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胭
(南京財經大學 財政與稅務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隨著中國經濟增長由高速向中高速轉換,以往通過過度消耗資源、雇用大量廉價勞動力以換取經濟快速增長的發展模式已不可持續,轉變經濟發展方式成為必然選擇和必經階段,而加快產業結構調整是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的主攻方向。推動產業結構升級的力量主要來自兩個方面:一是有效的市場,二是有為的政府[1]。對于社會資源的配置,既要堅持市場的決定性作用,同時也要更好地發揮政府作用,而財政分權體制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地方政府的財政資源充裕程度,進而影響政府作用有效性地發揮。因此,在中國經濟新常態背景下,財政分權改革對產業結構轉型升級的重要作用無疑被提升到戰略性的高度。深入討論財政分權與產業結構升級之間的關系,對現階段中國旨在轉變經濟發展方式、提高經濟質量的財政體制改革具有重要現實意義。
產業結構變動是眾多經濟學家長期以來尤為關注的問題。對于影響產業結構變動因素的分析,國外學者更多地強調了市場在產業結構變遷中的作用[2],大部分學者認為產業結構的調整與升級應該通過市場機制來實現[3,4]。與之相對應的觀點是強調市場會出現失靈的情況,并認為在推動產業結構升級、促進經濟增長方面,政府會比市場更有效,尤其自凱恩斯主義誕生以來,財政政策的作用受到越來越多學者的關注[5,6]。國外學者的研究已非常深入,且成果頗豐,但鑒于中國國情及制度的特殊性,需要針對中國現實展開新的探索與討論。關于產業結構升級的推動或制約因素,國內相關文獻的視角主要集中在比較優勢[7]、金融發展[8]、對外開放[9]、財政政策[10]等方面,此外,還有少數學者從環境規制、人口老齡化、要素稟賦、環境目標約束等角度探討了產業結構升級的若干影響因素[11-14]。
以上研究分別從不同角度對中國產業結構升級作出了相關解釋,然而具體到中國的實情,一直以來政府在社會經濟發展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因此政府在產業結構升級中的作用值得關注,研究財政分權制度與產業結構升級之間的關系就顯得尤為重要。關于財政分權是否會影響產業結構升級,已有文獻較少關注,崔志坤、李菁菁(2015)[15]利用中國省級面板數據研究發現,財政分權對產業結構升級的影響具有非對稱性,即收入分權對于產業結構升級具有阻礙作用,而支出分權的效應不顯著;王立勇、高玉胭(2018)[16]基于縣級面板數據推斷了財政分權對產業結構升級的因果效應,發現財政分權度的提高有助于促進產業結構升級,且影響程度隨時間推移而呈上升趨勢;甘行瓊等(2020)[17]區分了產業結構合理化與產業結構高度化,且認為財政分權會對二者產生不同的影響。
梳理以上文獻不難發現,已有研究大多忽略了產業結構升級的空間依賴性,同時將財政分權體制下的地方政府作為一個同質化的整體來分析,忽視了各地區不同經濟發展水平下地方政府的激勵與約束差異,且鮮有文獻對財政分權作用于產業結構升級的內在機制進行深入分析。因此,與已有文獻相比,文章的邊際貢獻主要體現在:第一,鑒于省際之間產業結構升級的空間依賴性是客觀存在的,同時考慮到財政分權制度帶來的地方政府行為外溢性,進一步強化了產業發展的空間關聯性,因此文章將這種空間依賴關系納入模型,從而得到更準確的估計結果;第二,文章進一步考察了財政分權對產業結構升級影響的異質性特征,即對于東、中、西部不同地區而言,財政分權對產業結構升級的影響具有何種異質性;第三,文章從金融發展與區域創新效率兩個方面對財政分權作用于產業結構升級的內在傳導機制進行了理論分析與實證檢驗。
中國金融市場目前尚處于建立和完善的階段,在當下金融機制不夠成熟、金融功能不能有效發揮作用的情形下,政府可通過制定合理適當的金融政策,作為一種補充性機制來引導金融機構規范經營、規避風險,從而維護金融市場的穩定。在財政分權體制下,地方政府之間對于銀行金融資源的競爭,使得中國銀行系統存在的諸多問題得以暴露,如內部風險控制、監管體系等重大問題,從而推動中國銀行業不斷完善內部治理結構,為化解金融風險奠定基礎[18];在財政分權程度較高的地區,市場的信息對稱機制更加完善,其金融市場更為活躍、金融資源更加充沛[19]。
金融作為社會經濟發展的重要元素對資本市場資本要素的配置起決定性作用,根據帕特里克的“需求帶動”和“供給引導”的金融發展理論,金融發展主要通過促進資本形成和資本要素配置,引導資金流向新興產業、高端產業和優勢產業進而促進產業結構升級。健全的金融體系會通過風險分散、監督管理等途徑以及規模效應等功能來緩解金融摩擦以及信息不對稱等問題,從而更為有效地為實體經濟創新發展服務[20],在當前經濟面臨轉型之際,金融發展可以通過供給側與需求側兩方面“雙管齊下”來助推產業結構轉型升級,進而提升資源配置效率、推進經濟增長[21]。
一方面,因為科技創新有助于緩解經濟發展中的資源與環境約束,提高經濟發展的集約化程度,推動經濟可持續發展,從這一角度來看,政府科技創新投入具有生產性公共物品的屬性[22];另一方面,進行科技創新有助于增加居民收入、提升居民生活質量及消費水平,即滿足居民的偏好與需求。因此,基于第一代財政分權理論,從推動本地區經濟增長和提高居民福利水平兩個角度出發,地方政府具有提升區域創新能力及效率的內在動機,即分權制度強化了地方政府在區域創新發展中的職能,有效促進區域創新[23]。臺航等(2018)[24]基于微觀數據也論證了財政分權與企業研發投入之間的正相關關系。
區域創新效率的提高有利于創造更多技術創新成果,繼而通過發揮資源優化配置效應、產業聯動效應以及市場需求效應等推進產業結構升級。首先,創新效率越高,其推動生產要素從低生產效率部門轉移至高生產效率部門的能力就越強,從而提高資源配置效率、推進產業升級[25];其次,為更好地銜接上下游企業的生產及交易過程,企業間將形成縱向技術聯盟,增強產業聯動性,同時激發新的創新技術出現[26];最后,創新成果的出現與市場需求間會形成良性互動,有利于催生新興產業的發展,實現產業優化升級。
由于地理位置、經濟發展、自然環境以及產業關聯等因素的影響,中國省際間產業結構的空間相關性是客觀存在的,文章將采用空間滯后模型作為基準模型進行實證分析,具體表述為:

