是容易培養(yǎng)出感情來。
杜一新并沒把父親的事告訴寇意軒,只是在醫(yī)院里碰到過一個同學,結(jié)果不到一天,寇意軒就知道了。現(xiàn)在是個透明社會,丁點大的事情,老百姓都是奔走相告,不辭辛勞又沒有加班費。
寇意軒問了一下老杜的境況,站了一會兒,就告辭了。
送走了寇意軒,杜一新回到病房,方卉說:“你這個同學挺有意思,空著雙手來看你爸。”杜一新覺得這不重要:“那要怎么看?買一網(wǎng)兜水果副食?我爸現(xiàn)在是能吃還是能喝?他聽說我爸住院了,一下班就趕過來看望,這你也不滿意?”
方卉不打麻將的時候,就喜歡找碴,杜一新對此頗有體會。
晚上她又拿一張卷子來給他看:“你看看你兒子的數(shù)學。”杜一新看分數(shù)是64分,“這怎么了?”方卉訓斥兒子:“現(xiàn)在就考64,高考還不得46啊?班里還有比你考得低的嗎?”兒子囁嚅道:“本來有一個,上學期轉(zhuǎn)學了。”方卉埋怨杜一新:“你以前大小也是個學霸,怎么就沒傳下來呢?”“我沒說過我是學霸。”“你不是說,你們班高等數(shù)學四十幾個人補考,就你一個人及格嗎?”杜一新無奈道:“那叫什么學霸,本來就是沒學好才補考的啊。”方卉提出請個家教補一下。杜一新反對,最近公司效益不好,父親住院又花了一筆,手里沒什么錢了,再說小學有什么好補的。老杜住院每天要花不少錢,為了兒子的前途,卻舍不得投入,方卉氣不打一處來。
兩人又吵了起來,杜一新指責她的脾氣不好。
這基本上成了一個定式,一個循環(huán),解不開也不用解。
戀愛那會兒,方卉跟他說自己脾氣不好,到時少不了吵架。而杜一新表白道,脾氣不好不要緊,跟我在一起,我保證你沒脾氣。但結(jié)婚后就不那么如意了,油鹽柴米讓他忘了初心和誓言,尤其業(yè)績下滑后,浪漫就更可望而不可即。他認為吵鬧是一個家的正常現(xiàn)象,相敬如賓反是感情疏離缺失的表現(xiàn),只有在吵架時兩人才暢所欲言,無話不談,真文明起來反而無話可說,大眼瞪小眼。婚姻就是一次臥底,你要跟敵人睡在一起,最后才能發(fā)現(xiàn)真相。
以前吵架,方卉希望把道理闡釋通透,所以即便罵人,也字字珠璣,后來發(fā)現(xiàn)溝通效果不理想,于是天然去雕飾,方言俚語一起上,夾槍帶棍,總算占了上風。杜一新頂嘴次數(shù)顯著下降,就是明證。
今天她看時間已不早,來不及再跟他斤斤計較,她像先知一樣預言道:“你兒子完蛋了。”扔下這句話就直奔麻將館,畢竟已好多天沒過癮了。
陳大媽見了她語氣有點怪異:“喲,稀客啊,好多天都沒來了。”
“這段兒家里有點事。”方卉沒品出大媽話里有什么異常。
“不對吧。”大媽乜斜著眼道。
“什么不對?”
“怕是心中有愧,不敢來吧?”
“哎,你把話說清楚,我有什么愧呀?”方卉已聞出火藥味。
“你把我家都快拆散了,還這么理直氣壯?”大媽切入正題。
“開玩笑吧,我拆了你什么家?”方卉不知道她從何說起。
“老錢說我晚節(jié)不保,非要跟我離婚,你說是不是你多嘴鬧的?”大媽有理有節(jié)地控訴方卉。
方卉很是吃驚:“就這么點兒事,離哪門子婚啊,老錢心眼兒也太小了吧?”
大媽怒道:“你走,你走,我這里以后不歡迎你。”
既然老板娘下了逐客令,方卉只得悻悻回家。
杜一新見她這么快就形單影只把家還,臉色還難看,有點兒納悶兒:“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早?”一想到以后沒有麻將可打,家里這一百多平方米加上走廊的公攤面積就是她的社交圈子,她就無名火起:“你說陳大媽無不無聊?那事我跟你講過,老王頭在麻將館休克了,她上去給老王頭做人工呼吸,老錢說她晚節(jié)不保,非要跟她離婚。她怪到我頭上,你說可不可笑?”杜一新問:“她為什么怪到你頭上?”方卉道:“那天晚上我從麻將館出來,碰到老錢,告訴了他這事。”
杜一新批評她:“在外面亂說是非,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這時電視上出現(xiàn)了男女主角接吻的鏡頭,小偉在專注地看著。
現(xiàn)在的社會環(huán)境催人早熟,看來兒子已經(jīng)對某些敏感內(nèi)容感興趣了。杜一新為了分散兒子的注意力,說:“去,給爸爸倒杯水來。”小偉站起來去給他倒了一杯水。他回頭對方卉說:“這年頭,就是實話不能說,實話最傷人。”方卉也知道已經(jīng)闖了禍,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他溫馨提示:“你這么多年跟社會脫節(jié),不適應社會了。”這時電視上又出現(xiàn)了男女主角接吻的鏡頭,他連忙又對兒子說:“快去,給爸爸倒杯水。”兒子說:“你那杯水還是滿的,沒喝呢。”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快去。”兒子不情愿道:“爸,你自己去嘛,我都給你倒兩回了。”方卉拿起遙控器換成體育臺:“這不就行了,真是笨死。”話音剛落,電視里出現(xiàn)了NBA明星奪冠后與妻子熱烈擁抱接吻的鏡頭,杜一新罵道:“現(xiàn)在的電視,怎么都一個調(diào)調(diào)?”
方卉直截了當命令兒子:“好了,不早了,睡覺去。”“把那個節(jié)目看完再睡嘛。”小偉央求她。方卉生氣道:“你知道他們在干嗎嗎?”小偉點頭:“知道。”杜一新問他:“小小年紀,你從哪里知道的?”小偉說:“我見過呀。”杜一新追問道:“你在哪兒見過?”
兒子給他們講了一件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事情……
五
古玩店業(yè)主老鄭去找曹隊長,了解瓷瓶盜竊案的進展情況。
曹隊長說已經(jīng)初步鎖定了嫌疑人,說著打開現(xiàn)場錄像說:“你們古玩市場的監(jiān)控錄像是比較完善的。你看這個人,當時外面發(fā)生跳樓事件,他先是從你的店里出來,你也出來了,不久他折返進店,馬上又出來了,你看,瓷瓶應該就藏在他的衣服里,別人都向這個方向走,而他卻向相反的方向走了,基本可以確定他就是作案人。”
老鄭欣慰道:“那你們現(xiàn)在就可以抓人了啊。”
“沒你想得那么簡單。”曹隊長點了一支煙,“我們市流動人口多,排查需要做很多工作。”
此時,作案人馬道喜正在街上溜達。
一個瞎子正在街邊拉著二胡名曲《二泉映月》,面前放著一個盒子,偶爾有路人扔幾塊錢進去。
扒手劉利民在旁觀察了一陣子,看周圍沒人注意他,抓起盒子里的錢塞進口袋,就準備走開。
“放回去。”馬道喜早已注意到他,攔住了他的去路。
“吃錯藥了吧你?”因為煙酒過度,劉利民的聲音粗糙,像生了銹一樣。瞎子的《二泉映月》仍在拉著,如泣如訴,聞之斷腸。“盜亦有道,懂嗎?”馬道喜訓斥道。這時有人在向他們這邊張望,劉利民怕脫不了身,只得把錢放回盒里,迅速離開。
幾天后,馬道喜在一條胡同里被幾個人截住。
馬道喜知道來者不善:“找我好幾天了吧?”劉利民欣然道:“終于把你逮著了。”馬道喜無所謂一樣:“你想怎么搞,我奉陪。”劉利民給他介紹:“冤有頭,債有主,今天讓你吃虧在明處,以后你可以來報仇。我叫劉利民,他叫高三,這個是他的兄弟高二,你叫什么?”馬道喜說:“我叫大一。”劉利民感覺這個名字有點怪:“大一?”高三突然道:“民哥,他這是調(diào)戲我們兄弟。”劉利民問:“怎么說?”高三道:“我兄弟叫高二,我叫高三,他就說他叫大一,這不明擺著想壓我們兄弟一頭嗎?”劉利民頓悟過來:“上!”
