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21世紀文學理論重新興起,但它不是重拾18世紀確立的、19世紀占據主導地位的美學所奠基的文學藝術原則,而是要建構一種能夠反映當代文學藝術發展訴求的文學理論,這就面臨著文學理論改造的歷史使命。文學理論的改造要破除理論的絕對性,建構相對性,實現由“文學價值”的語義闡釋轉換為“文學價值的判斷”;借鑒微觀政治學和法國年鑒學派的學術成果,實現大理論與小理論并存互補的態勢;在文學理論概念的塑形與重組上,要破除單一性、精確性和恒定性,注重概念的歷史性、反思性和生成性,回應社會現實和理論現實涌現出的新問題。
[關鍵詞]語義闡釋轉向語用功能 大理論與小理論 文學概念的歷史性與生成性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文藝學創新路徑探索”(13BZW009)
[作者簡介]馮毓云,哈爾濱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哈爾濱 150025)
[DOI編號]10.13761/j.cnki.cn23-1073/c.2022.03.010
21世紀文學理論重新興起之時,面臨著文學理論的改造與重組。文學理論的改造可借鑒杜威對哲學進行改造的學術立場,即將“價值判斷”的語用功能建構置換“價值”的語義闡釋,將文學理論改造成為對文學生產能提供智慧的學問。新的文學理論的建構要破除理論的絕對性、單一性和玄學性,建構一種大理論與小理論并存互補、概念關鍵詞具有現代性、歷史性和開放性的文學理論。
一、問題的提出
盡管伊格爾頓在《理論之后》宣告“文化理論的黃金時期早已消失”“‘理論’已經終結”[1]3,盡管西方“反理論”之聲不絕于耳,但是與此相反的卻是文學理論在21世紀之初悄然復興。接受美學之父沃爾夫岡·伊瑟爾在他的著作《怎樣做理論》中開宗明義指出:“理論的興起標志著批評歷史的轉變,這一轉變的重要性足可與19世紀伊始亞里士多德詩學為哲學美學所取代相提并論?!盵2]導論1-221世紀文學理論興起的緣由,伊瑟爾認為主要有三點:“首先來自人們對藝術本體這一信念越來越懷疑,其次是印象式批評造成的混亂越來越大,最后是對意義的追尋和由此產生的闡釋沖突。”[2]5從伊瑟爾對理論的興起緣由的分析看,文學理論的興起絕不是重拾18世紀確立的、19世紀占據主導地位的美學所奠定的文學藝術原則,而是要建構一種能夠反映當代文學藝術發展訴求的文學理論。但是和日益發展、變化的文學藝術現實相比,中國所流行的諸多文學理論版本顯得是那樣滯后、保守和教條。為了能重新煥發文學理論的生命力,當代的文學理論是否也面臨著改造?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文學理論如何改造?文學理論的改造既是時代賦予我們的理論使命,也是一項新的有待探索的課題,我們是否可以通過杜威對哲學的改造、微觀政治學與法國的年鑒學派方法對社會學與史學的改造獲得某些啟迪?正是基于這種學術聯想,啟發了我對當前我國文學理論改造問題的某些思考。
約翰·杜威是美國實用主義哲學大師,他在20世紀初至40年代發表了一系列關于“評價理論”的文章,掀起了一股被譽為“哥白尼式的革命”,即進行“哲學觀的改造”和“新的哲學觀”建構的熱潮[3]序1。這場革命的對象是整個古典哲學。杜威在年輕的時候對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的古典哲學做過深入研究,但是越深入研究他就越感覺到哲學陷入形而上的虛幻之中,不明確哲學的任務是什么。在杜威看來,古典哲學最為要害的問題是回避現實,遁入形而上學的抽象玄思和冥想之中。古典哲學之所以走上了靜默玄思虛幻的治學之路,主要源于古希臘的貴族文明。古希臘的城邦制,階層分工極為明確,工匠技藝都由奴隸承擔,城邦中的自由人高高在上,僅從事自由經濟,他們有足夠的物質基礎和條件從事科學、哲學和文學藝術活動。在古希臘,從事文明事業的貴族和自由人,一方面蔑視工匠的技藝勞動,另一方面又極力抬高思維、精神活動,把人生的全部價值限定在思維領域上,把對終極真理的探索看得高于一切。柏拉圖畢生沉湎于他的理想王國,終其一生構筑他的理念世界。早在17世紀,經驗歸納法之父培根在回憶學習古典哲學體會時就說過,他16歲時對亞里士多德和柏拉圖的哲學不滿,其原因在于他們都長于形而上的辯駁和爭論,不能產生為人類生活謀福利的實踐效果。古希臘社會貶低實踐勞動的痼疾,導致了“理論和‘實踐’的完全分裂”[4]185。由古希臘哲學開創的遠離現實的玄學之路,隨著現代性的分化,專業的功能化愈演愈烈,以至于雄霸西方文明兩千多年,似乎成為天經地義的治學之路。杜威說,古典哲學,無論何種派別,但“有一點是共同的:他們總是喜歡把某種東西說成是固定的、不變的,因而是超出時間范圍——也就是永恒的。為了成為某種被認為是普遍的或囊括一切的東西。這種永恒的存在被說成高于和超出空間內一切變化。在這一點上,哲學家以一種一般化的形式反映了流行的信念” [4]185。比如傳統的價值哲學,在它看來,“價值”是事物的一種普遍的、確定的、永恒的本質,特別是對于理性的人來說是其追求的終極真理,因此作為專門研究價值的哲學,只有弄清楚何謂價值,何謂價值的終極本質,價值哲學的存在才具合法性。為維護學科的自主性,對“價值”的形而上研究就成為重中之重,“價值”概念成為其邏輯起點和主題化的題材也就天經地義了。于是,傳統的價值哲學圍繞著“價值”的本質研究了兩千多年,也爭論了兩千多年,到頭來對價值的認識仍然莫衷一是,眾說紛紜。傳統價值哲學對價值終極本質的訴求,結果是陷入文字游戲的玄想之中。杜威則認為,對價值的感受是人的本能,無需靠哲學訴諸人的價值感,真正的、有利于人類行動的價值哲學不是對“價值”的語義探索,而是對“價值”的語用訴求,即“價值判斷”。人本能上都有價值感受,但追求何種價值、如何去追求,這就涉及對價值的評價和判斷。從這層意義上來說,“價值判斷”不是一個脫離人生存的環境、條件和人的行動的終極判斷,而是一個實踐問題。哲學的改造最根本的要義就在于從實踐上如何“能為人的行動提供智慧”,也就是杜威反復強調的“通過智慧指導行動而創造的結果”[3]譯者序:15。正是基于這一原則,杜威一改價值哲學稱謂,用“價值判斷”置換“價值”,用“評價理論”替代“價值哲學”,可見用心之良苦!
