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忠娟 徐紅罡,2 崔慶明
(1.中山大學旅游學院 廣東珠海 519000;2.中山大學旅游發展與規劃研究中心 廣東廣州 510275;3.華南師范大學旅游管理學院 廣東廣州 510631)
空間是人類社會發展的物質載體,伴隨著人類活動對空間的改造和建構,社會空間的不均衡發展現象普遍存在。受資本關系、政治政策和社會文化等權力的影響(Soja,2010),社會空間產生諸如社會排斥、空間剝奪、空間隔離和貧民窟等空間不正義現象(Harvey,1996;Soja,2010)。類似的空間不正義現象廣泛存在于地方、區域、國家和全球等各尺度空間(葉超,2019)。旅游開發改變了旅游地居民原來的生活空間和人地關系,與游客旅游消費相關的空間是被著重開發的核心區域(Edwards &Griffin,2013;黃瀟婷、李玟璇、張海平等,2016),因此圍繞旅游發展出現了“優勢領地”的概念,產生旅游空間不正義現象。
由資本和權力主導的空間生產是產生不正義空間結構和社會變遷的主要原因。政府、旅游企業和居民均是旅游地空間主體,也是旅游空間的生產者和空間資源的競爭者,但居民在旅游空間生產過程中常處于邊緣地位,受權力階層和外來資本的空間剝削(陶玉霞,2009)。在已有的研究中,學者們提出了諸如旅游吸引物權、旅游增權、社區參與(Taylor,1995;左冰、保繼剛,2008/2016)等概念為旅游地居民發聲和維權。隨著旅游發展對旅游地原有空間的重構,居民空間權益日益受到各界的重視。居民在旅游空間實踐中因為缺乏資本參與而被排斥在旅游核心區外,難以享受旅游發展帶來的正外部性影響,卻承擔著旅游地的垃圾、環境污染、空間擁擠等負外部性影響,在不同程度上遭受旅游空間剝奪(Deller,2010)。而依靠資本權力和政策支持開發旅游核心景區的外來企業和本地精英,占據旅游參與和旅游收益的優勢(Adiyia,Vanneste &Van,et al.,2014),享受更便捷的設施(李東和、張捷、章尚正等,2008)。地區資源的不平衡以及政治、權力和資本的滲入使得旅游空間日益需要正義邏輯。
西藏自治區是一個典型的全域旅游目的地,旅游發展給當地居民帶來了顯著的收入提升。然而,西藏地廣人稀,景區覆蓋面積大,居民居住社區分散,如何公平正義地分配旅游利益、增加居民參與旅游空間生產的機會就成為實現空間正義的難題。本研究以西藏自治區為例,從當地居民的角度討論旅游空間正義的實現機制,并提出以下研究問題:西藏旅游空間實踐的權力關系有什么特點?旅游地空間正義實現的路徑和機制是什么?如何有效維護居民的空間權益?本研究將從空間視角分析旅游地居民權益的公平正義性,以推動建立合理的空間生產秩序,實現旅游業可持續發展。
著名的政治哲學家羅爾斯稱“正義是社會的首要價值”,認為“正義是分配基本權利和義務,并決定由社會所產生的利益分配”(Rawls,1971)。關于正義的討論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的城邦時代,而正義的空間性直到1983年才在戈登·H.皮里的著作《論空間正義》()中首次被提出。遺憾的是皮里提出的分配式公平的“空間正義”思想將空間過于絕對化了(Pirie,1983)。目前學界普遍接受列斐伏爾提出的“空間生產理論”,該理論提出“(社會)空間是(社會的)產物”,創造性地將社會與空間聯系起來,促使學界發現空間正義另一更重要的內涵——“空間生產和再生產過程中的正義”(Lefebvre,1991;葉超,2019)。“生產空間”和“空間再生產”改變了原有空間形態和結構,進而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和社會空間占有方式,不自覺地建構了新的社會關系和階層(張鴻雁,2017)。
