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極右翼政治探源

張金嶺

在剛剛結束的2022年法國總統(tǒng)選舉中，極右翼政黨國民聯(lián)盟（RN）候選人瑪麗娜·勒龐雖然未能在第二輪投票中戰(zhàn)勝謀連任的馬克龍，但在兩輪選舉中分別以23.15%、41.45%的得票率創(chuàng)下該黨歷史紀錄。輿論廣泛評稱，這是一次“沒有輸家”的選舉。國民聯(lián)盟得票率大幅提升的背后，是法國部分民意的極右傾向進一步發(fā)展。

法國極右思潮的歷史甚為悠久，在過去及當下林林總總存在著很多極右翼政治力量，長期處于分化重組的變動之中，國民聯(lián)盟是過去半個世紀間最具代表性的極右翼政黨。

法國政治的左右兩翼之分，起源于大革命。1789年夏，剛剛成立的國民議會召開了一次制憲會議投票，與會代表在討論國王與國民代表各自權力時產(chǎn)生分歧。為了方便計票，與會者被要求分列在議會主席兩側，左側落座者支持賦予國民代表更多權力，右側落座者則主張賦予國王更多權力。后來，逐步有了“左右”分立的說法。隨著時間推移，此種位置安排漸成傳統(tǒng)，形象地呈現(xiàn)了兩個多世紀來法國政治格局的鮮明特色。

作為法國右翼政治的組成部分，極右思潮最早出現(xiàn)于19世紀初葉。在拿破侖一世倒臺后的君主復辟期間（1814～1830年），法國媒體就已大量使用“極右”表述，來指代議會下院中的保皇派，因為這些議員坐在議會議席最右側。作為君主復辟的支持者，極右翼勢力強烈拒絕1814年憲章，認為復辟國王路易十八批準該憲章是對君主制的削弱甚至背叛，也是對革命的妥協(xié)。從那時起，極右翼力量開始與溫和的自由派右翼等力量漸行漸遠。

在法蘭西第二帝國時期（1852～1870年），極右思潮處于蟄伏狀態(tài)，隨后又在第三共和國時期（1870～1940年）以新的形式重生。1899年，依托極右翼力量的陣地平臺《法國行動》雜志，作家莫拉斯在知識分子界發(fā)起了一場政治運動，呼吁“與威脅法國的猶太人、新教徒、外國佬和共濟會會員等四個同盟群體作斗爭”。盡管《法國行動》雜志具有保皇傾向，但這一時期極右力量的主張已逐漸遠離神權君主制和舊的反革命的意識形態(tài)。可以說，到19世紀末，法國極右思潮初步形成較完整的體系。此時，盡管“極右”表述在法國繼續(xù)指向鐘情于回歸君主制傳統(tǒng)的保皇運動，但也開始指向法西斯主義傾向。后來，兩股力量逐步合流，均表現(xiàn)出強烈的民族主義訴求，持反猶太主義的立場，同時堅決反對馬克思列寧主義。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受歐洲極端民族主義運動尤其是德國納粹運動、意大利法西斯運動影響，法國出現(xiàn)了很多極右翼組織。在1936年后的相當一段時間里，“法西斯”一詞成為這些極右運動的代名詞。

在1930年代法國的選舉政治中，極右翼異常活躍，占居一定比例的政治份額。極右翼在法國走紅，則是在1940至1944年間的維希政權時期。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法國極右運動依然活躍，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刺激了極右思潮的發(fā)展，先后出現(xiàn)過“青年民族” “新秩序”等眾多極右翼運動組織。國民聯(lián)盟的最初創(chuàng)建即是由當時倡導法西斯民族革命運動的“新秩序”推動實現(xiàn)的。1973年，“新秩序”因其暴力性被取締。