20世紀人類社會出現了許多困境和難題,尤其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發生徹底打破了人們對西方現代性的幻想、消解了歷史進步性的樂觀主義,社會籠罩在一片深深的危機感、焦慮感、沖突感和不確定性之中。然而一向號稱“給人以智慧”的哲學面對社會的難題與困境卻束手無策,無能為力,也陷入了困境。據杜威分析,當時的哲學也想走出困境,但他們開出的藥方不是“關注形式”,就是靠“通過增加一些知識淵博的學者,去研究對困擾人類的現實問題毫不相關的過去”來解決問題[4]182-183。這種回避現實、隔靴搔癢的辦法絲毫不能回應現實難題,更談不上“哲學的改造”。杜威指出,“這種回避乃是過去體系的諸多缺陷之一,正是這些體系本身使自己在解決當今難題上一文不值?!盵4]184那么,哲學的改造最根本的問題,也是唯一正確途徑就是立足于變動不居的現實,面對從“各種變化中產生出來的問題”。也就是說,新的哲學不是從理性出發,而是從理智出發;不是從概念入手,而是從問題入手;不是在沉思靜默構筑體系,而是在行動中為人類提供智慧;不是沉溺于終極的、普遍的、永恒的本質追問與爭論,而是把“觀察、假設理論和實踐檢驗”方法“引入到任何以人和道德為主題的研究中去” [4]184。一句話,哲學的根本改造就是“重新直面現實生活,介入現實生活,影響現實生活”[3]譯者序:4,以實現“為人類有效地行動提供智慧”[3]譯者序:2的根本目的。
杜威的哲學改造為當代文學理論的改造提供了十分有益的經驗。筆者認為,最重要的經驗是啟示我們如何將文學的語義闡釋轉向語用功能的建構。語用學是語言學的一個門類,最早由美國哲學家莫里斯于1938年提出來。莫里斯認為,符號學包括句法學、語義學和語用學三個門類,語用學主要研究符號與解釋者的關系。后來,隨著語用學的發展,對語用學定義的闡釋就呈現出十分復雜的局面。但是,無論對語用學的理解如何不同,在強調語境和功能這兩點上,基本是一致的。文學理論從語義闡釋轉向語用功能的建構,就在于:文學理論作為一門關于文學的基本原理的科學,它的理論體系構成特點與所有的形而上學理論體系一樣,需要具有一系列的文學理論基本概念、基本原理和理論邏輯方法,它也離不開對文學一般規律和本質的追問,因此它離不開對概念、原理的語義闡釋。如果完全否定了文學理論作為理論學科的上述特征,文學理論將不復存在。但是,與杜威對傳統哲學的評價同理,如果文學理論一味地對概念進行語義闡釋、追求概念的明晰和精確、恪守對美的終極真理的解釋,不遺余力地從概念到概念、從原理到原理地邏輯推理,那么,就會陷入概念的游戲。語用功能的建構要求:第一步,對文學理論的概念、原理的闡釋,應該從各種概念、原理提出的彼時彼地的語境出發,考察在特定語境中的該概念、原理的問題意識、問題取向和所蘊含的意義。第二步,將同一語境中不同的提法進行比較、甄別,綜合出具有較大涵蓋面的概念和原理。第三步,從歷時性的角度,勾勒出概念和原理發展、演變的歷史。這樣,一部文學理論,就從概念和原理的語義闡釋轉向了功能價值的建構。這種語用功能價值的建構,它的優長之處在于:一是給予文學理論生產的語境以重要地位。二是應用了動態的比較方法,將文學理論置于文學理論場域、社會歷史場域中觀照理論的生產,擴展了理論闡釋的空間和闡釋的靈動性。三是增強了文學理論生產的問題意識和實踐性品格。四是給予理論的接受者以思考、比較和創新的契機與空間。語用學方法是建立在同解釋者的關聯上的一種方法,離開解釋者,語義的效應根本無法實現。同理,文學理論生產的目標,一是為了回應與指導文學藝術創作;二是普及文學藝術知識;三是建構文學理論史。這三個目標的實現,僅僅依賴于從抽象到抽象的語義闡釋,萬難到達;只有時時刻刻以語用的對象——解釋者為中心,最終目的才可能達成。當然,文學理論的語用解釋者是一個廣義的概念,包括文學藝術的創作者、普及文學藝術知識的接受者和從事觀念史、理論史研究的學者。文學理論的語用面對的是這種廣義的解釋者,語用的效應取決于廣義的解釋者所處的語境、文化需求、價值訴求、審美趣味等諸方面的條件。所以,文學理論的生產其實是一種文學價值、社會價值的生產。從文學理論的語用性功能角度出發,我們在編寫教材時,就不應該對“什么是文學”作不厭其煩甚至津津樂道的定于一尊的語義闡釋,而應從歷史的、發展的、過程的、動態的多維度去闡釋“文學”性質發生、發展、變化的歷程、內質的延異,尤其是文學內質的當代延異和當代形態。對什么是文學作這樣語用功能的建構,盡管不能提供一個標準的、永恒的答案,但卻可以最大限度地啟發人們的想象力、判斷力,在這個意義上,文學理論也就實現了由“文學價值”的語義闡釋轉換為“文學價值的判斷”。這種轉換正是文學理論改造的必然訴求,也是文學理論創新的必由之路。
二、微觀政治學與文學理論的小理論
“后意識形態環境”致力于差異和偶然的政治規劃的實施,從政治角度,首先促使傳統的總體性、中心化的宏觀政治,向蕓蕓眾生的生活世界的微觀政治轉型。
何謂宏觀政治?宏觀政治,亦即傳統意義上的政治,主要強調國家政治、政黨政治、統治階級的政治,以國家制度、法律、軍隊加以實施,突出表現為階級斗爭、精英執政、突發的政治事件。它始終是一種總體化、中心化的宏大敘事。
何謂微觀政治?微觀政治是處于社會邊緣的人和事,為獲得自我政治身份的政治,它滲透于蕓蕓眾生的“衣食住行、飲食男女、婚喪嫁娶、日常交往”[5]59的日常生活世界的方方面面,呈現出大眾的民主性、反抗的游擊性、表現形式的反諷性、娛樂性。相對宏觀政治,它始終是他者的政治。
