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馬曉娟,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博士(北京 100101)
步平先生是近代中日關系史研究的代表性人物,主張建立“超越國境的歷史認識”,致力于中日學術交流。他與日本學界保持著密切聯系和合作,與東京大學、京都大學、早稻田大學等日本高校的中國近代史研究者非常熟稔。他在日本左翼進步團體中有著極高聲望,積極參與他們的活動,為他們在中國調查日軍侵華暴行提供了大量幫助。2006年,中日兩國領導人達成開展共同歷史研究的共識,步平先生被選為中方首席委員。
一
中日共同歷史研究的源起可以追溯到20世紀末至21世紀初。20世紀末,受德法共同編寫歷史教科書的影響,日本的大學組織了由日、美、中、韓學者參與的關于“東亞的相互認識與誤解”的研究,就東亞歷史認識的問題點進行討論。同一時期,日本與韓國的教育機構及學術團體也建立了共同研究機制,組織了“日韓歷史教科書討論會”“日韓歷史學會共同歷史研究討論會”。進入21世紀后,東亞各國學者與教師的共同研究有了新的進展。2001年,東京大學三谷博等日本學者與早稻田大學劉杰等在日中國學者成立了“日中青年歷史學者會議”,對中日歷史認識中涉及近現代史方面的突出問題,進行了深入討論,并出版《超越國境的歷史認識——來自日本學者及海外中國學者的視角》。[1]同時,日韓兩國政府主導的共同歷史研究從2002年拉開序幕。這為中日兩國政府進行共同研究提供了可能性和國際環境。
中日共同歷史研究的直接原因,是日本首相小泉純一郎從2001年連續參拜靖國神社。小泉的行為導致中日關系惡化,凸顯了歷史問題對兩國關系的影響。于是,日方在2005年春向中方建議:既然歷史問題影響中日關系,兩國可以開展共同歷史研究,中方表示同意。但同年8月15日,小泉再次參拜靖國神社,使中日關系降至冰點,共同研究提議就此擱淺。2006年9月,小泉辭職,安倍晉三繼任日本首相,并于10月8—9日訪華。訪華期間,他再次提出中日應開展共同歷史研究,獲得中方響應。此時,步平先生正主導中日韓三國民間的共同歷史研究,是負責此項工作的不二人選。
2006年11月,中日外長在越南河內會談時,確定基于《中日聯合聲明》《中日和平友好條約》《中日聯合宣言》三個政治文件的原則及正視歷史、面向未來的精神,開展中日共同歷史研究。中方由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具體負責,日方由外務省所屬的國際問題研究所承擔。中日雙方各設立由十名委員組成的委員會,委員會又分為古代史和近現代史兩組。中方近現代史組的委員為時任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所長步平(首席委員)、副所長王建朗、《抗日戰爭研究》執行主編榮維木,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研究員陶文釗,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徐勇、副教授臧運祜;古代史組委員為時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日本研究所所長蔣立峰,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研究員湯重南,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王曉秋、王新生。
二
中日共同歷史研究雖然是兩國歷史學者之間的學術對話,但其源起于兩國政府間的共識,受到海內外高度關注。從2006年10月日方領導人提議,到12月召開中日共同歷史研究第一次全體委員會議,僅有短短兩個月的時間,步平先生可謂臨陣受命。在共同研究持續進行的三年間,他堅持以學術研究為底色,嘔心瀝血,排除萬難,付出大量時間和精力,以自己的身體健康為代價,為共同研究順利開展作出了重要貢獻。