三個人沖上來,劈頭蓋臉對馬道喜一通胖揍。
馬道喜全力與三人廝打,但幾回合后就首尾不能相顧,被偷襲擊倒在地,他只能用手護頭挨打。劉利民用腳猛踩,一邊罵:“老子叫你盜亦有道,老子叫你盜亦有道!”巷口有人看到一群流氓打架,掉頭就走。馬道喜哎喲喲地叫著,但劉利民覺得他的叫聲有失酣暢,不如想象的那般洪亮,于是加大了拳腳的力度,幾路擺拳加飛腿下來,直打到痛快了,才收住拳腳,招呼兩個歹徒同去。
他挨揍的時候,太陽就落了。
他一動不動躺在那里,像具尸體。路過的人也以為出了人命,納悶兒這副殘骸為什么沒有相關(guān)機構(gòu)收走?不知過了多久,天擦黑了,他從昏迷中醒過來,還以為自己做了個夢,但軀干和兩頰、后腦勺的全面疼痛,提醒他這不僅是現(xiàn)實,還可能有后遺癥。他掙扎著往起爬,半天不能動彈,又養(yǎng)精蓄銳了一會兒,好不容易才爬起來,回到了出租屋。
宋儷慌忙找藥給他涂抹,怎么會弄成這樣啊。
這時電視上在播本市新聞,《市民熱線》節(jié)目女主持人報道:“市民杜先生告訴我們一件在他身上發(fā)生的事,事兒雖看起來不大,但挺感人。”電視上杜一新在接受采訪,他說:“本月八號晚上,我父親遭遇車禍,肇事者逃逸,至今沒有查到。這年頭,老人倒地都沒人敢扶,更何況兇手也已經(jīng)逃走,但有位路過的好心人,卻不避嫌疑,為我當時已經(jīng)顱內(nèi)大出血的父親撥打了120,將我父親的生命從死神那里奪了回來。”
新聞引起了馬道喜注意,他強忍身體的疼痛,側(cè)過身來看電視。
杜一新繼續(xù)道:“事后我打電話給他,想請他吃飯,當面感謝他,可他拒絕了,他說這不算啥,舉手之勞。”原來電視臺《市民熱線》女主持是杜一新同學,聽說他父親的事后,覺得是個不錯的新聞,于是采訪了他。電視上杜一新說:“在這里,我向這位救了我父親一命的好心人鞠一個躬,表達我誠摯的謝意。”說著他鞠了一個躬。女主持人最后評論道:“從杜先生身上發(fā)生的這件事,我們可以看到,隨著精神文明的建設(shè),我們市民的精神面貌得到了很大改觀。本市正在舉行十大模范市民的評選,我們已提議這位好心人成為候選人。”
生平第一次成為新聞人物,馬道喜感覺怪怪的。
杜一新現(xiàn)在有了一個想法。
這天睡前,他用冷靜有余而親切不足的語氣對老婆說:“你還是應該去找個班上,否則太空虛無聊了,打個麻將弄得自己家不和諧,別人家也不穩(wěn)定。”
方卉說:“不是你讓我辭職做全職太太的嗎?”
古人說:“男怕有錢,女怕有閑”,太安逸閑適難免弄出什么風流韻事來,另外他最近業(yè)績下滑,收入銳減,已出現(xiàn)財力不支跡象,這跟腎功能不全一樣令人擔憂。他耐心解釋道:“那個時候公司效益好,現(xiàn)在不行了。再說你有個班上,也不至于跟社會太脫節(jié)。以前上班的時候,多機靈的一個小姑娘啊。你看看現(xiàn)在,就只會吵架。”方卉不滿地打了他一下:“都怪我啊?”他說:“對,一個巴掌拍不響。”
過了十幾天,杜一新托了很多關(guān)系,欠了很多人情,終于給她找了個文職工作,雖然工資不高。方卉問他:“真去啊?”“那可不?”“公司文員?大材小用了吧,我可是正牌中文系畢業(yè)。”“別再提你那個中文系了,一個字也沒有發(fā)表過。”杜一新不無嘲諷地說。
為了新工作,方卉專門去買了一套職業(yè)裝,穿上身后和麻將館里那個牌友判若兩人。本已退休,不料又成了職場新人,她有種恍若隔世之感。
新公司是做廣告的,業(yè)務還不錯,她的頂頭上司是辦公室趙主任,四十出頭,挺熱情的一個人,另外辦公室還有個年輕的媽媽小張。中午的時候,趙主任對方卉說:“你剛來,還不熟悉周邊環(huán)境,我給你點份外賣。”很快一個外賣小哥就送過來了。方卉要付錢,趙主任說:“下次你請我。”吃完飯,趙主任又起身收拾飯盒,方卉連忙道:“哎呀,我來。”趙主任說:“沒事。”說著就把飯盒收拾走了。趙主任回來后,拿了桌上一份材料,遞給方卉:“這是孫總要參加一個論壇會議的發(fā)言稿,你下午把它整理出來。”方卉說:“好的。”
下班的時候,天下起了雨,方卉看了看窗外,有點猶豫。
趙主任見狀道:“我這里有把傘,你拿去用。”方卉問:“那你呢?”趙主任說:“我開車,淋不著。”方卉接過傘走出來,走了一段兒,一輛車從后面開過來,趙主任打開車門對方卉喊:“快上車。”方卉一看是主任,就上了車。趙主任問她:“你上班路上要用多長時間?”方卉說:“三十分鐘左右。”趙主任笑道:“跟我差不多,不過我是開車三十分鐘。”
趙主任把方卉送到她那個小區(qū)外。
杜一新以前經(jīng)常加班,最近生意蕭條,無班可加,見方卉回來,問她:“第一天上班感覺怎么樣?”“公司的人挺好的。”“看來你還挺能適應。”方卉不謙虛地說:“基本素質(zhì)都在嘛。”杜一新見她拿把傘,問:“這雨天的,你哪里弄的一把傘?”方卉說:“這是我們辦公室趙主任的傘,今天我搭他的便車回來的。”杜一新蹺著二郎腿,津津有味地看著綜藝節(jié)目,隨口夸獎道:“這個領(lǐng)導不錯啊,挺照顧下屬。”
“飯做了嗎?”方卉沉下臉來。
“我這不等你回來嗎?”杜一新看出她有追責的意思。方卉數(shù)落道:“你先回來就先弄飯,我現(xiàn)在跟你一樣也上班,沒閑著。”
“好,我來。”杜一新說著向廚房走去。
兩個業(yè)務主管從售樓部回來。
杜一新對副手說:“昨晚我做了一個夢,早上起來右眼老跳,這是什么兆頭?”
“你夢見什么了?”徐百文問。
“我夢見自己用機關(guān)槍掃死了鬼子一個聯(lián)隊,子彈打光了,又徒手格殺鬼子一百多人,最后筋疲力盡,從上甘嶺上跳了下來。”
“上甘嶺是抗美援朝,跟小鬼子沒關(guān)系,你應該是從狼牙山上跳下來。”徐百文給他糾正一個常識錯誤。
“我自己做的夢還不比你清楚?你說這個夢意味著什么吧。”
“這說明你睡眠不太好。”
兩人正聊著,公司的姜總來電話把杜一新叫過去,就最近糟糕的業(yè)績給他敲警鐘。杜一新表示,有信心把業(yè)績做上去,請姜總放心,強將手下無弱兵。
六
馬道喜到衛(wèi)生間去解手。
衛(wèi)生間返味,住了這么長時間,他依舊不習慣。還有客廳里失去彈性的沙發(fā),本色已不可考的家具,廚房里長芽的土豆,都在提醒他,要趕緊出手那個元代青花瓷。
先不管那么多了,他蹲下來,一邊玩著手機游戲,電話卻響了,他接聽:“喂,哪個?”電話那邊的人說:“你好,我是市電視臺《市民熱線》節(jié)目的主持人馬玲。上次節(jié)目播出之后,反響熱烈,很多觀眾讓我們一定要找到你這位好心人。”他問:“你想讓我上你的節(jié)目?”女主持人說:“是啊,我想在您方便的時候,給您做個專訪。”“我現(xiàn)在就方便。”女主持人道:“我們今天日程已經(jīng)排滿,約明天下午怎么樣?”馬道喜有意作弄她:“明天我就沒時間了。”
“那我們保持聯(lián)系,這幾天選一個我們都方便的時候見面。”
“那隨你,你想怎么方便,就怎么方便吧。”馬道喜掛了電話。
他從衛(wèi)生間出來,飯菜已經(jīng)端上桌。
他皺起眉頭:“怎么就兩個菜?”宋儷為難地說:“快沒錢了啊,我還有五天才發(fā)工資。”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她當服務員的工資微薄,他干的又是特殊工種,旱澇無常。他發(fā)狠道:“等那個瓶子脫手,我?guī)闵洗箴^子,吃香的喝辣的。”宋儷的眼神復雜:“那么貴重的東西,肯定不是撿來的,咱把它退回去吧。”他訓斥道:“真是頭發(fā)長,見識短。老天爺給你機會,你不抓住,那會遭雷劈的。”他大概是想表達“天與弗取,反受其咎”的意思,但在他的詞庫里沒有這么斯文的詞。他放下碗,臉上浮現(xiàn)出痛苦的表情。宋儷問:“怎么了?”馬道喜罵了一聲:“媽的,上次牙齒被他們打松了兩顆。”
宋儷苦著臉,看到她發(fā)愁,馬道喜安慰道:“等做完這一單,我就金盆洗手,咱們踏實過日子。”她松了口氣:“你想通了就好。”
孫總對論壇發(fā)言稿不滿意,看出五六處錯誤。
趙主任說這份文件是他負責的,主動把責任攬了過去。方卉對此挺過意不去,明明是自己工作失誤,主任還幫自己背鍋。從那以后,她態(tài)度認真了不少。小張的兒子在幼兒園里沒人接,老師打電話過來催,她請假先走了。趙主任又幫她完成沒做完的工作。方卉感嘆,攤上這么好的領(lǐng)導,真是運氣啊。
兩人加完班,方卉又坐趙主任的便車回來。
路上趙主任問她:“你加班這么晚回去,老公不怪你吧?”方卉說:“不會。他很支持我的工作。”趙主任點頭道:“那倒是挺難得的。”方卉反問他:“你夫人一定也很支持你的工作吧?”話一出口,她就覺得有點唐突,自己好像在打聽啥私事似的。趙主任說:“我現(xiàn)在是一個人生活。”方卉抱歉道:“啊,對不起。”趙主任笑了一下。
到地方下車后,走了一段,方卉回頭看,卻見趙主任的車子掉頭向另一個方向駛?cè)ィ磥硭⒉缓妥约阂粋€方向。她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反正有點復雜。
回到家,杜一新問她:“怎么這么晚回來?”“加班啊。”“公司就你加班?”“我們主任也加班。”杜一新問:“你又坐他便車回來的?你都坐幾回了?成你專車了?他是不是在打你主意啊?”