宏觀政治和微觀政治并不是今天文人學科杜撰的非分之物,其實自人類社會建立國家、產生政治以來,宏觀政治和微觀政治就相悖立而并存,只不過幾千年來,人類的歷史都是被宏觀政治主宰的,微觀政治始終都是在夾縫中艱難喘息,不過從未被泯滅。20世紀初,被前蘇聯宏觀政治打入冷門的巴赫金,通過對拉伯雷的《巨人傳》的深度解讀,還原了自中世紀、文藝復興時期以來的宗教狂歡節、愚人節民眾盡情施展微觀政治威力的壯闊情景。??乱簧膶W術研究都集中在西方文明史的另類史上,他揭示了“在精神病院、軍隊、學校、監獄、性、人文學科等特殊領域和邊緣領域”中“無所不在、無所不包的微觀權力機制”[5]61。真正把微觀政治納入學術研究主題之中,還得力于20世紀初的法國歷史學的年鑒學派新史學。
20世紀20年代,西方“出現了一場社會、社會觀念和整體意義上的社會科學的危機”[5]181。法國學者雅克·勒高夫分析認為:經濟學一方面被數學化,另一方面陷入單一的經濟決定論;社會學因西方的工人階級的邊緣化,階級概念需要重新定位,以階級研究為核心的社會科學遭遇難題;以研究民族之間區分為對象的人種學,在非殖民化日益擴張的現實下,其學科的邊界跨越到人類學;歷史陷入“實證主義歷史學”[5]180-181和“歷史化的歷史學”的紛爭[5]218。在社會科學陷入危機之際,年鑒學派新史學在摧毀實證主義歷史學的歷史觀和方法論的前提下率先突圍。實證主義歷史學恪守物理學的純客觀性,“把歷史學簡化為文獻的收集和考證”,以線性的歷史因果決定論解釋歷史事件,把個人、尤其是歷史上的“軍政首腦、部長、外交家等”看作“歷史的創造者”,視之為“歷史分析的最后單位”,偏愛政治史、外交史、國家史、階級斗爭史和帝王將相史,只注重短時段的偶然突發的大事件[5]219-221?!皩嵶C主義歷史學”恪守的是總體性、中性化、宏大敘事的傳統歷史宗旨,只注重宏觀政治,走的是一條精英的、貴族的歷史之路。
法國年鑒學派新史學與其針鋒相對,他們首先強調歷史不是帝王將相、精英貴族的個人、單一的歷史,“歷史是關于以往人們一切活動所留下的行蹤的知識”,“‘歷史學家分析和重構的歷史’事實是復雜的,難以窮盡的”[5]219。這樣,“群體、范疇、階級、城鄉、資產階級、藝人乃至農民和工人,都成了歷史舞臺上的‘集體’英雄”[5]220,歷史也就成了“無名無姓的、深刻的和沉默的歷史”[5]221。為此,年鑒學派走上了一條融經濟學、社會學、政治學、宗教學、社會心理學、人類學、地理學等學科為一體的跨學科研究之路,開辟了“家庭史、愛情史、配偶史、對兒童的態度史、群體社交史及死亡史等一系列新開拓的研究領域”[5]199,興起或建構了歷史人類學、歷史心理學、心態史學、地理歷史學等歷史新門類,極大地豐富了歷史學的研究對象,將原本就充滿著豐富性、復雜性、大眾性的歷史呈現于世。年鑒學派在學術上極重要的貢獻在于,它將單一的歷史變為“一系列寬廣視面”的復數歷史[5]199,使歷史的研究對象從精英貴族轉向平民百姓、蕓蕓眾生,研究的重心從宏觀政治轉向微觀政治,真正實現了史學的生活轉向。
在20世紀20年代,法國的年鑒學派新史學開創性的學術思想,對整個20世紀的學術研究產生了巨大影響,甚至促使方法論發生根本轉變。??率侵苯拥氖芤嬲摺8?略凇吨R考古學》的引言中全面深刻地總結了法國的年鑒學派新史學的方法,并運用這種方法開辟了獨特的微觀政治的學術研究。德勒茲、拉克勞、墨菲、雅索普等都成功地進行了微觀政治的研究。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20世紀的學術研究從宏觀政治向微觀政治的轉向是本世紀的重要特征。
伴隨著整個社會的日常生活的轉向、大眾文化和大眾媒體文化的興起與蓬勃發展,作為具有社會主人翁地位的大眾,或曰公民的微觀政治的訴求,如民間敘事、民俗敘事、身體敘事、網絡敘事、身份敘事、福利敘事、民主敘事等敘事類型迅速興起。這些微觀的政治敘事通常是自發的、散在的,體現在老百姓的吃喝拉撒睡的日常生活中,且還常常以一種后現代的拼貼、反諷、悖論、自否等形式,在自娛自樂的喜劇社會場域中顯現。但這些敘事卻表達了蕓蕓眾生的政治體驗、政治訴求、政治身份的建構,以實現其民主的渴求。一般來說,宏觀政治學或社會學,對這種微觀政治敘事不予關注,甚或打壓。但在后意識形態環境下,微觀政治敘事的地位以及它所蘊藏的巨大能量,對社會的穩定來說,已不可小覷。西方的公民社會早已將文化的表征納入政治和社會的重大管理事務之中,西方馬克思主義著名思想家葛蘭西早在20世紀20年代就提出“文化權力”這一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觀念。今天,中國的政治和社會管理所關注的農民工問題、邊緣弱勢群體問題、醫改問題、網絡媒體問題、社區問題等等,應該說是向微觀政治邁出了可喜的一大步,值得認真總結經驗,使中國的微觀政治在社會事務管理方面建構起一套既有利于充分激發出大眾的主人翁潛力,又行之有效的體制與規范;既確保大眾的、多元的、差異的權力訴求能夠得以滿足,又使社會管理能為整個社會提供得以實現大眾多元訴求的安全系數。