大部分學者認為“空間正義”是對不正義空間現象的批判,目的在于觀察、辨別和削減空間生產過程及結果中產生的壓迫和不正義。西方學者迪克奇曾從非正義的空間辯證法視角討論非正義的空間性和空間性的非正義,并以此視角來審視空間正義(Dike?,2001)。空間正義中的空間將社會和空間視為統一整體,通過“揭示社會空間生產過程中不同空間尺度和領域(資源、土地、環境、性別等)的差別及其引發的空間不平等”,反向推出實現空間正義的策略(葉超,2019)。為使“空間正義”更具體化,有學者將“空間正義”的具體內涵概括為7 個方面:具有社會價值的資源和機會在空間中公正分配;盡量減少空間政治組織對弱勢群體的剝奪;避免弱勢群體被空間剝奪和空間邊緣化;保障居民群體平等的意見表達、參與空間生產和分配;尊重空間的多樣文化;避免損害特定空間群體的權益;保護不同空間群體的環境公正(索亞,2006;曹現強、張福磊,2011)。需要指出的是,空間生產的異質性要求我們接受“特殊主義正義”和“多元正義”而非“普遍主義正義”(Young,1990;李春敏,2012)。
空間正義的發展與盛行離不開全球城鎮化進程,當前空間正義的應用研究仍以城市空間為主。然而,長期以國內生產總值(GDP)增速作為價值導向的旅游開發,同樣存在空間發展不正義問題(郭文,2014)。作為資本積累工具的旅游開發,是促進目的地城鎮化和空間重構的重要力量(Pearce,1995;龍祖坤、周婷,2015)。旅游空間依托旅游吸引物資源,根據游客需求打造旅游消費場所,是對社會關系的重組與社會秩序實踐性的建構(郭文、王麗,2015)。空間具備生產要素的屬性,受旅游吸引物資源的空間位置和特點(Hunt,Boxall &Englin,et al.,2005)、旅游市場(鐘章奇、李山、王錚等,2014;趙瑩、汪麗、黃瀟婷等,2017)、地方性政策、社會文化和權力關系等影響(徐紅罡、吳悅芳、彭麗娟,2010)。旅游空間生產過程中不斷對旅游地中的人地關系和社會關系進行物化,產生異化集聚的社會空間效應,改變了原有目的地空間(郭文,2014)。這一空間包括圍繞旅游資源建設的旅游景區空間,住宿、餐飲、購物等旅游配套設施空間,以及原有居民生產生活空間。新的空間具有明顯的“核心—邊緣”特征,權力和資本階層更容易占據核心區,擠占弱勢群體的旅游參與機會、旅游利益和空間福利(張鴻雁,2017),造成貧富差距變大、不同群體間利益糾紛等問題。
與城市空間相比,旅游空間主要存在3 點不同。第一,旅游發展必須依托旅游吸引物資源,而資源位置和特點既定,必定會產生空間異化,這一點很難通過政策等人為措施改變。第二,旅游地空間生產除了考慮當地居民的生產生活需要,還要滿足外來游客的旅游消費需求。這兩類群體對空間的需求存在明顯差異,如何平衡兩類群體的空間需求本身就是一個復雜的問題。第三,旅游地空間的形成伴隨著社會關系和權力的轉化,空間非正義形成后涉及的復雜的權力和利益關系難以被打破。因此,旅游空間正義的實現與城市空間正義的實現路徑存在差異,實現旅游空間正義需要考慮旅游空間的特殊性(Sarrión-Gavilán,Benítez-Márquez &Mora-Rangel,2015)。