其中,ISit表示i省在第t年的產業結構升級指數,fdit表示i省在第t年的財政分權度,Xit表示控制變量,包括人均收入(pgdp)、城鎮化水平(urban)、外商直接投資(fdi)、固定資產投資(inv)、國有化程度(soe)以及人力資本稟賦(human)。W為空間權重矩陣,其中矩陣元素wij刻畫了地區j對于地區i的相對重要程度;WISit表示產業結構升級的空間滯后項,且滿足WISit=∑j≠iwijISjt。ρ、β 和δ 分別為待估計參數,其中ρ 為空間自相關系數;μi和λt分別表示個體固定效應與時間固定效應,εit為誤差項。
文章將通過設置地理鄰接權重矩陣和地理距離權重矩陣這兩類空間權重矩陣來捕捉地區產業結構升級的空間相關性特征。地理鄰接權重矩陣WA是基于地區之間地理上是否相鄰來設定,若兩省份在地理上相鄰,則=1,i≠j,若i=j或兩省份不相鄰,則=0;地理距離權重矩陣WD是基于地區之間地理距離平方的倒數來構建,當i≠j,,當i=j,=0,其中dij表示省份i與省份j之間的歐氏距離。
(1)被解釋變量
產業結構升級(IS)。借鑒汪偉等(2015)[12]的做法,將第一產業、第二產業及第三產業均納入其中,構造產業結構升級指數:

其中,Xi表示第i產業產值與總產值之比。該指數越大,則表明產業結構越高級。
(2)核心解釋變量
財政分權(fd)。文章借鑒黃壽峰(2017)的做法,采用人均省級財政支出與人均中央財政支出之比這一指標作為財政分權的度量。同時,文章將采用收入分權與財政自主度作為財政分權新的度量以進行穩健性檢驗。
(3) 控制變量
一是人均收入(pgdp):用人均GDP 即地區生產總值與地區總人口數之比表示,單位為千元,模型中同時引入人均收入和人均收入的二次項。二是城鎮化水平(urban):用城鎮人口占年末總人口的比重表示。三是外商直接投資(fdi):用實際利用外商直接投資額表示,單位為億元。四是固定資產投資(inv):用各地區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總額占地區生產總值的比重表示。五是國有化程度(soe):用國有單位就業人數占總就業人口的比重表示。六是人力資本稟賦(human):采用加權的人口受教育水平測度,即(小學受教育人數×6+初中受教育人數×9+高中受教育人數×12+大學受教育人數×16)/受教育總人數,單位為年。所有變量的描述性統計見表1。