方卉駁斥道:“少胡說八道,我都半老徐娘了。”
“那可不一定。你現(xiàn)在也算得上是風韻猶存。”杜一新了解男人。
方卉笑起來:“想不到你還會夸人,你行。”
“我不是想夸你,是提醒你,那家伙可能沒安好心。”
方卉不理他:“我肚子餓著呢,吃飯去了。”吃著飯,她想起一件大事,對杜一新說:“后天我姥姥百歲生日,我媽讓我們都過去。”
到了這天,杜一新買了點東西,讓兒子拎在手里。
方卉覺得東西有點輕飄:“這點東西是不是不夠啊?”杜一新說:“不少了。你姥姥牙都沒了,吃得了那些嗎?”這時迎面走來兩個時尚女孩,他的目光被吸引住了,有點走神。方卉批評他:“別老盯著人家小姑娘的胸脯看,那樣不禮貌,知道嗎?”杜一新埋怨她:“孩子面前,你說這些干啥?”兒子已到了對很多事無師自通的年齡,父母說話應該含蓄些了,不能想說什么,就說什么。
方卉的母親和姥姥都健在,繼父是個國企退休干部,條件不錯,還有烹調(diào)手藝,今天專門下廚為岳母百歲大壽做了一桌菜。杜一新進門對姥姥祝壽,道:“祝姥姥長命百歲,壽比南山。”方卉當場就數(shù)落他:“說話想清楚再說,別張嘴就來。”
沉悶地吃完壽宴,出來的時候,杜一新黑著臉埋著頭朝前走。
方卉和兒子快步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前面不遠處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漢手捂胸口,痛苦地順著墻坐到了地上。他走上前問老漢:“大叔,你哪里不舒服,需要幫忙嗎?”老漢只是捂著胸口痛苦地呻吟。方卉拉住杜一新:“這事需要你管嗎?到時賴到你身上,你說得清嗎?”這事如果放在以前,杜一新肯定不想多管閑事,但自從他父親發(fā)生那事以后,想法有了變化,他說:“我爸這次要沒人管,不就早沒了嗎?”方卉只好道:“那你給他打個120就行了。”杜一新抬頭看了看前面:“120說不定要半個小時,前面拐個彎就是醫(yī)院,我送他去吧。”他把那老漢扶起來。
方卉惱火地甩手道:“你去吧,我不管了。”說著帶兒子走了。
杜一新讓老漢趴到自己背上,背起他迅速向醫(yī)院奔去。
老人進了急診室,他等在室外沒有離開。過了一個多小時,醫(yī)生走了出來,對他說:“沒事了,你送來得很及時。”他舒了一口氣。老人起身去上衛(wèi)生間,他準備離開,醫(yī)生對他說:“你去辦手續(xù),把費交了。”他說:“一會兒他回來了,自己去辦。”醫(yī)生問:“你不是他兒子嗎?”他說:“我不是他兒子,是路上看見他發(fā)病,把他送過來的。”
這醫(yī)生吩咐手下:“你去衛(wèi)生間看看,怎么半天不回來?”
年輕醫(yī)生出去一會兒,急急跑回來:“周大夫,衛(wèi)生間沒人。”周醫(yī)生問:“全都找了嗎?”年輕醫(yī)生說:“都找遍了,肯定是跑了,跟上次一樣。”周醫(yī)生扯住杜一新:“那你不能走,跟我去交費。”他說:“我跟他不認識,真是路上遇到的。”周醫(yī)生說:“這可不好說。我們醫(yī)院給你們病患提供急診便利,你們不能這么坑我們醫(yī)院!這個月都碰上三回了,醫(yī)院的損失誰來賠?你別想走,我不會放你走的。”他生氣道:“你這不是訛人嗎?”周醫(yī)生說:“醫(yī)院讓你交治療費,這是訛人嗎?”他讓年輕醫(yī)生去叫保衛(wèi)科的人來。
最后杜一新在保衛(wèi)科工作人員的大力協(xié)助下,如數(shù)交了費。如果抗拒,至少得在派出所待上一夜說明情況。
他回到家,方卉問:“那老頭怎么樣了?”他苦笑:“那老頭活得好好的,我倒是心臟病快氣發(fā)作了。”方卉問他怎么回事,他把事情敘述了一遍,道:“你說可笑不可笑,平生就做了這么一件好事,最后就落了這么一個結(jié)果。”方卉聽完就火了:“我讓你別管,你非要管,白白丟三千多塊錢,這你舒坦了?”他說:“我爸發(fā)生了那事,我想也做一件好事,哪知道會搞成這樣?”方卉罵道:“你本來是個傻子,還被醫(yī)院當成了騙子。”說著走進臥室,重重地關(guān)上了門。
他在沙發(fā)上將就了一夜,醒來一看手表:“哎呀,糟了。”
匆忙洗漱后趕到公司。
因為公司業(yè)績有些停滯,業(yè)務部氣氛也就比較低迷,士氣疲軟。當姜總走進來巡視的時候,一個女員工在涂指甲,姜總走到她跟前,咳嗽了一聲,她才連忙停下來。一個男員工戴著耳機在聽歌,姜總拔下他的耳機,只聽里面?zhèn)鞒觥拔业膼鄢嗦懵恪薄8敝鞴苄彀傥难奂猓贸鲆槐緦I(yè)書聚精會神地看起來。姜總走過來,伸手翻看書的封面,臉無表情地走開。
姜總走進杜一新的辦公室。
此時他坐在椅子上,仰著頭,嘴巴張著在睡覺。他平時是個斯文人,但因為昨晚沒有休息好,睡姿也就沒那么講究了。姜總在他的辦公室踱了兩圈,他還是沒醒。姜總向坐在大廳里的徐百文招手,徐百文連忙小跑過來。
姜總:“把他叫醒。”
徐百文把他推醒,他一看老板就在面前,連忙站起來。姜總對他說:“你上班睡覺,注意別著涼。”說完面無表情地出去了。他疑惑地問徐百文:“怎么回事?”徐百文說:“姜總的意思可能是,你明天上班記得帶條毯子來。”說完也出去了。
他感覺更迷惑了,這個世界真是越來越混沌。
七
馬道喜在衛(wèi)生間洗澡時,他放在房間里的手機響了。
宋儷走過去接聽:“喂,哪位?”對方說:“我是電視臺《市民熱線》的主持人馬玲,上次說好要來做專訪的。”宋儷問:“我是他女友,你們做什么專訪?”女主持人說:“他沒有告訴你嗎?是這樣,他救了一個遭遇車禍的老人的生命,我們電視臺想報道一下,你們現(xiàn)在在哪里呀?”宋儷趕緊說了自己所在的地址。
當馬道喜看見電視節(jié)目組突然來到他家時,大吃一驚。
他本無心接受采訪,而且他還看見了一個不速之客。
杜一新?lián)尣缴锨埃兆∷氖郑骸澳愫茫揖褪悄莻€車禍受害老人的兒子,我們之前通過電話的,我真的希望當面向你說一聲謝謝,今天終于實現(xiàn)了。”
女主持人指揮攝影師拍下現(xiàn)場的鏡頭。
他從來沒見過這一幕,有點不知所措,他把手抽了出來:“真的,我就是打了個電話,算不了什么。”女主持人采訪道:“你拯救了一條生命,還這么謙遜。我們已經(jīng)提名你為十大模范市民候選人,你現(xiàn)在在我們網(wǎng)站上有很高的支持率,請問你當時是怎么想的?”他吭哧半天道:“我路過的時候,看老頭躺在地上,沒人管,挺可憐的,就打了個電話,我也沒花錢。”女主持人說:“這不是錢不錢的問題,現(xiàn)在的人都怕攤上事兒,看見老人倒地都不敢扶,怕被訛上,你不擔心這個嗎?”他比畫了一下屋里,雖不能說家徒四壁,但也沒什么值錢東西:“我沒想過這個。他就是想訛我,我也沒什么可訛的,你們看。”女主持人說:“物質(zhì)上您可能不算富裕,但您擁有寶貴的精神財富,我們希望有更多的人向您學習。”
他謙遜表態(tài):“我也不是一個完人,也有不足的地方。如果要學習,我們都向雷鋒同志學習吧。”
“謝謝您接受我們的采訪,您說得太好了。”
電視臺第二天晚上就播出了這次采訪。
宋儷看到電視上的報道,興奮地說:“喜子,你上電視了,你現(xiàn)在是大家學習的模范市民了。”他突然感受到了樹大招風的壓力。
宋儷提議出去看場電影,慶祝一下。
兩人坐在電影院里的時候,趙主任和方卉也來了,就坐到他們前一排的位子。
快下班的時候,趙主任對方卉說,朋友有兩張電影票,因為臨時有事,把票給了他,所以邀她一起去看美國大片《速度與激情7》。方卉早就聽說這個片子,她有點猶豫去不去,但主任平時關(guān)照她不少,而且她拒絕人一向不如別人那么訓練有素,最后也就來了。其實,趙主任那兩張票是他自己買的,當然他不會明說。
電影開映前,方卉給杜一新發(fā)了一條短信:“今天加班。”最近一段時間,因為夫妻關(guān)系弄得挺緊張,杜一新想緩和一下,所以馬上回了一條:“弄了幾個好菜,等你。”宋儷正坐在方卉后面,看見了他們互發(fā)的短信內(nèi)容,她悄悄對馬道喜耳語道:“這女的在外面有男人。”
電影散了場,觀眾都向外走。
宋儷對馬道喜說:“我想跟那男的說句話。”馬道喜不悅道:“那關(guān)你什么事?”宋儷說:“我最恨搶別人老公的女人了。”馬道喜攔不住她,只得在遠處站著等她。趙主任正走著,感覺有人扯他衣服,回頭看是個女孩。
宋儷搭話道:“這位大哥,我想跟你說個事。”
方卉沒有察覺趙主任已停下來在跟人講話,兀自在向前走。
趙主任有點意外:“你有什么事?”