任何社會空間生產和資源分配都由隱含的權力支配。空間生產與空間資源分配就是代表不同權力的政府、企業和居民之間圍繞政府政績、資本利益和公民空間權益進行的三方博弈(Kang,Kim &Nicholls,2014)。資本主導的空間生產和分配是造成空間非正義的根源(李春敏,2012;張佳,2015)。空間生產的本質是“資本占有空間并生產相應空間形態”的“不動產動產化”過程(Harvey,1973),資本的逐利性引導資本集中于資源優勢空間,因而容易產生空間非正義。因此,單純的經濟調配無法有效破除空間非正義,實現空間正義還需要借助資本以外的力量限制資本過度逐利導致的空間異化,這種力量主要來自政府。政府是空間資源最大的所有者和支配者,具有空間中土地和資源的占有、規劃以及政策制定等權力,可以控制空間資源和空間產品的生產及分配(Lefebvre,1991;張鴻雁,2017)。合理的政治制度既有利于規劃和調配空間內的各種要素,也能起到平衡或制約空間內多種力量的作用。除旅游企業和政府外,居民作為旅游地重要利益相關者在日常生活實踐中也會影響旅游空間生產。一方面,居民可以運用法律保障自身權利不受資本損害,避免生活環境、生活質量、居住水平等生存條件下降,間接影響空間生產(張佳,2012);另一方面,通過集體認同、參與空間建構等方式,居民不斷追求更多的空間正義,爭取參與空間生產、獲得空間的權益(Lefebvre,1991)。居民這種自下而上的、非正規的空間實踐是行之有效的推動實現空間正義方式。空間正義有具體的利益相關者指向(王京傳,2017),本研究以維護居民的空間權益為本位,致力于預防旅游發展中居民空間權益被擠占的問題。
空間正義是空間資源分配和空間生產的社會正義(Harvey,1985)。旅游空間正義是“旅游開發和發展所涉及的不同主體以及研究、規劃和實踐等環節影響和改變不正義旅游開發的過程”(葉超,2019)。空間分配正義指社會成員之間的權利、義務和責任相互匹配,人們社會經濟地位公平、機會均等,社會規則或機制公平。實現空間分配正義要確保空間作為產品和資源分配的公正性,保證弱勢群體生存和發展所必需的空間福利,避免以整體利益之名剝奪和侵害弱勢群體的利益(Lefebvre,1991)。實現旅游空間生產正義應從社會結構和制度上變革“空間”的社會生產過程(郭文,2014;鄭久良,2019),從空間生產角度探索公眾旅游參與的有效機制,保證不同群體旅游參與機會的正義性。政府在空間生產中扮演決策者和協調者的角色,可通過空間規劃和空間開發政策干預空間生產,健全社會救助和社會保障機制,改善弱勢群體的處境,保證居民享有合法的空間權益(劉俊,2017;王京傳,2017)。
綜上所述,由于不同利益群體所擁有的權力和利益目標不同,人類社會普遍存在空間不正義現象。旅游目的地在短期內迅速發展的同時伴隨大量空間不正義現象,目前卻缺乏廣泛研究。在旅游目的地,政府和資本主導著旅游空間的生產和分配,可能出現旅游地居民被邊緣化的問題。因此,從居民的角度探討旅游空間正義應該得到關注。空間正義包括空間生產正義和空間分配正義兩方面內涵,從居民的角度實現旅游空間正義既要確保空間產品和空間資源分配的正義性,還要從制度上探索居民旅游參與的有效機制,保障居民旅游空間生產的正義性。本研究將對旅游情境下如何實現居民的空間正義進行初步探究。
西藏自治區位于中國青藏高原西南部,下轄7 個地級行政區——拉薩市、日喀則市、昌都市、林芝市、山南市、那曲市和阿里地區,占地面積約123 萬平方公里。西藏自然資源豐富,氣候環境獨特,生態系統和物種資源復雜多樣,擁有得天獨厚的旅游吸引物資源。然而,西藏高寒缺氧、空氣稀薄、氣候惡劣,導致西藏經濟發展相對滯后。部分藏民至今保持著游牧生活,加之藏族文化推崇慢節奏生活,西藏被人們賦予“淳樸”“傳統”“慢節奏”等標簽,成為游客逃離現代生活的理想目的地(錢俊希、楊槿、朱竑,2015)。20世紀80年代以來,西藏憑借其獨特的自然和文化資源吸引了大量游客前往,旅游業逐漸發展成為西藏的經濟支柱產業,而旅游扶貧也成為西藏重要的脫貧方式之一。目前,西藏全域發展旅游,可供游覽參觀的景區達300 多處,包括名山大川、神山圣湖、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等,形成觀光、體驗、探險、朝圣等各類專項旅游共同發展的格局。