表1 變量的描述性統計
文章所使用的原始數據主要來源于2004—2020 年的《中國財政年鑒》 《中國統計年鑒》以及歷年各省區市統計年鑒。為消除通貨膨脹影響,文章將所有價格型變量按照所在省份居民消費價格指數調整為2003 年不變價;實際利用外商直接投資用歷年的年平均匯率調整為以人民幣計價。限于數據的可獲得性,文章最終研究樣本為2003—2019 年30 個省區市的面板數據(西藏和港澳臺地區除外)。為消除異方差,對所有非比率變量進行對數化處理。
(1) 基準回歸結果
鑒于各地區產業結構升級具有空間相關性,文章將空間滯后模型作為基準回歸模型,并采用極大似然方法進行估計,同時控制個體和時間固定效應。估計結果見表2,在地理鄰接權重矩陣和地理距離權重矩陣下,空間相關系數ρ 均為正,且至少在10%的水平上顯著,即地區間產業結構升級具有正的空間相關性。在兩類權重矩陣下,財政分權(fd)的系數均為正,且當模型中加入所有控制變量后,估計系數均在1%水平上顯著。因此,可初步看出,財政分權對地區產業結構升級產生了顯著正向促進作用。

表2 基準回歸結果
然而,由于空間計量的特殊性,Anselin(1988)認為當研究區域存在空間相關性時,回歸系數并不能直接反映出解釋變量對被解釋變量的影響。為此,文章進一步對溢出效應進行分解,得到直接效應、間接效應和總效應。表3 給出了在地理鄰接權重矩陣和地理距離權重矩陣下財政分權(fd)變量分解的直接效應、間接效應以及總效應,財政分權(fd)的直接效應在兩種空間權重矩陣下均為正,且在1%水平上顯著,表明財政分權度的提高對于本地區產業結構升級產生了正向促進作用,原因在于地方政府相對于中央政府更具有信息優勢,隨著地方政府財政自主權的提高,可有效發揮因地制宜作用,提高資源配置效率,進而促進本地區產業結構升級。財政分權(fd)的間接效應在兩種空間權重矩陣下不顯著或是顯著為負,可能的原因在于地方政府間為爭奪流動性資源而展開激烈競爭,將鄰近地區的資源和人才吸引至本地區,從而阻礙了鄰近地區的產業結構升級。財政分權的總效應在兩種空間權重矩陣下均在1%水平上顯著為正,表明財政分權度的提高對于本地區與鄰近地區產業結構升級的總效應是正向的。

表3 直接效應、間接效應與總效應分解
(2)穩健性檢驗
第一,將模型更換為空間杜賓模型。
一方面,中國省際間產業結構的空間相關性是客觀存在的;另一方面,在財政分權體制下,地方政府行為存在空間策略互動性(如相互模仿、攀比等),因此本地區政府行為會對鄰近地區產生外溢效應,從而影響鄰近地區產業發展與轉型升級。為捕捉地方政府間行為的策略互動性和外溢性特征,文章認為采用空間杜賓模型更為合適,其基本形式為:

第二,更換產業結構升級指標。
借鑒王立勇、高玉胭(2018)[16]的研究,將采用第三產業產值與第二產業產值之比作為產業結構升級新的度量以進行穩健性檢驗,回歸結果見表4。結果顯示,在兩類權重矩陣下,財政分權(fd)對產業結構升級的總效應均至少在5%水平上顯著為正,驗證了前述結論的穩健性。