“我告訴你,你老婆有外遇。”宋儷鄭重其事說道。
“你怎么這么說?”
“看電影的時候,我坐在你們后面,你老婆給一個男的發(fā)短信,內(nèi)容我都看見了,他們關(guān)系肯定不一般。”
方卉走了一段,回頭看才發(fā)現(xiàn)趙主任正在跟別人說話,宋儷連忙走開。
方卉問趙主任:“那個人誰啊?”
“一個熟人,過來打個招呼。”趙主任輕描淡寫地說。
馬道喜不喜歡宋儷在外面惹麻煩,搞不好又會鬧出什么事來,自己阻止扒手劉利民拿瞎子藝人的錢,不就被狠狠揍了一頓嗎,牙齒打松了兩顆,腮幫子還腫了起來,好多天都不消。
宋儷讓他去醫(yī)院看看,但他身上沒錢了,她東拼西湊了幾百塊給他。
來到醫(yī)院,門診大廳里熙熙攘攘,比趕集還熱鬧。
他排在隊尾,沒想到在隊伍里看見一個不愿看到的人。劉利民也在排隊,他前面還有一個農(nóng)村老大娘。真是狹路相逢,他扭頭去看別處。過了一會兒,忽聽老大娘叫道:“哎呀,我的錢不見了,老伴兒的救命錢啊。”她一下坐在地上哭起來:“不活了,不活了。”有人安慰她:“大姐,你再好好找找。”眾人七嘴八舌,馬道喜看劉利民已快步走向大門,他今天本不想惹事,但最后還是沒有忍住。他走過去,對老大娘使了個眼色,努了努嘴,眼光掃向已走到大廳門口的劉利民。
老大娘顫抖著站起來,有漢子對劉利民喊道:“那個穿黑衣服的,站住!”
劉利民一聽,拔腿就跑出了大廳。
幾個見義勇為的漢子見狀跟著沖了出去,馬道喜則繼續(xù)排隊就診。
晚飯的時候,宋儷問他:“牙齒好點沒有?”他說:“哪有那么快?醫(yī)生說,吃了藥至少也要兩三天才能緩解。”
這時電視上在播新聞,主持人說:“現(xiàn)在播放本市新聞,今天上午盜竊嫌疑人劉某某在市第一人民醫(yī)院進行扒竊,一個農(nóng)村老大娘的五千元救命錢被他盜走后,痛不欲生。”
馬道喜對宋儷說:“當時我就在現(xiàn)場。”
主持人繼續(xù)報道:“現(xiàn)場有人發(fā)現(xiàn)了盜竊者,幾個見義勇為的人追到了醫(yī)院外面,最后一直追到江邊,當時圍觀的人多達百人。為了逃避法律制裁,負隅頑抗的盜竊者跳進了江里,出人意料的是,盜竊者不會游泳,結(jié)果在眾目睽睽之下溺水身亡。現(xiàn)場圍觀的上百人,沒有一個人下水救人。”
馬道喜目瞪口呆道:“狗日的,真是惡有惡報。”
主持人說:“我們聞訊趕到現(xiàn)場的時候,盜竊者的尸體已經(jīng)被打撈上來。我們采訪了在場的圍觀者對這件事的看法。”主持人采訪圍觀者:“這么多人圍觀,見死不救,請問你對這事有什么看法?”
圍觀者甲:“救人得專業(yè)的人來,我怕人沒救上來,他還把我拖下去,那損失就大了。”
圍觀者乙:“現(xiàn)在好人落水,都沒人敢救,何況壞人落水?”
主持人:“畢竟是一條活生生的生命,為什么就不能救上來再說別的呢?”
圍觀者乙:“請問主持人,你救過人嗎?”
主持人愣了一下:“呃,沒有。”
馬道喜對宋儷說:“真是大快人心,我牙疼瞬間就覺得好多了,拿酒來。”宋儷嗔道:“牙齒發(fā)炎,喝什么酒?”
正說著,傳來敲門聲。
宋儷起身開門:“你們這是?”曹隊長和三個刑警走進來。馬道喜一看是警察,當即站了起來。曹隊長問他:“你叫馬道喜?”他點頭:“是我。”一個警察過來給他戴上手銬。原來那天曹隊長看了電視上關(guān)于馬道喜的報道,感覺面熟,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后來突然想起那個古玩市場盜竊案,于是重新調(diào)看了錄像,確定馬道喜就是嫌疑人。
宋儷撲過來,護住他:“你們這是干什么?憑什么抓人?”曹隊長對馬道喜說:“你涉嫌古玩市場盜竊案,現(xiàn)在決定對你刑事拘留。”馬道喜對宋儷道:“這里沒你的事,讓開。”他對曹隊長說:“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曹隊長問:“瓷瓶呢?”
馬道喜走過去,打開柜門,青花瓷就放在柜里。
出來的時候,短小精悍的鄰居堵在門口探聽虛實,看到警察把馬道喜押出來,他已壓抑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如果有鳳凰傳奇《最炫民族風》伴奏,他就要翩翩起舞了。鄰居是個賣早點的,主營油條豆?jié){,別看他瘦得像個猴,家里養(yǎng)了只貓,胖得像豬,平時散養(yǎng)著,房前屋后竄來竄去,有天就竄不見了,他來敲馬道喜家的門,問貓是不是跑到他家來了。馬道喜一聽大為光火,你說老子偷你的貓?鄰居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就是問問貓在不在你家。馬道喜當胸給他兩拳。鄰居雖搖搖欲墜,但還是盡力穩(wěn)住陣腳,屹立不倒,兩人對峙著。宋儷及時趕出來,把他倆拉開,從而避免了一場流血事件。
鄰居挨打并不冤枉。
情商就是分寸感,知道哪些話不該說,哪些事不該做。鄰居上來就以懷疑的態(tài)度來問馬道喜,好像窩藏了他家的貓,這就該打。兩人從此有了過節(jié),馬道喜罵他這輩子只能炸油條、賣豆?jié){,而身材矮小的鄰居自知在近身肉搏方面處于劣勢,于是就此閉了嘴,心里卻盼著馬道喜早點倒霉。他現(xiàn)在如愿以償,親眼看見了馬道喜被警方活捉的一天,這足以讓他開心半個月。他這樣想不算特別,沒有人在心理上是完全健康的,而且人的悲歡也不相通,你的痛苦就是別人的歡樂,你的哀號在別人聽來只覺得吵鬧,魯迅先生就曾深刻地指出過這一點。
審訊的時候,馬道喜痛快地承認了自己犯的事兒,當然對以往的行徑有所保留。曹隊長對沒有證據(jù)的事,也只能既往不咎。
之后,他們宛若同行一樣,進行了推心置腹的交流。
“我起點低,想成為普通人都得拼盡全力,就得干自己不愿干的事。”
“有誰逼你了嗎?”
“形勢逼人啊。我靠打工,能買得起房,能娶得起媳婦?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有個首富說:‘小富靠勤,大富靠德,他是胡說八道,他難道是靠做慈善發(fā)的財?他這是顛倒黑白,往自己臉上貼金。胡雪巖說,發(fā)財首先要去心中四賊。哪四賊?就是‘禮義廉恥!”馬道喜在地攤上買過一本怎么發(fā)財?shù)臅什莸乜催^幾頁,記住了些人名,但有的事情張冠李戴,記混了。
“胡雪巖說過這話嗎?”曹隊長敏銳地提出了質(zhì)疑。
“不管是誰說的,有道理就行。馬道喜說出了掏心窩子的話。
“我看你這人本質(zhì)不壞,但已經(jīng)走偏了,年輕輕的,做點什么不好,進去浪費這么多年,你覺得值嗎?”面對這個失足青年,因為一念之差毀了自己大好前途,甚至一生,曹隊長那張風吹雨淋多年的臉龐,掠過一絲惋惜之色。
馬道喜笑了:“曹隊長,說實話,我也不想跟你們打交道,一次都不想。本來計劃這次瓷瓶出手就收山轉(zhuǎn)行,沒承想被你抓來!為什么想做個好人也這么難呢?”