國民聯(lián)盟成立于1972年10月，初名為“法國統(tǒng)一國民陣線”（簡稱“國民陣線”，F(xiàn)N），2018年6月更改至現(xiàn)名，其創(chuàng)始人讓-瑪麗·勒龐擔任黨主席至2011年，后由其女兒瑪麗娜·勒龐接任。時至今日，仍有很多人習慣性地稱之為“國民陣線”，因為“陣線”一詞比較容易讓人憶及其極右本質。

國民陣線的成立原本就是沖著選舉政治去的。政治學者德澤分析，國民陣線的創(chuàng)建遵循了“新秩序”運動的四重邏輯：一是“競爭的邏輯”，占據(jù)極右政治空間，聲稱自己是“法國民族主義統(tǒng)一的具體體現(xiàn)”;二是“轉變的邏輯”，想重新界定行動模式，以利于參與政治選舉;三是“合作的邏輯”，意在同一些思想行為獨特的知名人士合作，拓展政治資源;四是“合理化的邏輯”，試圖讓人們相信自己嚴格遵守法律，以糾正人們對其“極端主義”的認知。

讓-瑪麗·勒龐成為國民陣線領導人，是“選舉保證”的結果。他是“新秩序”運動尋找的第一人選，不僅因為他曾是革命運動的積極戰(zhàn)斗者，兩度當選國民議會議員，也是因為他被認為富有洞察力和遠見，相較于其他極右翼政客代表著更為守法、溫和的形象。“新秩序”還想借國民陣線的建立逐步在公眾視野中隱身，并謀求在1973年的國民議會選舉中贏得席位。在當年的選舉中，國民陣線以“捍衛(wèi)法國人”的口號統(tǒng)領其競選綱領，鮮明表達了排外主義的主張。

2022年4月24日，法國總統(tǒng)候選人勒龐在巴黎發(fā)表演講，承認敗選。

國民陣線的官方歷史刻意突出讓-瑪麗·勒龐作為該黨唯一創(chuàng)始人的角色，目的就是為掩蓋其法西斯主義的出身。實際上，讓-瑪麗·勒龐倡導“法國人優(yōu)先”，極力鼓吹極端民族主義和種族主義，主張“移民是法國社會最大的不安全因素”，其政治主張并不溫和，他領導的國民陣線也一直被法國輿論視為“毒瘤”。

國民陣線在成立后的十多年間一直處于邊緣狀態(tài)，但從1980年代初開始，通過高舉“反移民”的旗幟，逐步在法國政壇嶄露頭角。它在地方選舉、國民議會選舉和歐洲議會選舉中不斷取得突破，1984年贏得十個歐洲議會議員席位，在1986年的國民議會選舉中跟其他政黨一起組建了有35名議員參加的議會黨團，1989年首次贏得市長職位主政一方。這種成功在相當程度上受益于1981年社會黨執(zhí)政后整個右翼選民表現(xiàn)出來的政治抗議潮流，以及法國各大城市面臨的嚴重治安和移民問題。受國民陣線影響，1990年代以來其他政黨也不得不關注移民問題，移民也逐漸成為法國選舉政治中的關鍵議題之一。當時，法國出現(xiàn)了一個政治新詞“思想的勒龐化”，指的是法國人逐步接受了讓-瑪麗·勒龐提出的一些議題。

1990年代，國民陣線在法國政壇的地位進一步上升，不但繼續(xù)瞄準移民問題，煽動種族主義和排外情緒，還就當時傳統(tǒng)左右兩黨社會黨（PS）和保衛(wèi)共和聯(lián)盟（RPR）所存在的腐敗、治理等問題有針對性地提出主張。在1995年的市政選舉中，國民陣線贏得多個大城市市長職位，影響力繼續(xù)擴大。不過，到1990年代末，國民陣線所經(jīng)歷的黨內分化影響了它在政治選舉中的戰(zhàn)績。