表4 穩健性檢驗
第三,更換財政分權指標。
文章將利用其他財政分權指標進行穩健性檢驗。首先,借鑒黃壽峰(2017),從收入角度出發,利用人均省級財政收入與人均中央財政收入之比作為財政分權的第一個新度量指標;同時借鑒陳碩(2010),選取財政自主度即省級財政凈收入與省級財政總支出之比作為財政分權的第二個新度量指標。估計結果表明,從收入角度度量財政分權時,財政分權(fd)對產業結構升級的總效應在兩類權重矩陣下均在1%的水平上顯著為正;以財政自主度度量財政分權時,財政分權(fd)對產業結構升級的總效應在兩種權重矩陣下均至少在10%的水平上顯著為正,再次驗證了前述結論的穩健性。
第四,內生性處理。
為克服計量模型中的內生性問題,一方面,將基準回歸模型中財政分權變量滯后一期重新進行回歸;另一方面,鑒于產業結構升級是一個持續動態的過程,存在路徑依賴性,因此在基準回歸模型中引入產業結構升級的時間滯后項,構建動態空間面板模型進行回歸。估計結果均表明,在地理鄰接權重矩陣和地理距離權重矩陣下,財政分權(fd)的總效應均至少在10%水平上顯著為正,從而證實前述結論的穩健性。
鑒于中國東、中、西部地區在地理區位、經濟發展、對外開放程度以及資源稟賦等方面存在較大差異,文章將進一步分地區研究財政分權對產業結構升級影響的異質性特征。估計結果如表5 所示,對于西部地區,財政分權(fd)的系數在5%水平上顯著為正;而對于東部和中部地區,財政分權對產業結構升級的作用并不顯著。

表5 分地區回歸結果
基于前文的理論分析和實證結果可知,財政分權對產業結構升級具有正向促進作用,本部分將借鑒Baron&Kenny(1986)的做法進一步從金融發展和區域創新效率兩個角度對內在機制進行檢驗。關于金融發展,文章利用各地區金融業增加值占地區生產總值的比重來度量;關于區域創新效率,文章基于投入產出數據并采用DEA-Malmquist 指數法對中國各地區技術創新的Malmquist 指數進行測算,從而得到各地區區域創新效率值,而關于投入與產業指標的選取,文章借鑒李政、楊思瑩(2018)[22],選擇研發投入強度即研發經費內部支出占地區生產總值比重作為創新活動的經費投入水平,用地區人均研發人員全時當量作為創新活動的人力資本投入水平,對于創新產出指標,文章選擇人均發明專利申請數和高技術產業主營業務收入占地區生產總值的比重。估計結果如表6 所示,金融發展和區域創新效率的中介效應均存在,即財政分權部分地通過金融發展和區域創新效率而對產業結構升級產生間接影響。

表6 內在機制檢驗估計結果
文章利用中國2003—2019 年的省級面板數據,實證研究了財政分權對產業結構升級的空間溢出效應、異質性影響以及內在作用機制。研究發現:第一,總體上看,地區間產業結構升級具有正向空間相關性;財政分權度的提高對本地區與鄰近地區產業結構升級的總效應是顯著為正的,且這一結論通過了一系列穩健性檢驗;第二,分地區來看,財政分權對產業結構升級的正向促進作用僅體現在西部地區,而在東部和中部地區,財政分權對產業結構升級的影響并不顯著;第三,財政分權通過推進金融發展、提高區域創新效率而間接促進了產業結構升級。
基于上述結論,文章得到如下的政策啟示:第一,繼續推行財政分權體制改革,積極引導地方政府間進行良性競爭、實現區域合作;不同地區在制定產業發展與轉型政策時,應充分利用自身的資源稟賦優勢、空間區位優勢以及政策環境優勢,力爭與周邊地區形成競爭合作的互利共贏關系,對本地區與周邊地區的公共基礎設施建設實現統籌規劃,促進本地區和周邊地區產業層次的共同提升;第二,對于不同地區采取差異化的財政分權政策。對于東部和中部地區,國家應適度降低對其財政自主權的下放,一方面弱化地方政府推動GDP 增長單一目標的動機,另一方面避免由于財政分權度過高所帶來的邊際效應遞減現象發生。對于西部地區,國家應給予其更多的財政自主權,支持其積極發展本地區經濟,提高資源要素配置效率;第三,提高地方政府服務效率,為地方金融資源的有效整合搭建良好的發展平臺,積極引導信貸資金更多地流向具有較高創新效率的企業。充分發揮地方政府信息優勢與協調作用,加大與科研創新相關的基礎設施建設,為企業創新創造良好的硬環境,加快完善創新科研管理體制和成果評價機制,推動基礎研究與成果轉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