20世紀的學術研究從宏觀政治向微觀政治轉向的大趨勢,迫使文學藝術理論生產突破疆域、擴大學科研究的內容和方法。在傳統文學理論那里,政治學的宏觀政治表現為文學的基本原理和規律這種本體論的宏觀研究。本體論是以揭示事物的本質為己任的,在本體論看來,事物的本質是事物之所是的根據,是一個學科獨立自主性之標志,是學科研究內容的重中之重,當然也是學科研究的大理論。我們大學目前通用的文學理論教材基本上都看重文學本體論的闡釋,告誡學生一定要弄懂“文學理論的研究對象是什么?它和整個文藝學的關系是怎樣的?它的基本任務是什么?它具有怎樣的性質和品格?”[6]1由于強調本體論,中國的文學理論教材體系構架這幾年雖說有所變動,但基本上還是離不開文學本質、文學活動、文學創造、文學作品構成和文學接受這五大部分。這五部分內容的核心是本質論,其余部分都是從不同的角度來印證本質論,而且各個部分都停留在文學本質的宏觀論證上,論證所使用的方法基本上是假設演繹法,即先提出一個主題先行的關于文學本質的假設,然后用推理加例證的方法加以宏觀論證。至于在文學本質問題上的學術紛爭,不同見解和不確定的、復雜的因素早就被排除在外。一部文學理論教材,呈現出來的理論只能是單一的、絕對的、永恒的、終極的大理論。這種理論教條且無味,對作家的創作、學生的鑒賞毫無益處,更談不上解決文學藝術發展中出現的難題。安托萬·孔帕尼翁對此曾說過:“理論包含著某種真理,所以它充滿魅力,但它不可能包含所有的真理,因為文學現實無法全然理論化?!盵7]244之所以說“文學現實無法全然理論化”,是因為文學與哲學、社會學、政治學、倫理學等人文學科相比,對生活的涵蓋面、包容面,都是其他科學無法比擬的,更何況,文學所尊奉的對象是具有生命、感覺、感情、理智的人,文學所面對的是異常具體的、豐富的、復雜的、多變的人的生活。這種詩意盎然的原生態的本真生活怎么可能被完全理論化、規范化,更不可能成為“被制度化、條理化,蛻變為一種刻板僵化的教學小技巧”的文學的理論化[7]3-4。
面對豐富多彩的文學實踐,文學理論的改造迫在眉睫。如果說要想將文學理論改造成“對文學行動提供智慧”的學問,那么,我們就要建制一種大理論與小理論相結合的文學理論體系。對文學理論來說,我認為文學理論的小理論有兩方面的指向,第一個指向是小理論體現出來的是跨越文學邊界的、從現實文化和日常生活中涌現出來的各種敘事,如民間敘事、民俗敘事、身體敘事、網絡敘事、身份敘事、福利敘事、民主敘事、女性敘事、后殖民敘事等等。這些敘事相對于本質論的大敘事而言,顯然是小敘事、小理論,但卻是文學理論不可或缺的,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是與文學之所以為文學密切相關的敘事。這些小敘事都是當代人,尤其是當代邊緣人群、亞文化群體,甚至是另類人群的政治訴求。這些政治訴求散見于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充斥在時空的每一個角落,預示著生活潛流的發展動向,它雖然混沌駁雜、動蕩不安,但卻蘊藏著巨大的能量。用混沌理論來解釋,這些小敘事,是事物相變中的一個個偶然因素,它相當于噪音,雖微小,但一旦在某種條件和機遇的號召下,四面八方的噪音迅速匯集放大到足以引起事物的相變的能量時,事物就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地發生相變?;煦缋碚摻沂玖耸挛锇l生相變時,是有多種選擇的。事物向哪個方向發展,不取決于必然的因素,而是取決于偶然的因素。在這個意義上來說,“無序是事物發展之源”。
作為文學、尤其是當代文學,它在書寫階級斗爭史、國家史、英雄史這樣的宏觀政治前提下,還應書寫諸多小敘事構成的微觀政治。那么作為對文學進行理論化的文學理論,能夠對這些事物相變的小敘事熟視無睹,抑或置若罔聞嗎?!英國學者朱利安·沃爾弗雷斯在述介21世紀批評時,既不使用編年史的方法,也不根據批評的思潮和流派作介紹,而是獨辟蹊徑,選擇了微觀政治學的小敘事,即“身份、對話、空間和地點、批評的聲音、物質性與非物質性”這五個敘事主題或母題。他認為這五個母題“或多或少地以間接的方式提及近年來涌現的某些批評熱點,這些熱點又在繼續為人文學科提供著不同的認識論關注點,而這一切在很大程度上又是批評和文化研究日益具有跨學科性質的結果”[8]5。應該說,朱利安·沃爾弗雷斯為我們文學理論開辟小理論的研究提供了寶貴的經驗。
文學理論的小理論另一個指向是我們通常說的多元的批評流派和方法。安托萬·孔帕尼翁在《理論的幽靈——文學與常識》一書的序言中,專門列了一小節,題目叫“單一理論或多個理論”。這一小節所占篇幅僅僅一頁而已,然而在極簡潔的表述中卻揭示了多元文學理論的真諦。他認為,過去我們一直都相信世界上只有一種理論,即單數的理論,殊不知理論是由理論家創建的,“有多少個理論家就有多少種理論”[7]15。之所以“有多少個理論家就有多少種理論”,除了因理論家的個人“信念、教條、意識形態”不同外,主要源于理論的反思、批判品格。理論從根本上說“是非規范性的”[7]11,它不提供經院說教,而是進行“理論探索”?!袄碚撎剿鳌笔窃诶碚撆c常識、理論與理論之間的沖突、對立中,在不斷地質疑、反思、批判中進行的。唯有這種質疑、反思和批判,理論才能成熟發展。所以,安托萬·孔帕尼翁特別看重理論的反思、批判品格,由衷地贊賞這種理論,他指出:“真正有成效的理論只能是反躬自問并對自己話語進行質疑的理論……理論的作用是被穿越,被舍棄,被人退后幾步審視,而不是為了后退?!盵7]247如此等等,不一一列舉。我們的文學理論如果真正在質疑和批判中建構,那么,文學理論的流派和方法必然呈現出多樣性、多元化。伊瑟爾的《怎樣做理論》一書,為我們建構小理論的文學理論提供了范例。他在“理論模式”一節中表明,理論的多元化是由于“每一個理論都將藝術納入到一種認知框架之下,而這一框架又必然對作品的理解加以限制。一種概念所遺漏的方面,往往會被另一種方法所吸納,而后者當然又會產生本身的局限,如此類推,以至無窮”[2]9。