隨著旅游發展,旅游業成為西藏居民的重要生計手段,但西藏居民資本有限,參與旅游發展難度較大,容易成為旅游空間生產的邊緣群體。然而,保障居民的旅游空間權益對旅游可持續發展具有重要意義。因此,帶動居民參與旅游、共享旅游利益成為西藏自治區各級政府提高居民旅游收益、維護社區和諧關系的迫切任務。
本研究以西藏自治區下轄各地區為尺度收集和分析數據。首先,西藏旅游產品是跨景區尺度的。西藏經濟發展和基礎設施建設相對落后,同時嚴格的環境保護要求限制了景區內配套硬件設施的建設,景區住宿和餐飲等旅游接待設施通常依托鄰近的社區。因此,西藏旅游產品表現為一定地域空間與旅游業的彼此聯結,而不是點狀的旅游景區疊加。其次,游客赴西藏旅游是跨尺度的。西藏交通不便、旅游成本高且高原氣候令人難以適應,大部分游客到西藏旅游會采取自駕游或騎行游的方式一次性游覽多處景點,游覽路線通常跨景區和地區尺度。因此,從西藏全域探究旅游空間正義更符合案例地的旅游發展情景。
本研究采用深度訪談和非參與式觀察法,筆者于2017年8月7日至9月6日在西藏自治區進行實地調研。為保證所選景區樣本的合理性和代表性,筆者在西藏7 個地級行政區分別選擇1 至3 個景區作為樣本,最終有效調研了14 個景區,訪談了36 位當地人員,研究中ZF、QY、JM 分別代表政府、旅游企業、旅游地居民角色。訪談內容包括旅游空間規劃和發展政策、旅游空間發展不平衡現象和特點、不同群體擁有的權力和資本、居民旅游空間生產參與方式和效果、旅游空間資源和收益分配方式等。訪談內容根據受訪者類型不同有所差別,對政府人員訪談偏重政策制度、對企業人員訪談偏重旅游開發和投資、對居民訪談偏重旅游參與和獲益。調研結束后轉錄訪談錄音得到約10 萬字調研資料。經統計,訪談對象中男性比例為47.2%,女性比例為52.8%,男女比例相當;受訪者年齡集中在25~45 歲(見表1)。

表1 景區樣本分布及訪談對象基本信息Tab.1 The scenic spots sample distribution and the basic information of interviewees
本研究分析建立在旅游空間正義概念框架的基礎上,從空間生產正義和空間分配正義兩個維度考察政府、企業和居民3 類主要利益相關者為實現邊緣群體(居民)的旅游空間正義進行的互動和博弈。具體而言,本研究在訪談資料和調研資料的基礎上,采用定性歸納法進行統計、分析,首先歸納出每一位訪談對象所陳述的旅游發展前后的空間變化,不同利益相關者掌握的權力、資本、旅游空間生產參與情況,政府、企業和居民圍繞平衡旅游空間利益所采取的措施等重要內容。然后,總結西藏旅游空間生產和分配的權力關系及特點,并根據空間生產涉及的政府、旅游企業和居民3 類群體,歸納旅游空間生產中的3類利益相關者在旅游開發和旅游利益分配中如何互動和協商以促進空間正義實踐。最后,在資料分析的基礎上提出實現旅游空間正義的有效措施。
我國旅游空間實踐多是政府主導模式下的市場化開發,因此國內旅游空間生產和分配主要由政府權力和資本力量主導,社區和居民往往處于旅游空間生產的從屬地位。西藏由于經濟發展和基礎設施建設相對落后,其旅游開發主要依托外來投資,大部分高端旅游酒店和餐廳的投資者都來自外省,景區運營也常常依托外來專業旅游公司。政府則擁有大多數旅游吸引物資源的所有權,并負責土地利用和規劃,監管景區、酒店、餐廳等旅游設施的開發和經營。因此,西藏自治區政府和外來投資者是兩類主要的旅游空間生產者。但在旅游發展實踐中,企業、政府和居民是相互聯系和制約的,西藏居民的日常生活實踐影響政府政績和資本獲益,制約著資本和權力支配的空間異化。首先,居民空間權益滿意度影響政府政績。在西藏自治區,旅游發展有利于居民擺脫貧困、提升幸福指數、維護社會穩定。