“你犯了案,我們不能不抓,不是不讓你做好人。”曹隊長糾正他。
馬道喜這類人已經(jīng)不相信什么“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那些都是老黃歷,昨夜星辰指引不了今天的道路。因為所受教育程度低,他們?nèi)绻辉嘎爲{命運的擺布,就普遍有“富貴險中求”的意識。他們看到,凡是發(fā)財?shù)亩际遣话卜值模瑥臒o例外,說明這就是財富的奧秘。所以他們看準機會,大都會冒險一搏,當然一旦失手就是萬丈深淵,因為他們除了身家性命,沒有任何別的博弈籌碼。
他雖也知道其中風險,多次想阻止自己,但都沒有成功。至少要搏一次大的,成了就金盆洗手,衣錦還鄉(xiāng),余生鮮衣怒馬,這個念頭像《一千零一夜》中那個瓶子里冒出來的青煙最后化成魔鬼一樣,盤踞了他的腦海。
只是時運不濟,馬道喜唏噓不已,唯一的好處是捧上了鐵飯碗。
八
宋儷這天下班回來,一進巷子就碰到幾個毛手毛腳的癟三和一條野狗。
這些人無所事事,放浪形骸,一切都在嘻哈之間,但卻精力充沛,吃起軟飯來還沾沾自喜,成天就想著怎么拈花惹草,招蜂引蝶,身邊的女人大都穿得比較露,有的直接就走光了。街上一些花枝招展的女孩,因為癟三請她們吃頓飯就委身相從,宋儷是瞧不起的,人窮了很多東西都保不住,志氣、風骨、貞操,但你自己不珍惜,別人就會踐踏。
被這些下三濫看成是一個好勾搭的隨便女孩,讓宋儷很是生氣,她罵了他們幾句,那伙人看光天化日之下占不了什么便宜,只得知難而退,夜幕降臨后,他們還會四處冶游,去尋找別的目標。
福到在不遠處擔憂地看著宋儷,眼神一樣的凄楚,同病相憐似的。
它的氣色不佳,有好多天沒人見它笑過了,因為主人福生前幾天出了事,他砍傷一個欠債人后潛逃被公安機關(guān)通緝,現(xiàn)在亡命天涯。福到現(xiàn)在已是一條無主之犬,沒了主人,它幾乎自閉了,有氣無力地趴在角落一動不動,可能這幾天都是有一頓沒一頓的,以往眼里的靈氣也湮滅了。作為一條流浪狗,福到無家可歸,身世飄零,誰都可以驅(qū)趕它,捉弄它,或者把它當作野狗捕殺,它都只能認命。宋儷替福到發(fā)愁,狗是跟人做伴的,現(xiàn)在卻落單了,她從它發(fā)愣的眼睛里,看出有點慌,但她沒法收留它,自己沒有養(yǎng)過狗,而且她目前的處境也是漂泊無助,六神無主,男友突然被抓,她在這個城市沒有親人和朋友,自顧不暇。半夜醒來的時候,她還在想福到日后的生活該怎么過呀,窗外的月亮反常的慘白加重了她的憂慮,而福到此時正在巷子里的一個墻角,頭枕著偷襲進巷的微風,輕輕地呼吸著進入了夢鄉(xiāng),它夢見公安機關(guān)密切監(jiān)控了車站碼頭,而它機智勇敢的主人雇了條船逃進了一條長江支流,從此逍遙法外。哪怕主人是個壞人,福到也照樣忠實于他。宋儷則被男友身陷囹圄的現(xiàn)實困擾著,這段時間她經(jīng)常失眠,孤寂哀傷從白天清醒的時候滲透進了她的夢里,讓她愁腸百結(jié)。兩只螢火蟲飛進屋里,一明一暗的,在衣架間上下盤旋。她看見一只飛近,突然出手將它抄在掌中。這年月,城里的螢火蟲已經(jīng)稀缺得如同祥瑞,宋儷很久沒有看見過了,它們是從哪里來的,是遛彎還是出遠門呢?她攤開手,發(fā)現(xiàn)這是一只雌蟲,身子還在哆嗦。另外一只雄蟲則不肯離去,圍著她上下翻飛,翅膀震動空氣發(fā)出嗡嗡哀鳴,似乎在懇求。她對兩只蟲子說,我不會傷害你們,請你們給高墻內(nèi)的喜子捎個信,讓他少安毋躁,爭取從輕發(fā)落,我會籌錢給他打官司。她把雌蟲輕輕往空中一拋,它翻身躍回空中,重新咀嚼著自由的可貴,兩個憂郁的螢光小燈籠一閃一閃,飽含著謝意,盤桓一圈后,消失在夜空的寂靜里。宋儷看了看時間,還是上半夜,長夜漫漫無從打發(fā),等迷糊睡去,再醒來天已經(jīng)麻麻亮,又聽到了那個熟悉的喊話聲。巷里有個不明來歷的瘋子,每天都會在巷子里早晚兩次大聲喊叫,黎明時分喊:“市里宣布給每個人加一級工資”,這是每天的開場白,傍晚他喊的是:“只盼日頭它落西山溝,讓你親個夠哇”,瘋子的男高音沿著七彎八拐的巷道,足以覆蓋這里的數(shù)百戶人家,他風雨無阻的嘹亮喊聲已經(jīng)成為墨池巷的暮鼓晨鐘。
一個瘋子都這么樂天知命,我更沒有理由泄氣。宋儷受了瘋子的鼓舞,想起一人,好像一個落水者抓住了船舷。她用馬道喜留下的手機,給杜一新打了個電話,告訴他,馬道喜出事了,看是否能幫幫他。
杜一新去找曹隊長了解了一下情況。
曹隊長讓他給馬道喜找個好律師,經(jīng)過咨詢,律師的費用張口就要五萬。
宋儷哪里拿得出來,就沒有再往下談。走出來律師事務所,兩人痛感錢到用時方恨少。杜一新說:“你是知道的,我爸在住院,錢花得差不多了,不然——”宋儷忙道:“杜哥,你別誤會,我沒說要借錢。”兩人都沉默了,他們都知道錢要用在刀刃上,關(guān)鍵是沒錢。
杜一新覺得非常抱歉,照說別人幫過自己,現(xiàn)在正是“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的時候,奈何有心無力,或許還被人誤認為不肯出力幫忙。
沒辦法,業(yè)績堪憂,不光受友人誤會,還得挨老板批。
公司召集業(yè)務部的骨干訓話,姜總口才很好,會很多修辭手法,比喻、夸張、排比、擬人、反復、對偶都運用得頗熟練,有時還設(shè)問、反問。他獨當一面地坐在會議主席臺上,作了重要講話:“你們是管理人員,應該比一線銷售員更有緊迫感,但上次我到你們業(yè)務部來,看到什么?有人上班時間睡覺,有人聽非非之音(靡靡之音)。”
骨干們聽到這個詞,都面無表情,只有杜一新的嘴角動了一下,似笑非笑。
姜總雷達一樣敏銳的目光捕捉到了這個細微變化,察覺出其中有嘲諷的意味,他問:“杜一新,我說錯什么了嗎?”杜一新不敢含糊:“姜總的批評是完全正確的,我也在反思這段時間的工作。”姜總陰沉著臉:“那你剛才笑什么?”杜一新辯白道:“我沒有笑。我在想形勢雖然嚴峻,但我們還是可以樂觀一點。”姜總敲響警鐘:“我不需要口號,我需要的是業(yè)績。”言下之意很清楚,再不做出業(yè)績來,就莫怪我不挽留。
開完會,回到辦公室,冷汗未干的杜一新對徐百文說:“真想換種活法啊。”“你想換種什么活法?”“人人平等,沒有森嚴的上下級關(guān)系,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怎么笑就怎么笑。”“你說的這種關(guān)系,只有天堂里有,但那個地方,你又不肯去。”杜一新無語了。徐百文提醒他:“還是好好想想對策吧,領(lǐng)導已經(jīng)很不高興了。”
領(lǐng)導高不高興,取決于顧客高不高興,這才是當務之急。
第二天,杜一新早上出門的時候,太陽陰森森地掛在半空,只感覺涼意襲人,晨曦照著他蒼白的左臉,街上的行人愁容滿面,步履匆匆,他覺得眾生皆苦。到了公司,副手徐百文正坐在杜一新的辦公室里看一份資料。杜一新是個單獨的辦公室,徐百文和其他業(yè)務員都在大廳辦公。他倆關(guān)系融洽,但作為副手不應擅自使用上司的辦公室,這是規(guī)矩。他把公文包往辦公桌上一放,道:“你這個家伙,怎么進來的?”徐百文說:“辦公室梅主任那里有鑰匙。”梅主任今年四十五歲,說話委婉動聽,且風姿綽約,像個御姐,杜一新平時對她印象一直頗好,今天卻有點惱火:“這個梅主任!以后我沒來,不要進我辦公室,有事等我來了再說。好了,出去干活。”說著,他拍了徐百文的肩膀一下。
徐百文慢慢把身體靠到椅背上,緩緩道:“這是我的辦公室。”
他愣了:“什么意思?”徐百文手指指大廳里自己原來那張辦公桌:“你的辦公桌在那兒。”杜一新拔高了音量:“徐百文,這到底怎么回事?”徐百文輕聲道:“沒來得及跟你說。公司把我們的職務作了個調(diào)整。”他用手比畫了一下:“對調(diào)了一下。”“友邦”驚詫道:“什么時候?qū)φ{(diào)的?”徐百文說:“我也是早上才知道,比你早一個小時。”杜一新有點發(fā)蒙:“這是搞的哪一出啊?”徐百文說:“公司的決定。好了,干活吧。”
他一直把徐百文當黨羽,不料竟成苦主,如今這年頭真諷刺。
昨天姜總在他的重要講話中念了個錯字,別人都忍住了,而唯有自己的嘴角似笑非笑地動了一下,于是十年的努力就毀于一旦。想起來真是追悔莫及,只因表情管理不到位,細節(jié)就決定了成敗。“缺了誰都一樣運轉(zhuǎn)”是諸多公司的理念,你有沒有道理,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奔幾了,你都必須明白道理掌握在誰的手里,不然你的職業(yè)生涯隨時都會從頭再來。他有心去董事長辦公室問個緣由,但忍住了。公司章程里雖然沒有規(guī)定不能質(zhì)問董事長,但公司肯定不會容忍“凡事都愛講理”這種陋習。很多事你只有之前就想通,事發(fā)了才不會那么痛苦,這就是《黃帝內(nèi)經(jīng)》上所說的“通則不痛”。
他拿起公文包,悻悻地來到大廳的辦公桌坐下。
這次教訓如此深刻,足以像鋼印一樣烙在他的余生里,他對這個世界的悲觀又深了一層。
他現(xiàn)在整個人都是蒙的,夢游一樣剛坐下,手機卻響了起來,他掏出來接聽:“喂。”手機那邊的女人說:“你是杜小偉的爸爸吧?我是他的班主任方老師。”他一下坐直了身子:“方老師你好!”方老師說:“你趕緊到學校來一趟。”他有點慌:“出什么事了?”方老師道:“你來了再說。”說著就掛了電話。
他站起來,準備向外走,走到門口似乎突然想起來一個事,他到徐百文的辦公室打招呼:“我有事請一個上午的假。”徐百文問:“請什么假?”他說:“小偉的班主任來電話,要我馬上到學校去一趟。”徐百文點頭批準:“你寫個請假條給我。”
辦完請假手續(xù),他趕到學校,忐忑地來到方老師辦公室。
方老師沒有請他就座的意思:“杜小偉的家庭作業(yè)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們把關(guān)了嗎?檢查了嗎?”