根據這樣的學術立場,他用了十章的篇幅對20世紀涌現出來的現象學、闡釋學理論、格式塔理論、接受美學、符號學理論、精神分析理論、馬克思主義、解構主義、人類學理論、杜威的《藝術即經驗》、女性主義詩學、后殖民話語一一作了評介。在體例上,除了闡釋上述理論的內質外,還探討了“理論中引出的方法”[2]25(有些章節沒列此標題,但具有相應的內容),剖析了實例的分析運用。這種體例的設置,一是通過各種理論的評介,梳理出理論發展中相互對立、相互吸納又相互超越的內在邏輯性;二是表明了定于一尊的單一理論時代一去不復返,這個時代是多元的、差異的時代,西方啟蒙時代建立的宏大敘事、總體化、單一化原則早已失去了合法性,理論的多元性、相對性已是不爭的事實,文學藝術理論亦當如此。所以,伊瑟爾斷言:“美學將藝術提升到人類成就的最高點,卻在20世紀開始衰落,原因是藝術的整體概念此時站不住腳了。藝術作品不可能依附于任何形而上的基礎之上,更不可能有可以界定的本質……”[2]3文學理論小理論的芬芳噴涌,正基于此!
三、文學理論概念的塑形與重組
文學理論是關于文學藝術的基本理論,它以形而上的追思、概念的標識、命題的建構、理論形態的構型進行文學理論的生產,其中概念(或曰關鍵詞)就像構建理論大廈的磚石一樣,起著最基礎的作用。概念的反思性、建構性、涵蓋度、生成度,對于文學理論構建的科學性、共識性和創造性至關重要。從西方百年文論史看,關鍵詞的生產層出不窮,星光燦爛,照亮了文藝學的星空。如陌生化、藝術程序、悖論、自否、文本細讀、無意識、集體無意識、神話原型批評、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癥候閱讀、文化霸權、文本、文化政治、權力話語、知識考古學、譜系學、延異、蹤跡、文化工業、單面人、表征性闡釋、意識形態生產、機械復制時代,等等。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文論,同樣提出了審美意識形態、實踐美學、生態美學、新理性精神、文化詩學等關鍵詞。這些概念的生產具有的創新性品格,具有重大意義。在筆者看來:第一,關鍵詞是一個流派、一種理論、一種方法或一位文論家創新的獨特標志,比如結構之于結構主義、陌生化之于俄國形式主義、文本細讀之于新批評、無意識之于精神分析、集體無意識之于神話原型批評、意識形態國家機器之于阿爾都塞、權力話語之于???、延異之于德里達、文化霸權之于葛蘭西、單面人之于馬爾庫塞、機械復制時代之于本雅明、意識形態生產之于伊格爾頓,等等。這些關鍵詞是他們理論獨創性的最突出的標識。第二,關鍵詞大劑量地濃縮了一個流派或理論的精微要義、精確的邊界標識,凸顯出獨一無二性。比如??碌臋嗔υ捳Z,將20世紀學術語言轉向的精髓與權力、政治、體制和文化相關聯,解釋了西方自啟蒙運動以來理性主義文化和權力聯姻孕就的國家政治統治的新機制和新策略,揭示了政治權力以話語的形式對公民實行統治的虛假性。第三,經典的關鍵詞一般都具有理論的前瞻性。如葛蘭西的文化霸權是在20世紀初提出來的,但它預示的是政治斗爭的新形式——文化政治,不僅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確立了以文化批判為焦點的理論基礎,而且一直影響到文化轉向和后馬克思主義斗爭的目標與趨勢。隨著資本主義進入跨國資本主義的后現代時期,一方面,現代性的自反性產生的種種悖論與困境,帶來了尖銳的社會矛盾,引起了各個階層的不滿,興起了各種反抗現代資本主義的運動;另一方面,資本主義的福利制度致使作為斗爭先鋒的工人階級喪失了先進性,不再有能力充當斗爭的領導者,只能與社會各個階層聯合起來,開展生態運動、女權運動、亞文化運動。這些由社會各個階層聯合的運動是一種社群的文化斗爭形式,也是一種他者反抗文化霸權的運動。所以,葛蘭西的文化霸權理論,至今不僅沒有過時,反而繼續為他者的文化政治斗爭提供理論資源。
在中國,錢中文先生提出的新理性精神,不僅是對消費文化、大眾文化和媒介文化帶來的非理性思潮的一種反撥與療救,而且也是對后現代社會之后,人類精神和文化出路的一種前瞻性的理論指引。20世紀70年代以來,西方社會進入后現代時期,在思想文化上,一股反思、批判、顛覆理性主義文化的解構主義思潮轟然而起,其勢頭之猛、波及之廣、影響力之大,都難以估量。從積極意義上看,解構主義思潮從文化思想上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是深刻而又無情的;從消極層面上看,當解構主義思潮走向極端,相對主義、虛無主義、非理性便應運而生,導致文化藝術走上了反文化、反藝術之路。西方諸多思想家和學者為之擔憂和焦慮,他們紛紛開出挽救人類命運的藥方。以格里芬為首的思想家提出了建設性后現代主義理論,但大多數學者,如齊美爾、馬克斯·韋伯、貝爾等都主張建構新的宗教救治解構主義思潮帶來的負面效應和消費文化、大眾文化帶來的弊端。在丹尼爾·貝爾看來,當代資本主義由經濟、文化和政治三大軸心導致的矛盾是體制的矛盾、不可化解的矛盾,陷入現代性的雙重羈絆,人類的社會世界自我膨脹、欲望橫流、魔鬼狂歡,傳統宗教衰敗,人們“在‘恐懼和戰栗’中生活”。這樣的社會世界里,人類如何重現曾有的輝煌?丹尼爾·貝爾認為主要靠意義價值系統來修復。后工業時代的意義價值系統包括宗教、文化和工作三方面:在西方社會,宗教被賦予了“把守著邪惡的大門”和“提供了與過去的延續性”的不朽功能[9]166。在傳統社會,宗教通過信仰和上帝的力量發揮宗教的道德修養功能,將人的種種欲望生成的魔鬼驅除門外。