2002年，讓-瑪麗·勒龐以16.86%的得票率，在總統(tǒng)選舉首輪投票中擊敗左翼候選人、時任總理若斯潘，成功挺進第二輪角逐，與時任總統(tǒng)希拉克對決。這一結果震驚了法國乃至歐洲政壇，在法國多地引發(fā)反對國民陣線的示威游行，希拉克還曾拒絕在電視辯論中與之對話。讓-瑪麗·勒龐的階段性勝利激發(fā)了法國社會的“團結”，在首輪投票中被淘汰的絕大多數(shù)候選人都呼吁其支持者將選票轉投給希拉克，使得讓-瑪麗·勒龐在第二輪投票中僅得到17.79%的選票，這也是法蘭西第五共和國歷史上總統(tǒng)選舉的最低得票率。2007年，讓-瑪麗·勒龐再次競選總統(tǒng)，但未能再現(xiàn)“輝煌”。

2002年的總統(tǒng)選舉讓法國社會意識到極右政黨著實可能執(zhí)政，促成了反極右思潮的社會氛圍。此后數(shù)年，國民陣線在諸多選舉中得票率連續(xù)走低，同時也面臨嚴峻的財政和黨內分化問題。在此背景下，國民陣線不得不考慮自我革新。不過，2008年金融危機、2010年歐債危機的持續(xù)發(fā)酵重新激發(fā)了法國民眾的極右情緒。

2011年，瑪麗娜·勒龐在黨內選舉中勝出，接替其父成為國民陣線主席。此后，她采取了旨在使國民陣線“去妖魔化”的“正常化轉型”策略，包括：逐步擺脫在反猶太主義、反移民等議題中最具爭議的立場，采用更“體面”的政治話語，并且轉向討論更多的社會問題;開除部分最激進的黨員，其中包括她的父親。這一系列操作使得瑪麗娜·勒龐及國民陣線受歡迎度明顯提升。隨后，國民陣線連續(xù)在多個政治選舉中取得不俗的成績。在2014年市政議會選舉后，瑪麗娜·勒龐甚至宣稱法國政治已進入“三黨鼎立”時代。

傳統(tǒng)左右兩黨社會黨和人民運動聯(lián)盟（UMP，2015年更名為共和黨）的式微也給國民陣線崛起創(chuàng)造了條件。在2017年總統(tǒng)選舉中，瑪麗娜·勒龐第二次參選，就成功闖入第二輪角逐。盡管最終被高舉“非左非右”大旗的中間派候選人馬克龍擊敗，但也在第二輪中以33.9%的得票率創(chuàng)下國民陣線最佳戰(zhàn)績。2018年6月1日，國民陣線正式更名“國民聯(lián)盟”，以為全黨注入新的活力。在瑪麗娜·勒龐看來，新名稱含有“聯(lián)盟”一詞，可使人聯(lián)想到團結與合作。受益于更名策略，國民聯(lián)盟在2019年的歐洲議會選舉中成為法國政黨界的最大贏家，得票率超過馬克龍領導的共和國前進黨（LREM）。

時隔五年，瑪麗娜·勒龐再次在總統(tǒng)選舉第二輪投票中對陣馬克龍，盡管再次被淘汰，但得票率及政治影響力大幅提升。在這背后，自然是法國社會及民意日益明顯的極右化發(fā)展傾向。在2022年總統(tǒng)選舉中，極右翼“新秀”澤穆爾及其領導的“重新征服”黨也有引人注目的表現(xiàn)。

盡管國民聯(lián)盟在政治選舉中取得顯著成績，但也始終面臨著一個現(xiàn)實困境——在法國地方政治版圖中未能實現(xiàn)較大突破，甚至是在逐步縮小，在2020～2021年間舉行的市政議會、省議會和大區(qū)議會三次地方選舉結果即是寫照。由此可以看出，國民聯(lián)盟作為一個“議題黨”有其影響力和號召力，可以是表達不滿的政治工具，但法國民眾對其治理能力的信心仍然不足。

瑪麗娜·勒龐在承認敗選的演講中說，從2022年總統(tǒng)選舉中，她看到了一種希望，證明了人們普遍渴望變化的愿望。法國民眾確實普遍渴望一場深刻的變革，極右翼力量認為這是個難得的政治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