他說:“檢查了啊,他作業(yè)怎么了?”
方老師把杜小偉的作文本遞給他:“你自己看。”他翻開作文本,題目是《我的老師》,他輕聲念道:“我們的班主任是方老師,她是一位認真負責,平易近人,和藹可親的老師,對我們的學習非常耐心細致……”杜一新抬起頭,抱歉地說:“方老師,小偉確實是寫得很枯燥,沒什么新意。我小時候就這么寫我的老師,沒想到過了這么多年,他還這么寫。”
方老師面無表情道:“寫得枯燥我會讓你來嗎?后面一頁,最后一段。”
他翻到后面一頁,最后一段,念道:“我們方老師什么都好,但有一點,我爸爸說她的生活作風有問題,希望方老師以后注意點。”
他眼睛的余光,看到方老師正在觀察他的表情。
自從學會直立行走以來,他還沒有這么窘迫過,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急中生智道:“哎喲,我的天哪,方老師,我怎么會這么說呢?這是那天電視里有一個老師姓方,是個男老師,離了三次婚,我說他的生活作風有問題,這怎么還寫到作文里去了呢,簡直文不對題。”
“你不是說作業(yè)檢查過了嗎?”方老師臉若冰霜,尖銳的目光仿佛一記直拳打過來。
“方老師,我和他媽平時都挺忙,有時候檢查作業(yè)可能就沒那么細致。”他慌忙低下頭,不敢接招。
方老師教育這個不稱職的家長道:“你告訴杜小偉,寫作文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有中心思想,不能東扯西拉,知道嗎?”
“方老師說得對,我知道了。”杜一新連連點頭。
晚飯的時候,杜一新把兒子的作文拿給方卉:“這是你檢查的作業(yè)?”方卉翻開作業(yè)看了一下,駭然道:“哎呀,媽呀,闖大禍了。”“你知道我今天被叫到學校去有多難堪嗎?”“這不能怪孩子,他還小,不懂事。”“那應該怪你檢查作業(yè)馬虎,把關(guān)不嚴。”方卉據(jù)理力爭:“還怪上我了?方老師生活作風有問題,不是你說的嗎?那天我還叫你不要當著孩子面亂說,你不聽,禍從口出了吧?”
杜一新一看說下去勢必又要翻陳年舊賬,連忙止損道:“行了,吃飯。”
九
早上起來,杜一新洗漱完畢,準備去上班,看方卉還在睡:“你怎么還不起來?”
“公司開董事會,放我們半天假。”方卉說。
杜一新穿戴整齊來到公司,他端著杯子走進自己原來的辦公室,問徐百文:“百文,坐這里辦公,感覺怎么樣?”徐百文如實答道:“完全不一樣。單獨一個辦公室,那是當領(lǐng)導的感覺。”杜一新自嘲:“我算是又回到群眾中去了。”徐百文的手比畫了一下:“不著急,說不定哪天我們又對調(diào)過來了。”杜一新笑道:“我這心情真忐忑得很,一會兒是你的上級,一會兒又成你的下級,真鍛煉人的心理素質(zhì)。”
“我們都要能上能下。把你杯子拿過來,嘗嘗我的咖啡。”徐百文說。
杜一新嘗了一口他給的咖啡:“哎,不錯啊。”說著端杯走出辦公室,迎面跟一個急匆匆的女職員撞上,他的白襯衣被咖啡潑污了一大塊。女職員連聲道:“哎呀,對不起。”說著拿桌上衛(wèi)生紙給他擦拭。
“沒事,我自己來。”杜一新說。
這時姜總來業(yè)務部巡查,看上次會議后有沒有氣象一新。
員工們都在認真辦公,姜總的臉色稍顯和善之色。他走到杜一新的面前停了下來,杜一新含笑打招呼:“姜總。”姜總的眉頭卻皺起來:“怎么搞的?”杜一新注意到他的目光注視自己的襯衣,忙解釋道:“剛才同事的咖啡不小心潑到我衣服上了。”姜總嚴肅道:“你這樣會影響公司形象,趕快換了。”
既然是上班,就應該一副衣錦還鄉(xiāng)的樣子,這是白領(lǐng)的基本職業(yè)素養(yǎng)。
杜一新只得回家更衣。
方卉上午在家本來準備好好睡一覺,手機卻響了,她接聽:“喂。”趙主任提議:“中午一起吃個飯。”“你請客啊?”“那當然。等一下我過來接你。”
方卉起來,還沒有收拾完,趙主任就來了。
“挺寬敞的嘛。”趙主任進屋環(huán)視了一下。
“沒多大。你坐會兒,我還沒收拾完呢。”
趙主任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看電視,等了一會兒,看方卉還沒動靜,他走進臥室催促道:“怎么那么磨蹭啊。”方卉有點意外:“你怎么進來了?”趙主任笑道:“上次看電影,人家還誤會我們是兩口子,以為我又結(jié)婚了。”
“你說是朋友送給你的兩張票,不看就浪費了,你這么說我才去的。”
“你動作快點。”趙主任大大方方往床上一躺。
“你還真不把自己當外人啊。”方卉回頭看了一眼趙主任,不知說他啥好了。化完妝,方卉站起來道:“我完事了。”他卻不起來,撓頭道:“怎么感覺有點迷糊呢?可能躺會兒就好了。”
方卉不喜歡臥室里的曖昧氣氛,向室外走去:“行,你睡吧,我不管你了。”
她剛走出房間,杜一新正好開門進來,她嚇得尖叫一聲:“哎呀,老公,你怎么回來了?”她平時不喊老公的,都是直呼其名。杜一新沒有察覺什么異樣,把白襯衫扯了一下:“喏,咖啡弄到衣服上了,回來換一件。”她慌忙道:“你快脫下來,我給你找件干凈的換上。”
“我自己來。你給我做件事。”
“什么事?”
“冰箱里有兩個菜,你炒一下,給爸送去。”
“不是有護工給他打飯嗎?”
“醫(yī)院的飯沒營養(yǎng),你今天不是放半天假嗎,正好給爸改善一下伙食。”方卉勉為其難道:“那好。我還是先給你找件干凈衣服換上。”說著走進臥室,找了件干凈衣服出來:“你把那件脫下來。”杜一新?lián)Q了衣服。方卉催他快走:“穿上這件,人挺精神的,好了,你現(xiàn)在可以去上班了。”杜一新點上一支煙:“上樓跑急了,胸口有點兒悶,我坐會兒,抽根煙。你快去弄菜,早點給爸送去。”
方卉忐忑地走進廚房,心緒不寧地炒起菜來。
杜一新坐在客廳里抽煙。
方卉弄完菜,裝進保溫杯,提出來,道:“我過會兒再去。”“等什么呀,現(xiàn)在不就是中午吃飯時間嗎?”杜一新把方卉往門外推:“路上小心點啊。”方卉很無奈道:“一起走吧,我去送飯,你去上班。”“我有點頭昏,想睡會兒覺,下午再去公司。”杜一新說著關(guān)上了門。
方卉心急火燎地來到醫(yī)院。
老杜已經(jīng)能半躺著吃飯了,他邊吃邊問:“一新怎么沒有跟你一起來呀?”方卉說:“他沒時間,他還要上班。”“小偉還好嗎?”“小偉挺好,數(shù)學好,作文也好。”“他現(xiàn)在學習搞上去了嗎?”“搞上去了。”“那就好。”
“爸,你快點吃,下午我也要上班。”方卉催促道。
老杜吃完,方卉收拾保溫杯,風風火火出了病房,急急忙忙回到家,見杜一新和兒子正在吃飯。
杜一新有點奇怪她雷厲風行的高效率:“這么快就回來了?”