但是到了后工業社會,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文化將消費欲望、性解放欲望、自我張揚等欲望合法化,“開始接受它,探索它,著迷它,把它(正確地)看作某種創造力的源泉”[9]166。傳統宗教驅除魔鬼的功能似乎已然失效,貝爾則認為,盡管傳統宗教在今天衰敗,但社會世界還要借助宗教的力量確立當代的價值和意義,傳統彼岸世界的神靈宗教必須世俗化,回到此岸,重建宗教的權威。西方學者開出的宗教療方,在某種意義上看,帶有烏托邦性質,在實踐上無助于世,只是學者的一廂情愿。錢中文先生提出的新理性精神,單刀直入,揭示后工業社會出現的反理性主義思潮和欲望橫流的文化現實,以一種開放的、包容的、當代性的新的理性精神回應現實,與西方學者開出的宗教療方相比,既具有強烈的針對性、現實性和實踐性,又重新確證了人類的理性智慧的合法性,并根據當代的學術新思維,賦予理性以新的內涵和新的闡釋。完全可以這樣說,新理性精神建構了一種時代的、生成的、辯證有機的新的理性理論。
總之,20世紀以來,中西文論都提出了很多具有創新性的概念、關鍵詞,但我們也不能否認,在概念和關鍵詞的生產中,也存在著不少認識論障礙,束縛了理論的創新。在筆者看來,其中最大的認識論障礙是一種靜止的、絕對的、單一的存在論概念思維。法國著名的科學哲學家喬治·康吉萊姆針對這種認識論障礙提出:“科學的歷史不應是傳記的簡單集合,更不該是由奇聞逸事點綴的年表。它應是關于科學概念塑形(formation)、變形(deformation)和修正(rectihcation)的歷史。”[10]在以往的文學理論概念生產中,我們太注重單一性、精確性、明晰性和恒定性,忽略了概念的歷史性、反思性和生成性,致使文學理論的概念教條而又僵化,文學理論的生命活力消弭殆盡。如果想要概念的生產充滿活力與創造性,那么就必須破除靜止的存在論,樹立動態的生成論。任何概念和關鍵詞的提出,首先是回應社會現實和理論現實涌現的問題,也是對這些問題的解決提供理論說明。概念和關鍵詞是特定時代綜合語境的產物,它必須具有時代語境的合法身份和某時段的合理性與科學性,一旦語境發生變化,概念和關鍵詞的真理性就將失去效應。學術史上,從來沒有一勞永逸、萬古不變、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概念和關鍵詞。如果要想概念和關鍵詞具有生命活力、具有可闡釋性,就必須使之順應歷史的變化,不斷地進行塑形、變形和修正,賦予它以新的活力。文學理論史上,文學是什么的問題既是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又是一個爭論不休的問題。一種觀點認為,文學之所以為文學,就一定有其獨特的本質。什么是文學的問題,就是要明晰地給定一個適合所有時代、所有文學樣式的文學概念。我們通行的文學概論教材就是這種體例。另一種觀點則認為文學具有不可定義性。德里達在1989年的一次訪談中明確提出:“文學是一種允許人們以任何方式講述任何事情的建制”[11]3,“即便稱作‘文學’的現象是某年某日歷史地出現于歐洲,這也不意味著人們就能嚴格地鑒別文學客體。它并不表示有了一種文學的本質,它甚至表示完全相反的意思?!盵11]8兩種文學本質觀中,前者的觀點是本質主義的說法,德里達的觀點顯然是反本質主義的。
除了上述兩種針尖對麥芒的對立觀點而外,20世紀80年代興起了第三種觀點,其代表人物主要是喬納森·卡勒、安托萬·孔帕尼翁、沃爾夫岡·伊瑟爾、彼得·威德森、拉曼·塞爾登、鈴木貞美等學者。第三種觀點既不同意本質主義將文學禁錮于永恒的萬古不變的枷鎖中,也不認同文學的無邊泛化,主張動態的、歷史的、復數的、生成性的概念觀,他們強調:
第一,概念的現代性?!拔膶W”一詞不是自古有之,而是19世紀以后才出現的。喬納森·卡勒說:“literature”這個詞,在歐洲的古代是指“著作”或“書本知識”,只是到了1800年后,才賦予了文學的含義。即便如此,在大學或普通學校,仍沒有文學專業,只把literature當作語言和修辭方面的經典案例來對待,使之附屬于包括“演講、布道、歷史和哲學”[12]22在內的大學科。伊格爾頓在談英國文學的興起時,也指出:18世紀的英國,文學的概念“僅限于‘創造性’或‘想象性’作品”,“詩,以及哲學、歷史、隨筆和書信”均列入文學之中[13]16。一直到19世紀,才產生現代意義的文學概念。即便如此,在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英國文學長期以來都未被列為獨特學科,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才被認同。在日本,據鈴木貞美考證,現代意義的文學概念和文學史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被完全確立下來的。依據上述史料,我們完全可以這樣說,現代意義的文學概念,或說純文學概念的出現是在19世紀,它是西方現代性分化的產物,是現代性功能專門化才賦予了文學作為獨特學科的特質。所以,文學概念也是生成發展的。
