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梳理的陽光（三題）

劉建超

馬梳理的日光浴

馬梳理知曉曬太陽不叫曬太陽而是叫日光浴的時候正上高中一年級。

馬梳理家在農村，離學校比較遠的山溝溝里。那時上學路途遠的同學也住校，要帶夠一周的干糧。馬梳理上學背著個泛黃的面布袋，里面裝滿了黃面餅子、窩頭、咸菜、蒜頭。

上高一的馬梳理開始發育，個頭長高了，體格健壯了，唇上有了軟綿綿的黃色絨毛一般的胡須，荷爾蒙自然也是蓬勃充沛。在荷爾蒙的躁動下，馬梳理就對女同學有了較多的關注。

馬梳理喜歡班里的白莉莉。

白莉莉家在縣委大院，父母都是干部。白莉莉皮膚白凈，身材豐滿，總愛穿帶著背帶的勞動布褲子，胸前鼓鼓的，滿滿的。

白莉莉不算漂亮，卻很耐看，一白遮百丑嘛，況且白莉莉長得也不丑。白莉莉是班里的文藝委員，常常在課前課間起個頭帶著大家唱歌，或是去參加學校宣傳隊的文藝會演，很牛的架勢。

馬梳理知道自己與白莉莉是門不當戶不對，可他倆都是班干部，這讓馬梳理有了較多接觸白莉莉的機會，也讓馬梳理對未來有了小小的希望。

馬梳理是班里的勞動委員，學校組織勞動是馬梳理最出風頭的時刻。到伊河灘挖土筑壩，馬梳理光著膀子，一手一只藤條筐，壩上壩下地跑，如同不知疲倦的小馬駒。

那時班級勞動都是分組自愿結合的，女同學都希望和馬梳理一個組——干活兒有人頂，還能早完成任務放學回家。

馬梳理每次都主動和白莉莉結成一組，惹得女同學都叫他馬屁精。馬梳理不在乎，就馬屁精！咋的？樂意！

白莉莉從來不主動去搭理馬梳理。馬梳理借故找她，她就仰著臉支應著，事說完了扭頭就走。

馬梳理時常給白莉莉帶吃的——嫩玉米、新鮮的落花生……白莉莉只管吭哧吭哧往嘴里塞著吃，吃過之后抹抹嘴，對馬梳理笑笑，什么都不說。

只要白莉莉吃了他送的東西，還吃得高興，馬梳理一天都亢奮。

那一年放暑假，馬梳理邀請白莉莉去他家的山里玩，說可以套到野兔子，拾到野雞蛋。

白莉莉說：“不行。暑假我們約好了要去做日光浴。”說完背著書包頭也不回顛顛地走了。

馬梳理眼皮翻了幾十下也沒明白白莉莉說的“日光浴”是什么東西。

馬梳理上了心，跟父母說出去找同學寫作業，卻背著書包，在白莉莉家大院門口貓著。貓了幾天，馬梳理真的就碰上了白莉莉出門。

周日上午，白莉莉和大院里的幾個男孩子背著包包出門了。

縣城東面的山坡上，白莉莉和那幾個男孩打開包包，拿出幾塊氈子布鋪在地上。男孩子穿著短褲，白莉莉只穿著游泳衣，每人戴著一副黑墨鏡，迎著太陽躺下，嘻嘻哈哈地說笑著。

“球，這就是日光浴啊？不就是脫光了曬太陽嗎？”

馬梳理再見到白莉莉時，吭吭哧哧紅著臉邀請她去他家的山溝溝里做日光浴，說山里的陽光比縣城的舒服多了。

“你還用做日光浴啊？看你就跟個非洲人似的，再曬就成黑豆了。”白莉莉咯咯地笑著走了，那蔑視的神情讓馬梳理如芒在背。

“哼，有什么了不起！曬太陽牛啥牛啊！回村里也能曬，不，日光浴！”

馬梳理找了兩個玻璃瓶子底，用砂石精心地把邊打磨圓潤，用麻繩編制了個套子固定住玻璃片，又用寫大字的墨汁把玻璃片涂黑，墨鏡就做成了。

馬梳理把自己脫得赤條條的，找了一片平坦的土坡，把自制的墨鏡繩拴在耳朵上，躺下。——日光浴！

馬梳理想象著自己身邊就躺著白花花的白莉莉，陽光烤著他青春的身軀，荷爾蒙又開始膨脹。

啪！正徜徉在幻想之中的馬梳理身上挨了一藤條。

馬梳理疼得猴子一樣跳起來，扯下黑玻璃片，看到他老子正怒氣沖沖地拿著藤條瞪著他。

“讓你放的羊都自個兒跑回家了，你還在這兒光腚曬太陽，渾蛋玩意兒。”

馬梳理仰著頭：“你懂什么！這叫日光浴，日光浴！”

“日你娘個腳！”馬梳理光著身子，被他爹追打得滿坡躥騰。

那晚，馬梳理撫摸著被他爹抽打的傷痕，委屈地流淚。

高中畢業，馬梳理跟著堂哥倒騰小生意，慢慢就有了錢。

有了錢的馬梳理去縣委大院找過白莉莉，他有資本帶她去海南三亞，去金色的海灘上享受日光浴。不過，白莉莉已經嫁人去了外地。

日子就在寒暑交替的季節里翻篇兒，轉眼就把馬梳理的頭發翻白，頭頂翻禿了。

馬梳理的兒子在市里老街買了新房，把在縣城的馬梳理接到了老街幫著照看孫子。

秋日，馬梳理在小區里轉悠，居然碰到了幾十年不見的白莉莉。白莉莉也是在外地退休了，來給女兒帶孩子。

身體臃腫的白莉莉手里拿個蒲扇，說：“今天天氣好，去曬曬太陽，補補鈣。”