2006年12月26—27日,中日共同歷史研究第一次全體委員會議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召開。步平先生在開幕式致辭中指出:“歷史問題是影響中日兩國,甚至是東亞地區國家關系的重要障礙之一。”“戰后日本始終存在著不承認侵略戰爭責任和否認侵略戰爭歷史事實的言論與行動,甚至得到一些政治家的支持與縱容”。這是“造成中日兩國間歷史問題遲遲不能解決以至不健康環境產生的根本原因。中日兩國歷史學者的共同研究,首先需要突破由于這一問題造成的障礙,對否認侵略戰爭責任的言行要有充分的警惕,從珍視戰后經歷千辛萬苦建立的新的和平友好關系的立場出發,抵制那些破壞兩國關系的言行,共同維護中日間上述政治文件的基本原則”。
開幕式后,兩國學者開始正式討論。會前,雖然時間緊迫,步平先生和中方秘書處仍做了充分準備。中方就共同研究的目標、每次會議的召開時間、工作程序等制訂了周詳的計劃表,因此,討論過程十分順暢。最終,會議確定共召開四次全體委員會議及若干古代史組與近現代史組的分組會議。會議還確定雙方共同設定研究專題,雙方學者圍繞同一專題、各自撰寫論文的研究方法。這也是中日共同歷史研究區別于其他研究的重要特征。
按照約定,2007年3月19—20日,共同研究第二次全體委員會議在日本東京舉行。19日晚日本外相麻生太郎會見中方委員時,步平先生再次強調:中日共同歷史研究是符合兩國共同利益的重要工作,雙方學者對此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希望通過共同歷史研究增進兩國人民的相互理解,縮小在歷史問題上的認識差距,進一步促進中日友好發展。
相較第一次會議時雙方的略顯緊張,第二次會議已經回歸到學術層面的討論。兩國學者在比較安靜的環境中,坦率地交換了意見,促進了相互間的了解與理解。同時,對日方個別的錯誤觀點和理論,中方委員針鋒相對,進行了有理有據的批評。在近現代史組部分,中方強調共同研究的基礎必須是日本承認侵略戰爭的事實,堅決主張在大題目中明確使用“侵略”的概念。在古代史組部分,中方強調中國文化對日本文化的影響是眾所周知的歷史事實。雖然我們不否認日本文化的特質及獨自的發展,但也必須警惕在“純學術”的名義下,通過弱化中國歷史文化對日本的影響而使近年來日本右翼學者鼓吹的歷史觀正當化。最后,雙方在充分討論的基礎上,就共同研究的具體課題達成一致,確定下一步的工作主要采取分組會議的形式,對古代與近現代中日關系歷史中的重大問題進行研究。
2007年11月23—25日,近現代史組第一次分組會議在日本福岡舉行。2008年1月5—6日,第三次全體委員會議在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舉行。此次會議的主要議題是深入討論各自撰寫的論文,所以仍由古代與近現代兩個分組會構成。步平先生非常重視學界對共同研究的意見,在第三次全體委員會議之前,他組織了國內古代史、近現代史以及法學界等領域的專家學者,召開專題討論會,聽取他們的專業建議。在第三次全體委員會議上,步平先生和中方委員對中日雙方在認識方面存在的差異,在尊重歷史事實的基礎上,按照學術研究規范,與日方委員進行深入探討,對關鍵問題給予有理有據的回擊。
2008年3月14—16日在鹿兒島、5月3—6日在濟南分別舉行了兩次近現代史組的分組會議。3月20—23日在福岡、5月3—6日在濟南分別召開了兩次古代史組的分組會議,進一步討論了各組的論文。雙方在討論中仍有較大分歧。比如,在侵華戰爭發生的必然性與偶然性問題上,雙方展開了激烈爭辯。日方學者認為日本大陸政策不是連續性的,他們更關注侵華過程中的具體事件,如九一八事變、七七事變等,認為引發事變的是偶然性因素,中日戰爭的走向存在各種各樣的可能性,主張是日本陸軍的“擴大派”最終選擇擴大戰爭而非日本政府的責任。中方學者堅決主張日本侵華的連續性與必然性。至第四次也就是最后一次全體委員會議召開之前,雙方主要是對各自負責課題所形成的論文反復交換意見和進行修改。
2009年12月24日,中日共同歷史研究第四次全體委員會議在日本東京召開。步平先生和日方首席委員、東京大學教授北岡伸一共同宣布中日共同歷史研究第一階段工作結束,并定于2010年1月31日雙方同時向社會公布研究報告。
三
中日共同歷史研究與以往的國際合作研究的區別,是各界最為關注的問題。對此,步平先生總結了中日共同歷史研究的特征:一是雙方學者確定了共同的研究題目,二是雙方對重要問題都進行了充分討論,在吸收對方意見的基礎上多次修改,形成各自的論文。概括起來即“同一題目,交換意見,充分討論,各自表述”。其中“確定共同的研究題目”這一點,是中日共同歷史研究的重要環節。此前,日韓兩國政府主導的共同歷史研究沒有確定共同的研究題目,而是根據參與學者的興趣分別撰寫論文,結果是各說各話[2]。