第二,概念的歷史性。20世紀70年代,西方興起了觀念史的研究,如英國伯林的《反潮流:觀念史論文集》、法國安托萬·孔帕尼翁的《反現代派——從約瑟夫·德·邁斯特到羅蘭·巴特》、英國的彼得·威德森的《現代西方文學觀念簡史》、法國羅杰·法約爾的《批評:方法與歷史》、日本鈴木貞美的《文學的概念》,等等。觀念史的研究是考察某種概念、觀念或理論生產的歷史,試圖從歷史性的角度,探討同一觀念、概念或理論在不同歷史時期的不同表現形態和內涵,從而在動態的、流變的、歷史的多種因素合力效應下,揭示它的生成機制。觀念史的研究,注重觀念生成的歷史維度和各種歷史的、政治的、文化的、意識形態的作用,但它與庸俗歷史學不同之處在于它聚焦于某一概念、觀念或理論,是以概念、觀念或理論的內在性為觀念生產場的中心,或焦點,目的在于揭示某一概念、觀念或理論的質性、內涵的塑形、變形和修正的歷史。日本鈴木貞美的《文學的概念》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值得借鑒的典范。鈴木貞美首先從“文學有什么用”這個問題入手,來肯定探討文學這一概念的必要性和價值。20世紀,文學逐漸遇冷、被邊緣化,薩特認為“在一個餓死的嬰兒面前”談論文學“沒有任何意義”;20世紀20年代,日本的“無產階級文學”將文學“定位成政治宣傳的工具”[14]2,有的將文學限定在“狹義書籍”的范圍,把“口頭作品(廣播與戲?。?、大眾文學排除在外[14]3。到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文學終結論問世,日本文學也面臨同樣的語境,“‘純文學’與‘大眾文學’的藩籬實際上已經被拆除”[14]5,但學術界卻還在為此爭論不休。文學面臨衰退和文學邊界的擴容,需要對文學概念重新審視、重組。鈴木貞美對雷蒙·威廉斯的歷史主義方法的欣賞,促使她“對自己所歸屬的文化現實和成為自己研究基礎的知識體系進行相對作業”,即運用“歷史相對比”的方法,進行文學概念的歷史考證[14]4。但是,鈴木貞美走的不是一條實證主義的考證之路,而是重組“具有歷史感的人文學”,為此。她要以歷史之維,澄清因缺乏“歷史感”而“引起根本性的謬誤和顛倒卻沒有意識到的一些觀點”[14]8。在《文學的概念》第一章,鈴木貞美考察了日本1928年出版的《文藝大辭典》、1994年出版的《廣苑辭》詞典、1995年出版的《大辭林》、1975年出版的《日本國語大辭典》、雷蒙·威廉斯《關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匯》中有關“Literature”的條目、1989年出版的《現代英語辭典》中有關文學概念的不同解釋,發現無論是日本還是西方,“文學”都是最難定義的詞匯之一,闡釋多樣,歧義叢生。鈴木貞美認為,對文學難以定義的原因,一是界定概念范疇的方法不明確;二是價值觀不同,各種思潮的影響也不同;三是思維習慣成型,難以發現問題。為了全面地梳理日本關于文學的概念史,鈴木貞美從各個角度進行考證:對英語文學(Literature)概念、中國文學概念傳入日本的歷史、日本的文學史、觀念與制度對文學定義的影響、概念自身的斗爭情況、日本近代文學的確立和發展等多維度、多時段、多因素狀況進行條分縷析、精微透視,提出了“文學”概念的重組策略,即超越近代化=西歐化、反近代=傳統主義、純文學與大眾文學、文學與藝術的種種對立,“通往文藝史的方向”[14]323。鈴木貞美的《文學的概念》由于從動態的、流變的、歷史的多重因素考察文學概念的生成機制,呈現了日本繪制的文學概念的歷史畫卷,又以當代意識、開放的學術視野對文學概念重新進行思考,最終獲得世界學術界的好評。據譯者王成介紹,《文學的概念》“得到美國中堅學者們過高的贊譽,他們稱贊這是一部把日本文學研究導向一個新臺階的著作”[14] 序言:1 。
第三,當代意識、開放視野。文學藝術既是心靈的窗口,更是時代的晴雨表。正如劉勰所言:“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自古以來,文學總是隨著時代變化而變化、發展而發展。文學是一種“建制”,雖說“文學作為歷史性建制有自己的慣例、規則,等等,但這種虛構的建制還給予原則上講述一切的權利,允許擺脫規則、置換規則,因而去制定、創造、甚而去懷疑自然與制度、自然與傳統法、自然與歷史之間的傳統的差別”[11]4,但它畢竟是歷史的、經濟的、政治的、文化的、意識形態的、文學藝術的建制,因而不存在整齊劃一的、永恒不變的純文學,那么,從歷史維度看,對文學的定義就千差萬別、良莠不齊,這是文學概念的常態。反之,幻想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絕對的、普遍性的概念,才是特例。文學的建制特性,使我們在對待文學概念的生產問題時,一定要有當代意識、開放視野和創造性的膽識。只有這樣,才能科學地引領文學藝術實踐的健康發展。沃爾夫岡·伊瑟爾在20世紀60年代,曾經是接受美學的領軍人物,當時,他還恪守文學的審美性。但是到了21世紀,面臨文學藝術和文學理論生產的巨大變革,他能夠站在時代的前沿,對文學理論的生產提出了很有見地的新的洞見。在《怎樣做理論》中,他對當代理論衰落的原因做出透徹分析,提出建構多元化的理論的主張,并對20世紀興起的英伽登的現象學理論、伽達默爾的闡釋學理論、貢布里希的格式塔理論、伊瑟爾的接受理論、艾柯的符號學理論、艾倫茨威格和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論、威廉斯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米勒的解構主義理論、岡斯的人類學理論、杜威的審美經驗理論、肖沃特的女性主義詩學以及薩義德的后殖民話語等一一進行解讀,其中還結合了一些實例作為佐證,充分展示了這些理論所具有的闡釋潛力。