方卉沒有答話,走進臥室,又到衛(wèi)生間尋找什么。杜一新招呼她:“到處轉(zhuǎn)什么呀,還不過來吃飯?”她拿出手機撥打趙主任的電話,回音是“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撥了幾次,都是關(guān)機。
下午方卉一到公司,就問小張:“主任來了沒有?”小張說:“沒來。”方卉撥打電話,回音仍是“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晚上回來,方卉神不守舍,杜一新問她:“你今天怎么有點發(fā)呆啊,有心事?”她恍惚道:“沒有,就是沒心情。”她走進臥室,又撥打電話,回音如故。
一連五天,方卉既看不到趙主任的人,也打不通他的電話。
晚上睡覺的時候,方卉忍不住對杜一新說:
“有件很奇怪的事兒。”“什么事啊?”“一個同事突然失蹤,人找不到,電話也打不通,五天沒有音訊,你說怪不怪?”“這世上其實沒什么怪事,只有你不知道的原因。任何事情都有來龍去脈,都有因果關(guān)系,沒有什么是無緣無故的。”“反正我覺得沒有比這更怪的事了。”“可能是他得罪了什么人,被收拾了吧?”杜一新笑道。方卉覺得他的笑容很詭異:“你說得好恐怖。”“睡吧,他的事不用你操心。”杜一新面無表情,昏昏欲睡。方卉預感到出了大事,異常恐懼,輾轉(zhuǎn)反側(cè),怎么也睡不著了。
第六天,趙主任終于出現(xiàn)了。
方卉問他,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啊?趙主任說了一件欲哭無淚的事兒。那天方卉出門送飯,杜一新說頭昏,要睡一會兒,隨時都會進臥室。趙主任一聽就急了,趕忙爬到陽臺那邊去了。鄰居女人到陽臺澆花,突然看見趙主任,嚇得叫了一聲:“有強盜。”她家男人跑出來,操起一根棍棒就掄。趙主任看樓下,高不可測,若一腳踩空肯定粉身碎骨,急忙喊:“別打,別打,我不動,你們打110報警好了,我們等警察來。”不一會兒,警察就來把趙主任押上了警車。
警方給他定了一個非法侵入他人住宅,拘留五天,罰款兩百。
趙主任這幾天在里面度日如年。
他說:“后天星期六是我生日,正好沖沖晦氣。我請幾個朋友聚個餐,你也是嘉賓。”方卉問:“公司這邊就我一個?”他說:“你作為公司的代表。”
這天方卉收拾好了準備出門時,聽到兒子在咳嗽,她看生日聚餐時間快到了,就對兒子說:“多喝點水。”說著倒了杯水放在他床頭:“我有事出去一下,爸爸一會兒回來給你做飯吃。”
方卉趕到餐廳,趙主任已經(jīng)在等候。
她發(fā)現(xiàn)只有自己一個客人,問道:“你不是說請了幾個朋友嗎,人呢?”趙主任笑道:“可能都在路上吧。”“什么叫可能?別就只我們兩個吧?”“他們不來也沒什么,那我們現(xiàn)在就開飯。”他招呼服務員上菜。
方卉感覺挺溫暖的,公司的同事都相處得不錯,互相尊重和幫助,不像職場電視劇里的那些女主角,總是被一個小人耍得團團轉(zhuǎn)。雖然工資不高,但她覺得比在麻將館里輸錢強多了,主要還是心情好。
他倆進餐的時候,杜一新從醫(yī)院回到家,此刻他的心情是輕松的,因為醫(yī)生告訴他,老杜恢復得不錯,再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
他一進家門,就聽到兒子的咳嗽聲,摸兒子的額頭,燙手。他拉兒子起來去醫(yī)院,小偉已經(jīng)起不來,虛弱地說:“爸,我要死了。”他咬牙道:“只要爸爸在,你就不會死。”他背起兒子,手忙腳亂地出了門,外面的天陰沉沉的,風像耳光一樣抽在父子臉上,趕到醫(yī)院,一診斷是急性肺炎。
他的心情,簡直無以復加的壞。
這輩子運氣不佳,從來沒有因禍得福過,有點收獲也是十畝地里一棵苗,全憑下苦力栽培。夫妻之情在淡漠,在疏離,只有厄運始終不離不棄,跟忠誠的衛(wèi)士一樣,他在想,這衛(wèi)士要到什么時候才會背叛自己,絕情而去?愛人不能夠永遠,厄運可以。這樣的現(xiàn)實,他哭笑不得。
辦好了住院手續(xù),他給方卉打電話:“你在哪兒呢?”
方卉說:“公司的同事過生日,我們在一起吃飯。”
“你知道小偉病了嗎?”
“我出來的時候,感覺他有點感冒,我讓他多喝點水。”
他幾乎是氣急敗壞地怒吼道:“我回到家,他在發(fā)高燒,我?guī)结t(yī)院,醫(yī)生診斷是急性肺炎,腦袋都快燒壞了。”
“啊,這么嚴重?你別著急,我馬上過來。”方卉很是吃驚,她對趙主任抱歉道:“我得走了。我兒子得了急病,送到醫(yī)院去了。”
趙主任開車送她過去,走了一段路,方卉不住地向外張望。
趙主任問:“看啥呢?”方卉道:“以前我在這里住過四五年,最近兩年沒來過了。”趙主任指著前面一個地方漫不經(jīng)心道:“上個月八號晚上,大約九點鐘,我一個朋友也是過生日,我開車回來,有個老頭碰瓷,就是在這兒。”那天趙主任開著車,一邊還在接聽電話,沒留神一下撞在一個老人身上,他慌了,不敢停留,急忙開車跑了。方卉好奇道:“你怎么記得那么清楚是上個月八號?”趙主任說:“三月八號婦女節(jié)嘛,這日子好記呀。”他笑著描述了當時的情形和老頭的體貌輪廓。
方卉趕到醫(yī)院,見兒子在病床上輸液,杜一新守在旁邊。
她歉疚地問兒子:“好點兒沒有?”小偉用一連串的咳嗽回答了她。杜一新不滿道:“如果不是我早回來,不知要燒成什么樣呢。”方卉對兒子說:“小偉,幸好你有一個負責任的好爸爸。”杜一新和顏悅色了些。方卉又對杜一新道:“要說我今天這頓飯也沒白吃。”“怎么呢?”“我也許知道你爸那個車禍的肇事者是誰了。”“誰呀?”“等我落實了再告訴你。”
第二天一直在下雨,雨聲唰唰的,時大時小,像詩人的長吁短嘆。
下班時,趙主任招呼方卉一起走。
她叫住他:“你等會兒,我找你說點兒事。”趙主任挺意外:“什么事?”方卉正色道:“昨天你說上個月八號晚上你參加完朋友生日,開車回來在楊岔路有一個老頭碰瓷,你手指的那個地方,還記得嗎?”
“記得啊。”
“我認識你說的這個碰瓷老頭。”
趙主任詫異道:“我都不認識,你怎么會認識?”
“那個碰瓷老頭就是我公公。”
“怎么會是你公公呢?”
方卉道:“那天晚上就是你說的那個時間,他散步回來,就是在你手指的地方,被你開車撞倒后,一個路過的好心人打了急救電話,把他送進醫(yī)院,顱內(nèi)大出血,全身六處骨折,手術(shù)做了十八個小時,手術(shù)后在病床上昏迷了四天,現(xiàn)在都還在醫(yī)院里躺著。趙冠翔,你自己憑良心說,他是碰瓷嗎?”
趙主任現(xiàn)在知道什么叫禍從口出了,呆了片刻道:“哎呀,方卉,沒想到撞的是你家里的人,當時我的腦子一片空白,以為把人撞死了,嚇得我趕緊跑了。”
平時這么樂于助人的頂頭上司,真碰上了事兒需要承擔責任時卻肇事逃逸,這是方卉沒有想到的。實在是自己太單純,把人想得太好了。成熟是什么?就是多經(jīng)世事,增廣閱歷,這樣能幫助你打消很多不切實際的幻想。人的成長其實就是三觀不斷崩塌的過程,四十歲和二十歲時對事物的認識肯定是不同的,如果相同只說明你虛度了你的花樣年華。
“趙冠翔,人命關(guān)天,你就這么一跑了之?”方卉氣憤地問他。
他以央求的語氣解釋:“當時我喝了一點酒,又在接電話,就出了事。”
“那你是原諒自己了?”
他急忙聲明:“我也很自責。方卉,你開個價吧,只要我拿得出來。”
“現(xiàn)在不光是賠錢的問題,你肇事逃逸,公安機關(guān)也在找你。”
“那你一定要我坐牢才甘心?”