為平衡旅游發展空間利益,西藏自治區政府出臺了一系列政策,包括設立專項資金用于鄉村旅游富民工程,積極推出旅游產品開發、金融支持、就業脫貧、服務技能培訓、家庭旅館扶持服務等政策,多方聯動扶持西藏居民參與旅游,限制資本無序擴張等。其次,當居民感受到空間不公平時,會拒絕搬遷、拒絕政府統一規劃,還有可能拿起法律武器維護自己的空間權益,與旅游空間的開發者產生大量的矛盾和糾紛。西藏有些旅游地居民為了獲取空間權益有時在旅游核心區無序參與旅游經營,影響景區經營秩序和形象。例如,雅魯藏布江大峽谷景區的一位管理者說:“雅魯藏布江大峽谷景區覆蓋面積大,景區內有8 個自然村,發展旅游之初部分居民自行在景區內無序擺攤,向游客兜售農副產品或紀念品,而且不聽勸告,影響了景區經營秩序,對游客旅游體驗也產生了負面影響。為了規范這些流動攤位,我們在景區內建了30 多個固定攤位免費給居民。”(QY3)景區適當與居民分享旅游收益有利于維護景區和當地社區的關系、規范景區經營,對社區和景區而言是雙贏的舉措。
(1)扶持社區居民創業
保障居民空間生產權,首先要從制度上保障居民旅游參與權、幫助居民提升旅游參與能力。西藏自然環境惡劣,居民長期賴以生存的農牧業收入并不樂觀。他們有意愿參與旅游提高收入,但缺乏參與資金和經營經驗。為支持西藏居民參與旅游經營,政府和旅游企業應有針對性地提供多方面支持。
第一,扶持居民以家庭旅館或餐廳的形式參與旅游空間生產。西藏居民參與旅游經營多利用自家房產,以減少投入成本,但大部分居民仍然沒有足夠的啟動資金。為解決該問題,部分地方政府設立專項經費補貼經營藏家樂或藏餐廳的居民。對于有一定資金和經營能力,但不足以獨資參與旅游經營的居民,部分地方政府幫助居民牽線外來投資者合伙經營酒店或餐廳。在合伙經營中,居民以房屋等固定資產入股,外來投資者提供資金和經營經驗,二者形成優勢互補,共同參與旅游空間生產。例如然烏湖景區附近的然烏湖村有13 戶居民在當地旅游管理委員會的幫助下聯系到外來投資商,共同經營旅游酒店,“都是我們撬動的社會資金,老百姓以入股的形式和公司以及私人老板合作經營酒店”。(ZF2)西藏以自然資源和文化資源為主要旅游吸引物,旅游吸引物資源空間位置和特點相對固定且集中。為給旅游地居民提供更多直接參與旅游的機會,政府在旅游規劃中將游客食宿接待區與景區分開以平衡資源的空間分布。西藏景區住宿和餐飲等旅游配套設施大多依托周邊的社區或村莊,這一措施既能保護西藏脆弱的生態環境,又能保障居民憑借自有住房低成本參與旅游,“西藏這邊環保壓力大,很多景區內不允許建酒店、飯店,游客都是到景區附近的居民區住宿、吃飯”。(QY7)
第二,在地方政府的引導下成立集體經濟,幫助社區居民以集體的形式參與旅游空間生產。西藏存在大量整體發展較落后的社區和村莊,這些社區和村莊的居民普遍缺乏足夠的資金參與旅游經營。為使當地居民能夠參與旅游空間開發并從旅游發展中獲益,基層政府組織居民集資成立集體酒店或餐飲店,并由社區居民共同經營、共享收益。集體經營廣泛分布在西藏各個發展旅游的地區,在拉薩市最為常見,“在拉薩旅游核心區基本上每個居委會都會開(集體酒店或餐廳),都會有一家這樣的店”。(JM5)集體經營收入除去運營成本、員工工資等必要開支外全部用于居民分紅和旅游扶貧。以位于拉薩市的八廓街社區為例,為依靠旅游帶動八廓街社區經濟發展,增加居民旅游參與度和收入,八廓街居委會通過政府補貼和居民集資的方式成立了兩個集體餐廳——拉讓寧巴藏家宴和八廓街老巷豐富藏餐館。八廓街集體餐廳優先聘用本地居民,解決了大部分社區居民的就業問題;此外,兩個集體餐廳平均每年創收約300 萬元,收入的60%用于社區居民分紅,并設立專項基金照顧社區孤寡老人和五保戶等弱勢群體。過去3年,八廓街社區居民人均年收入提高了7000 余元。
