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與惡劣的命運搏斗

2022-05-25 05:37:54康慨

中國新聞周刊 2022年17期

康慨

《形影不離》里寫的，大抵都是真事。

書里講了兩個年輕的女人，不得不與臨頭的苦命搏斗。一個輸?shù)袅诵悦?，一個爭得了自由。

西爾維九歲時，在課堂上與安德蕾相遇，并立刻愛上了她。

她們年齡相當，背景相似，都有虔誠而古板的母親，上的是同一所天主教女校，由耶穌會的修女做老師。

她們成了好朋友，修女把她們叫做不可分離的兩個人。

西爾維舉止端莊，循規(guī)蹈矩，在班上成績最好。安德蕾同樣聰明，只是不屑于考第一。她勇敢，獨立，有趣，好勝，多才多藝，敢在舞臺上當眾對母親吐舌頭，能背誦《特里斯坦和伊索爾德》，并斷然否認男女主人公之間是柏拉圖式的愛情，弄得小伙伴們好不尷尬——她們當然知道柏拉圖式的反面是肉欲。

西爾維是作者西蒙娜·德·波伏瓦的化身，安德蕾則代表她青少年時代最好的朋友伊麗莎白·拉庫萬，昵稱扎扎。波伏瓦對這段友誼念念不忘，一生當中反復提及。1958年，她出版了回憶錄的首卷《端方淑女》，扎扎在其中占據(jù)了重要位置（中譯本的封面就是扎扎和西蒙娜的合影）。但其實在此前四年，她已經(jīng)把扎扎的故事寫成了小說，但未給手稿取名而是將其壓入箱底，在她1986年去世前從未發(fā)表。到了2020年，在她的養(yǎng)女西爾維的努力下，才冠以《形影不離》之名在法國首次付梓。

“如果我今晚眼里有淚水，”波伏瓦在致扎扎的題記里寫道，“那是因為您已經(jīng)死了，還是因為我是那個還活著的人？”

扎扎死的時候不到22歲。

在小說《形影不離》中，一對不可分離的朋友雙雙困于資本主義禮教的嚴密拘束，但凡與真實生活有關(guān)的一切，都形同罪過。萬幸的是，西爾維作出了選擇：“我打定主意繼續(xù)隨心所欲地吃喝、讀書、說話、做夢。‘我不信上帝！’我心想。如何一邊信上帝一邊故意違背他呢？我驚愕地面對這一明顯的事實：我不信上帝?！?/p>

本來乖順的西爾維在青春期完成了叛逆，從而拯救了自己。安德蕾卻走不出宗教的束縛和家庭的義務(wù)，沒有勇氣也沒有能力擺脫母親令人窒息的壓迫和狡猾的操控。事實上，母親自己也是包辦婚姻的受害者。外婆害了母親，母親又來害她。她沒有一個小時是屬于自己的。她想做好女兒，又想得到幸福，卻時刻為兩者之間的沖突而焦慮。她很早就向往肉體的愛，但這又與上帝的愛無法相容——婚前愛自己的未婚夫，就是在懷疑上帝的恩典足以為一個女人提供她需要的所有的愛。她越來越疲累，越來越軟弱。她患上了厭食癥，甚至考慮過自殺，但到頭來她的勇氣只夠自殘——只傷皮肉不傷骨頭的精心策劃——借著劈柴的當兒，她拿斧頭砍傷了自己的腳，事后為這小小的勝利而得意非常。

她只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戀人帕斯卡（在《端方淑女》里叫普拉德勒，實為莫里斯·梅洛-龐蒂，后來放棄天主教，加入共產(chǎn)黨，成了大名鼎鼎的哲學家）身上，想通過與他訂婚逃出家庭，卻遭到母親的反對和男方的拒絕。你能感覺到帕斯卡對她的懼怕：在人生和信仰這兩條路上，她顯然都迷失了方向。

與她不同，西爾維在智性上越來越成熟，通過一次又一次會考后，她決定到索邦讀哲學。安德蕾的成績同樣優(yōu)異，可她的人生仿佛走進了死胡同。才二十出頭，她就耗盡了，衰竭了。香消玉殞當然是個意外，卻怎么看都像無法逃避的結(jié)局。

波伏瓦從未忘記扎扎的死?！抖朔绞缗返淖詈笠痪湓捠牵骸拔覀冊黄鹋c等待著我們的惡劣命運搏斗，有好長時間我都在想，她的死是為我的自由付出的代價?！?/p>

《形影不離》絕非不成熟的中篇習作。波伏瓦寫出此書的那一年，已經(jīng)出版了小說《名士風流》，并以此獲得了法語文學的最高獎——龔古爾獎。她之所以放棄出版，是因為與她保持開放式戀人關(guān)系的老同志薩特認為它太小家子氣，配不上她思想家的聲望，因此“嗤之以鼻”。

薩特的文學品位令人生疑，因為波伏瓦作為小說家的才華在書中歷歷在目。她敘事的節(jié)制和寓意的豐富，她情感的細膩和文筆的巧妙，不斷帶給我們喜悅和激動（曹冬雪——她譯作不多，但向來是品質(zhì)的保證——精細周到的譯文也平添了余香）。甚至她寫餐具和食材，寫花草和風景，也無一處多余，無一處不精彩。恕我所知有限，但把多嘴的長者比作暴露癖的作家并不多見。在發(fā)現(xiàn)八年來聽她告解的神父不過是個“愛嚼舌根的老頭”時，西爾維感到自己受了背叛：“多米尼克神父赦免了我的罪，我離開告解室時，血直往腦門上沖，懺悔都沒有做就逃出了教堂。當時我內(nèi)心受到的震動要超過有一天在地鐵里，一個男人掀開他的大衣對我露出一截粉紅色的東西。”從此，每當在過道里看到這神父的黑袍，她都會紅著臉跑掉。

可以想見，會有些讀者聽信傳言，以為這是一本香艷的女同性戀小說。他們恐怕要失望了。這種說法也許是女同性戀者有意給自己貼金，也許是厭女癥在刻意貶低女人之間的友誼，要么純粹是出版商玩的商業(yè)噱頭。而且誰能回答我，中文版的封面上為什么是兩個穿時尚西褲的現(xiàn)代婦女？

波伏瓦專家凱特·柯克帕特里克（她的專著《成為波伏瓦》已經(jīng)出了中譯本）去年在英刊《文學評論》上撰文指出，《形影不離》實際上是“一部深刻的神學小說。如果這本書是男人寫的或?qū)懩腥说?，就很有可能被稱作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作品了”。

與扎扎的夭折相對照，西蒙娜的自由更顯可貴。“我并不否認自己的女性特征，我也并非未承受女性特征的決定性，我只是對它不在意而已。”波伏瓦在另一卷回憶錄《歲月的力量》里寫道，“我一直像男性一樣享受著自由，承擔著責任。依附性是壓在大部分婦女頭上的不幸，不論她們自己對它或不堪其苦或安之若素或自得其樂，它終歸是婦女的不幸：自從我寫出了《第二性》以后，我這個看法是愈來愈堅定了，而這種依附性，我把它擺脫了。”

嗚呼扎扎，幸甚波伏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