“這事不可能私了,我老公肯定會報警,你應該敢作敢當。”
他默然片刻:“那你給我三天時間處理一下手頭的事。”
十
一個年輕護士給小偉扎針輸液,連扎兩針都沒扎進血管,小偉被扎得齜牙咧嘴。方卉感同身受,看得心疼,準備上前跟護士理論,被杜一新拉住了。正在鄰床扎針的一位中年護士見此情形,連忙過來,一針就穩(wěn)穩(wěn)扎進了血管,她問小偉:“小朋友,疼不疼?”小偉搖搖頭。
中年護士像個身材粗壯的男人,聲音也渾厚,中氣十足,但心靈手巧。管床的冷醫(yī)生則是男人女相,說話軟語輕柔,無意間會翹起蘭花指,最后還抿嘴一笑,給小病人們莫大的安撫。
人的形形色色豐富了這個社會,好比物種的多樣性不僅無損于原始森林的壯麗,反而形成了有機的統(tǒng)一。
這時寇意軒拎著一兜水果走進來,給正在哲學思考的杜一新接上了地氣。
寇意軒把水果遞給方卉:“讓小偉多吃點水果,潤肺的。”方卉道:“謝謝啊。”寇意軒對杜一新說:“你爸還沒出院,兒子又進來了,夠你受的,小偉好點了嗎?”杜一新說:“好多了,準備明天就不住了。我爸過幾天也出院了。”寇意軒點頭:“那挺好挺好。”
待了幾分鐘,寇意軒就告辭,杜一新送他出來,兩人邊走邊談。
寇意軒看他臉色不好:“你要注意休息啊。”杜一新無可奈何道:“哪兒休息得好啊,家里家外一團糟,都頭疼。”寇意軒想安慰他一下,卻無從說起,唯有默然。
這時杜一新手機響,是宋儷打來的,告訴他,馬道喜那個案子過幾天公安機關(guān)就偵察終結(jié),要移送檢察院了。杜一新問她有什么打算,宋儷說準備回老家,賣掉老屋,還有一頭牛、兩頭豬,湊夠錢給律師,幫馬道喜打官司。
“你把什么都賣了,以后不過了?”杜一新不贊成她這樣。
“我可以在城里打工啊。”
“儷儷,我想辦法給你湊兩萬塊錢,你拿去急用,先別賣屋。”
“杜哥,我知道你也想幫喜子,但你爸和兒子現(xiàn)在都躺在醫(yī)院里,我不能要你的錢。”
“以后你們有了錢再還我啊。”
“算了。杜哥保重,我回老家去了。”宋儷掛了電話。
杜一新長嘆了一口氣。
這么憨厚老實的女孩,現(xiàn)在恐怕只有農(nóng)村才有,城里女孩古靈精怪的,現(xiàn)實得很,看你收入不高,又沒啥潛力,一塊吃喝幾次也就拜拜了,話不投機的直接拉黑。
寇意軒問:“怎么回事啊?”
杜一新說:“打120電話救我爸的那個小伙子,因為以前的一件事被抓了,可能要判幾年刑。”“他犯了什么事?”“他盜取古玩市場的一個價值十八萬塊錢的元代青花瓷瓶。”“什么時候的事?”“偷瓷瓶是一個多月前的事,被抓大約半個月左右。”
“那個古玩市場的瓷瓶情況我了解,今天你算是碰對人了。”寇意軒拍了拍杜一新的肩膀。
“那又怎么樣?”杜一新看著他。
寇意軒笑了笑:“也許我能幫你點忙。”
過了幾天,曹隊長通知古玩店的鄭老板來派出所。
鄭老板問:“案子結(jié)了?”曹隊長把瓷瓶歸還給他,道:“是啊。市博物館的瓷器專家寇意軒向我們提出這個元代青花瓷瓶的年代問題。我們委托鑒定機構(gòu)對瓷瓶進行了鑒定,認定是個現(xiàn)代仿品。”
鄭老板臉上沒有驚訝之色,他早就知道底細。
雖然他花了好幾萬塊錢,但在古玩界看走眼交學費的時候?qū)乙姴货r,聊以自慰的是,也偶有撿漏的時候,在這一行混,全靠各人的道行深淺。
從壓抑到抑郁,只有一步之遙。
這段時間發(fā)生的一連串的事,讓杜一新的胸口像壓了一座磨基山。
他住的是江景房,這幾乎是他唯一感到欣慰的地方。不遠處就是號稱天下第四樓的鎮(zhèn)江閣,牛鞭一樣堅挺著,只是不知道牛郎和織女是否幸福如故。郁悶的時候推開窗,就與對岸的磨基山面面相覷。磨基山俯瞰著這座城市,千百年來腳下小民的辛酸苦辣都盡收眼底,誰都不容易啊。
今天天氣不錯,他想去登磨基山,好久沒有活動筋骨了,不知尚能登否?
磨基山沉默地聳立在夷陵長江大橋的盡頭,一條小路爬上山頂。沿途野草的清香和蟲鳥的鳴叫,讓他感到野趣橫生,平時忙著掙錢,哪有閑情逸致來此游山玩水?山腰有座小亭供游人歇腳,這里是采風、踏青者的必經(jīng)之處,卻是他久違之地。至少五年了吧,當時小偉還在上幼兒園,曾經(jīng)帶他來玩過一次,之后就再沒來過。時間以四季為足,行走如風,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白了頭發(fā),還胖了身材,他爬得氣喘吁吁,中間不得不停了兩次,回頭看見江上有幾只黑耳鳶在展翅嬉戲,動作舒展而優(yōu)美,跟水上芭蕾似的。據(jù)說有些鳥在空中交配,他想,成為一只鳥寄情于山水之間也挺好。
終于上到了山頂,耳目為之一新,心胸為之一闊。
大地廣袤而沉靜,天空蒼茫而深邃。藍天潤肺活血,白云清熱安神。潮起潮落雖然無比倉促,但有青山綠水為伴,不亦樂乎?此等風水福地,若百年之后歸隱于此,不亦快哉。或者志士就義,高僧圓寂,真人羽化登仙,此地也不失為上選。登高一望,遺世獨立,人竟浮想聯(lián)翩了。胡思亂想有時是種折磨,有時也是種享受。
站在山頂看城市,就像醫(yī)生看心電圖一樣,一目了然。
高樓大廈連甍接棟,鱗次櫛比,沒買房的時候,覺得廣廈千萬間,竟沒有一間是自己立足之地,真是“悲涼之霧,遍被華林”了。而買了房子,就有了躲避風雨和休養(yǎng)生息的棲身之所,才有了奔頭,這才是個家。他做這一行,對廁身于有產(chǎn)階級有格外的執(zhí)念,也算是職業(yè)病了。
生活還是有希望的,雖然面臨著各種困難,但他相信咬咬牙都會過去。能以苦為樂,把忍受當挑戰(zhàn),才是至樂。你要有瀑布一樣絕處逢生的勇氣,化絕望為希望的意志,以及扭轉(zhuǎn)乾坤的努力,才能涅槃重生。
這個城市也在崛起,逆水而上,離磨基山不到五十公里的地方,一個大壩如猛龍過江,將長江一分為二,其氣魄好比摩西分開紅海,這就是舉世聞名的三峽工程。
他像樹一樣站在山上,看到的風景和心境,跟在山腳下已是大不相同。
趙冠翔投案后進了看守所,馬道喜一眼就認出了他。
“哎,你怎么進來了?”
趙冠翔沒想到這種地方還會碰到熟人,一驚:“你認識我?”“你忘了,我們在電影院里見過?”趙冠翔說沒有印象了。馬道喜提醒道:“看的是美國大片《速度與激情7》,看完了,我女朋友還跑去告訴你,說你老婆有外遇,還記得嗎?”趙冠翔恍然點頭道:“哦,是有這么回事。”他那樣子仿佛高山流水遇知音了。
正準備敘舊和交流案情,一個獄警在鐵門外喊:“馬道喜。”
馬道喜啪地一個立正,清脆地回答:“到。”獄警遞給他一份材料:“處罰通知書。”這份通知書載明,他所盜瓷瓶系現(xiàn)代仿品,估價未達到刑事犯罪的標準,決定對他進行治安拘留十五天的處罰。
看完通知書,他捂著臉,嗚嗚地哭起來。
監(jiān)室里沒人過去安慰他,幾個慣犯見怪不怪地看著他:我們都是過來人,遙想當年也有過這么一回。
剛進來的時候,他以為至少要在牢里待上十年,這下有更多的時間回首往事和好好想想怎么度過人生的沼澤期了。過去了就是個坎,過不去就是個劫。你以為你在游戲人生,其實人生也在游戲你。很多時候,人只有遭遇挫敗,甚至是到了行將就木之時才去悔悟。沒有歸案時,他一直提心吊膽,預感到終有一天會身陷牢獄,這也許是擺脫不了的宿命,但真到了這一天,他的心里反而踏實了,一如沉船后風平浪靜的海面。但這次案件的峰回路轉(zhuǎn),讓他不會再辜負命運的安排,若時光倒流回來,他相信自己將選擇另一種活法。
拘留期限滿了,他走出看守所時,看到宋儷在等他。
相對無言,兩人執(zhí)手離開,漸行漸遠,匯入滾滾人流之中。
作者簡介:丘偉平,湖北省宜昌市人,著有《生死書:漢唐之間的英雄史詩》。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