步平先生特別強調,從學術研究的角度看,“共同研究”并不一定要求取得完全“共同”的研究成果,特別是不能要求在學術研究層面上的“同一”,但在原則性問題上必須旗幟鮮明,態度堅決。在步平先生和中方委員的堅定與堅持之下,在共同研究的最終研究成果中,日方學者明確承認了日本軍國主義對中國的侵略和給中國人民造成的巨大傷害,譴責了日本軍隊的侵略責任與罪行。
雖然學術上有“交鋒”,但在三年來的共同研究中,中日雙方委員會一直保持著良好的接觸,對穩定中日關系的發展起了積極作用。雙方委員都表示:共同研究對加強兩國學術界及民間的交流產生的作用是積極的。繼續保持安靜與冷靜的學術氣氛,可使雙方在歷史認識的交流中達到相互理解,獲得更多的趨同,從而使“前事不忘,后事之師”的豐富歷史內涵得以實現。此外,通過對中日學者的研究成果進行比較,還能深入到歷史問題的深層,揭露日本右翼與保守勢力在歷史問題上制造障礙的陰謀,擴大中國作為正義一方在國際社會上的話語權。
步平先生和中方委員會的努力也獲得中國學界的高度認可。胡德坤認為:“中日兩國學者能夠坐下來,對中日關系的歷史進行共同研究,這就是一個進步。”何理評價說:“在中日兩國領導人的推動下,兩國學者經過幾年的努力,能取得現在的成果是值得慶幸的、可喜的。它非常有利于推動中日兩國國民、學者也包括政界對于歷史問題的研究和認識,有利于中日關系的發展進步”。李文海認為,通過共同研究,“雙方了解了在歷史問題上的各自的觀點,明確了分歧的所在,以及形成分歧的學術依據和復雜成因”;“雙方在一些重大歷史問題上取得了共識”;“比較系統地發表并向日本學界展示了中國學者的主流觀點”;“創建了一個良好的學術交流、溝通的渠道和平臺”[3]。
四
在中日共同歷史研究第一階段工作結束后,步平先生這一歷史對話與合作模式運用到其他研究領域。2010年底,步平先生啟動了兩岸共同編寫中國近代史項目,組織了約60名兩岸中青年近代史研究者,圍繞中國近代政治、經濟、軍事、外交、思想、文化等領域開展共同研究。2014年,步平先生和中方委員會對中日共同歷史研究的成果進行整理,出版了《中日共同歷史研究報告書》[4]。步平先生在該報告書前言中寫道:“2006年,中日共同歷史研究的時候,當時的日本首相安倍晉三曾稱:歷史問題應委托歷史學家判斷。那么,現在歷史學家拿出了研究報告,則是對政治家是否履行諾言的考驗。”步平先生的這句話是對今天日本領導人的靈魂拷問。
在中日共同歷史研究進行期間,步平先生多次提到:在日本查閱檔案資料的便利程度,是我們需要學習和改進的。他分析了資料開放的迫切性,即日本右翼與保守的歷史學者根據部分顯然有疑問的證據提出了一系列荒謬的觀點,而駁斥他們的觀點需要掌握更多的資料。日本與歐美等國相繼開放了大量檔案,如日本亞洲歷史資料中心公開了數百萬份戰爭期間的檔案;日本進步學者建立了“戰爭責任資料中心”,積累了包括戰爭期間日本政府的決策過程、日本軍隊在戰爭中的具體活動,以及關于慰安婦、強制勞工、細菌戰、化學戰問題的資料;美國公開了東京審判及細菌戰、化學戰問題的檔案;俄羅斯也公布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大量檔案資料。
從共同研究結束到2016年8月逝世前,步平先生一直呼吁要加大檔案開放力度,并為促成近代史研究所搜集整理海外珍稀資料、建立像亞洲歷史資料中心一樣的開放的史料共享數據平臺作出極大努力。令人欣慰的是,步平先生的這些遺愿如今已基本實現。
[參 考 文 獻]
[1]劉杰,等.跨越國境的歷史認識——來自日本學者及海外中國學者的視角[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
[2]步平,著.徐志民,馬曉娟,訪問整理.中日歷史問題研究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專訪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步平先生[J].歷史教學問題,2016(4).
[3]步平,等.筆談“中日共同歷史研究”[J].抗日戰爭研究,2010(1).
[4]步平,北岡伸一,主編.中日共同歷史研究報告書:古代史卷、近代史卷[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