第三,為居民售賣特產提供經營空間,促進居民持有的生產要素流動,提高居民旅游參與度。逐利是旅游企業經營的主要目的,但資本逐利行為應受政府政策和居民抗衡力量制約。發展旅游是西藏自治區各級政府扶貧的重要抓手,西藏自治區各級政府非常重視旅游發展以提升居民收入,要求旅游企業采取措施均衡居民的空間權益,并且注重旅游邊緣區居民的空間權益。為給邊緣區居民提供旅游參與機會,很多景區修建經營攤位免費提供給居民使用。達東村景區經營商在景區內建設美食街,村民可以在美食街向游客售賣自家生產的牛羊肉、酸奶、牛奶等;昌都市鹽井景區允許村民在景區周邊向游客售賣自家曬的鹽。這些措施彌補了旅游邊緣區居民居住空間位置的劣勢。此外,旅游邊緣區居民還常在景區周邊搭建簡易攤位售賣紀念品、特產(佛珠、經幡、雪蓮花等)或設立標志物(石碑、牦牛、藏獒等)為游客有償拍照等。居民通過勞動力和資本等要素流動打破了旅游“核心—邊緣”空間限制,提高了旅游空間生產參與度。
(2)為居民提供工作崗位和技能培訓
擁有足夠資本和能力參與旅游創業的西藏居民屬于少數群體,大部分西藏居民缺乏直接參與旅游的資本,所以應聘旅游相關崗位成了他們間接參與旅游空間生產的方式。旅游業是勞動密集型產業,為降低人工成本同時滿足西藏旅游扶貧的政策要求,外來企業有動力為當地居民提供工作崗位。然而,習慣從事農牧業生產的西藏居民缺乏旅游經營管理能力和現代化經營技術(電腦、網絡)的運用能力,部分年長居民因為不會講漢語而無法勝任基本的接待工作。為解決這些問題,政府相關部門時常組織居民外出參觀學習或邀請成功企業的代表培訓當地居民,分享旅游工作和經營經驗,以提升居民旅游參與能力,“我們縣政府會組織職業培訓,等培訓完基本達到酒店要求了,就把應聘(工作)的居民送到酒店去工作”。(ZF4)為保證服務質量,聘用當地居民的企業也會對員工進行崗前培訓,“我們招來的新員工交給有經驗的老員工培訓,先由老員工帶一段時間,等新員工熟悉工作內容后再正式聘用”。(QY13)聘用本地居民并提供職業技能培訓一定程度上提升了居民的旅游參與度和服務能力,使居民成為旅游空間生產的一部分。
(1)旅游收益再分配
旅游開發和發展受外來資本控制,空間生產結果對居民不正義現象普遍存在,政府和旅游企業作為旅游空間生產的主導者,需要與居民共享旅游收益來平衡居民旅游空間權利。旅游收益共享一方面來自政府政策強有力的規定,另一方面來自企業自覺地承擔社會責任。
西藏自治區各級政府要求主導旅游空間生產和獲益的旅游企業與居民分享旅游收益,包括直接分配旅游收益和提升社區基礎設施。在旅游收益分配方面,政府通過與旅游企業和居民協商制定政策,規定旅游收入分紅的形式和比例。例如雅魯藏布江大峽谷景區每年按照一定比例將景區門票收入交給當地政府,由當地政府負責分紅給當地居民;昌都鹽井景區將“景區門票收入三七分成,30%給政府作為基金發放給當地居民”。(QY3)此外,為給游客提供完善的旅游服務,旅游目的地設施建設集中在旅游核心區,造成設施空間集聚,居民設施利用便捷度存在空間差異。因此,西藏旅游地政府一般會要求景區開發商幫助當地社區完善基礎設施,均衡基礎設施的空間分布,“在西藏開發旅游,(景區運營)公司要給附近的村民修修路、建一些公共設施之類的”。(QY10)“對于景區開發中需要異地搬遷的居民,景區或政府還會免費為其提供設施條件更好的住所”。(ZF10)
(2)對弱勢群體特殊照顧
旅游空間正義的社會維度要求保護低收入者和弱勢群體。為維護企業與政府、社區的良好關系,同時推進西藏旅游扶貧事業,西藏旅游企業重視履行企業社會責任,照顧弱勢居民群體。針對弱勢居民群體沒有資金和能力參與旅游空間生產的問題,西藏旅游地政府和景區經營企業從旅游利益共享和公平正義的角度考慮,常設定專項資金分配給五保戶、孤寡老人和患有疾病失去勞動能力的居民。拉薩市八廓社區的拉讓寧巴藏家宴和八廓街老巷豐富藏餐館每年將餐廳收益的一部分用于幫扶社區困難戶、五保戶和殘疾人等弱勢群體;林芝市卡定天佛瀑布景區“逢年過節都會帶上慰問金或物資看望周邊社區的五保戶和孤寡老人”。(QY6)為弱勢群體提供特殊照顧是旅游空間分配正義的補償性措施。