拉曼·塞爾登、彼得·威德森與彼得·布魯克撰寫的《當代文學理論導讀》不僅要求我們正視“過去20年來發生的驚天動地的變化已經極大的改變了‘當代文學理論’的面貌”這一現實,還告誡我們不能把文學理論再定性為傳統所聚焦的經典、精英著作、思想的匯集,而是更要認識到“單數的、大寫的‘理論’迅速地發展成小寫的、眾多的‘理論’”[15]2,并進而“孵化出了大量的‘多樣的實踐部落,或者說理論化的實踐”[15]9。他們的關注超過了傳統文學定義范圍的文化理論,如后現代主義、后殖民主義、同性戀與酷兒理論等發展成果,肯定了它們所具有的思想價值,認為“這些理論在全球范圍內促進了對一切話語形式的重新闡釋和調整,成了激進的文化政治的一部分” [15]10。一方面,提醒學界,理論化要保持以文學為核心,要“始終注意在廣闊多變的文化史進程中保持一個文學的焦點”;另一方面,又要保持當代意識和開放的視野,跳出理論的象牙塔,使理論應用于實踐:“理論是要被使用的、批評的,而不是為了理論自身而被抽象地研究的”[15]10-11。這就要處理好理論與批評的關系,不能使理論高高在上,也不能將理論與批評對立起來,而是要讓兩者相互交往、相互對話。所有這些洞見,都體現出《當代文學理論導讀》的作者高屋建瓴的學術視野、開放的思想意識、審時度勢的學術眼光和科學的建構思維。
總之,在概念和關鍵詞的生產中,持一種動態的、歷史的、復數的、生成性的概念觀或方法論,既不被本質主義束縛手腳、禁錮思想的創造力,又不會以一種極端的激進方式或絕對的相對主義和虛無主義,消解文學、解構文學理論,而是在恪守文學藝術的焦點上,不斷地“修正、變形和重組”文學藝術的概念生產,讓文學理論擺脫危機,激發創造潛能,創造出一個個充滿活力的文學藝術的概念和關鍵詞。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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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連秀麗]
Transformation and Reshaping of Study of Literature and Art’s Theory
FENG Yu-yun
Abstract: The resurgence of literary theory in the 21st century is not to regain the literary and artistic principles established in the 18th century and laid by the dominant aesthetics in the 19th century, but to build a literary theory that can reflect the development demands of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and art. So it will face the historical mission of literary theory transformation. The transformation of literary theory should break the absoluteness and construction relativity of the theory, and realize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the semantic interpretation of “literary value” to “judgment of literary value”; draw on the academic achievements of micro-politics and French Annales School to realize the coexistence and complementarity of great and minor theories; it is necessary to break down singleness, accuracy and constancy in shaping and reorganization of literary theory concepts. We should pay attention to the historical, reflective and generative nature of concepts, and respond to new problems emerging from social and theoretical realities.
Key words:Semantic Interpretation Turns to Pragmatic Function Great Literary Theory and Minor Literary Theory Historical and Generative Nature of Literary Concep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