旅游空間生產是政府、旅游企業和社區居民圍繞空間資源進行互動和博弈的過程,三者的行動共同決定了旅游空間的生產過程和結果。三類利益相關者的行動與旅游空間正義關系如圖1所示。旅游企業和政府分別代表的主要資本和權力在旅游空間生產中具有決定性影響,而處于資本和權力弱勢地位的旅游地居民空間權益可能出現被擠占的現象。但居民作為旅游地重要群體之一具有一定的能動性,其日常生活實踐對旅游空間生產具有不可忽視的影響。一方面,居民對空間正義的積極爭取對政府和旅游企業的空間行為產生制約作用,使政府和旅游企業在空間生產過程中更加注重保護居民的空間權益;另一方面,居民通過人力、物力、財力等生產要素的流動參與旅游生產,逐漸提高了自身所處空間的地位,提升空間獲益。

圖1 利益相關者互動關系與旅游空間正義實現機制Fig.1 Stakeholder interaction and space justice realization mechanism
基于西藏自治區案例,本研究發現下列路徑有助于在實踐層面推動旅游空間正義。首先,政府和旅游企業需要通過一定的政策和措施,提高居民參與旅游空間生產的資本和能力。在旅游情境下,旅游吸引物資源的空間位置往往固定,但政府的規劃政策可以影響旅游配套設施的空間分布,引導資本的投資流向,協調旅游地空間資源和產品分布,確保空間作為資源的分配機制的公正性。其次,向參與經營的居民提供政策優惠和生產便利,推動能力有限的居民與外來投資者合作,組織社區集體經營,降低居民的參與成本和經營風險,確保居民的資本和人力均有機會參與到旅游空間生產中。再次,保證居民擁有的要素具有流動的可能,并為其提供正規的實踐空間。勞動力、資金和物質等要素的流動是旅游邊緣區居民爭取旅游空間權益的重要方式。政府和旅游企業允許旅游邊緣區居民自由流動到景區周邊參與旅游經營、鼓勵旅游邊緣區居民應聘旅游崗位、為居民提供免費攤位等,有利于吸收更多居民參與旅游空間生產、平衡旅游地空間資源。最后,政府和旅游企業再分配旅游收益、對弱勢群體給予特殊照顧是實現旅游空間分配正義的重要舉措。
旅游空間是圍繞旅游資源和游客偏好生產的人類社會空間,旅游發展導致社會空間重構,改變了居民原有空間資源稟賦、人地關系和旅游獲益機會。資本和權力主導的旅游空間生產難以避免地使一部分人成為社會空間重構的獲益者,另一部分人成為被擠占空間權益的社會邊緣者。實現居民旅游空間正義要從空間生產正義和空間分配正義兩個維度出發,從政策制度和生產關系方面解決旅游空間各利益相關者在旅游業發展中的機會平等、參與平等、資源和收益共享問題,并對不均衡的旅游空間生產結果進行再分配。旅游地空間生產受資本控制,而政府擁有空間規劃權和政策制定權,扮演著空間生產者和空間權益協調者的角色。政策制度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資本的空間生產和分配決策。因此,從政策上保證居民有機會參與旅游空間生產過程,幫扶居民參與旅游、與居民分享旅游收益、避免弱勢群體的空間邊緣化是實現居民旅游空間正義的根本所在。
本研究基于空間正義理論,闡明了旅游空間生產中的權力關系特點,圍繞實現居民旅游空間正義探討政府、旅游企業和居民之間如何相互協商和博弈,并從空間生產正義和空間分配正義兩個維度分析了居民旅游空間正義實現的路徑。本研究對空間正義概念應用于旅游領域研究做了有益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