馬梳理看著靠著墻根兒用蒲扇遮著臉的白莉莉，很想上樓給白莉莉取個墨鏡，但他沒動。

他長長地吁一口氣，端起手中的茶杯，咕咚咕咚喝了幾口白開水。

馬梳理的故事和事故

馬梳理是個有故事的人，他的故事就像他臉上的雀斑一樣密密匝匝。

馬梳理講故事的狀態很是輕松，雙手抱在胸前，一手夾著煙，不抽，任憑香煙燃出長長的煙灰，好像眼前繚繞的煙霧更能讓他進入講故事的氛圍。

馬梳理說：“那年，秋天，我去鄰省出差，路過青岡縣，忽然想去看看當地的一個作者胡一坡。

“胡一坡住在偏遠的八拐村。八拐村不大，也就十幾戶人家。胡一坡有個妹妹叫二妮，手腳麻利。晚飯十分豐盛：野兔野雞、山菌野菜、玉米糝粥，還有自家菜地里采摘的小蔥、生菜，用的是自家做的香噴噴的豆瓣醬，喝的高粱酒也是自家釀制的，甘洌醇香。

“山村的夜異常寂靜，不知名的草蟲輕輕地鳴叫，偶爾夾雜著一兩聲鳥啼。那時候山村還沒有通電，家家戶戶油燈搖曳，如同山間隨意散落了一把星星。我一直坐到身上感覺涼了，才回到屋里。油燈下，坐著二妮。

“我問二妮：‘怎么還不休息？

“二妮低著頭，細聲說：‘我是來陪老師休息的。

“我吃了一驚：‘這怎么可以？

“二妮說：‘老師是哥的恩人，也就是二妮的恩人。對恩人是要報答的，山里也沒啥稀罕物來報答老師。

“二妮的美是沒有雕飾過的那種原生態的美。那種美會讓你只專注于欣賞，想要呵護，而沒有非分的邪念。二妮的周身散發著野花般的體香，與你說話時嘴巴散出的味道都是清新的，不像城里的女人，遠遠就能讓你聞到令人窒息的香水味，嘴巴里的味道是用口香糖清理過的。

“二妮告訴我，她父母因病去世得早，她是跟著哥哥長大的。哥哥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妹妹身上了，快三十的人，還沒有娶媳婦。二妮說，她十歲那年夏天，有一天山里下著暴雨，雷電滿山地劈。她突然發燒，渾身燙得像剛烤出的山芋。哥背著她去鎮上的醫院。村邊小溪已經變成了一條翻騰的青龍，木橋早被沖得沒了蹤影。哥哥把一根繩子系在腰間，另一頭綁在溪邊的一棵大樹上，對妹妹說：‘待在家里只有等死，要死咱也死一塊兒。哥哥緊緊地抱著二妮，不知被洪水沖倒了多少次，身上被山石磕碰劃傷了多少處，終于渡過了山溪，把妹妹送到了醫院。醫生說，再晚一點兒，小姑娘的命就保不住了。二妮說：‘為了哥，我做什么都值。”

馬梳理忽然閉了口。

我問：“后來呢？”

馬梳理說：“沒有后來，我能把這故事變成事故嗎？ ”

還真的就有了事故。

馬梳理緊蹙著眉頭，煙，一口接一口，我的屋子里瞬時煙霧濃濃。

馬梳理說：“原以為這一輩子不會再見到二妮了，沒有想到，二妮來了老街。二妮的伯父得了‘瞎病（難治的病），不知從哪打聽到老街有個啥子專科醫院，就帶著伯父來老街找我了。

“你說，人家大老遠來了，我總不能攆人家住酒店吧，我也掏不起那費用啊！只好住我家了。我那房子也小啊，我和老婆住一間，二妮她伯父住一間，二妮只能在客廳睡沙發了。

“二妮的伯父半夜三更突然就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人心驚肉跳。我老婆本身就睡眠不好，這幾天更是被折騰得受不了，也不給人家好臉色看。今天早上說，若不把二人請走，她就出家當尼姑去。”

看著馬梳理一籌莫展的樣子，我說：“我有個朋友在單位行政科工作。他單位有個內部招待所，條件一般，但是很干凈。我這個朋友平時也喜歡寫點兒小說散文。你幫著看看，選幾篇能用的在你的刊物上發表。二妮和她伯父就去招待所住，兩個標間費用就全免了，還供應早餐。”

馬梳理眼睛一亮，扔掉了煙蒂，抓住我的手握了握，點了點頭，然后一臉悲愴地擼著頭發說：“墮落啊，墮落啊！”

我也不知道馬梳理說的“墮落”是指我還是指他自己，反正馬梳理是把二妮和她伯父送去了招待所。

我開著車幫忙送東西時，看到馬梳理還帶上了一架手風琴。

馬梳理說：“二妮在家里看到我早年拉手風琴的照片，說她還沒有聽過手風琴的聲音，我就先帶過去，哪天閑了給她來一曲，緩解緩解壓力吧。”

那天也是湊巧。馬梳理和二妮帶著伯父去看了醫生，回到招待所已經過了晌午。

馬梳理要走，二妮說：“你能拉手風琴聽聽嗎？”

馬梳理就架上琴，來了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或許是太勞累了，聽著舒緩的樂曲，二妮輕輕地靠在馬梳理的肩上睡著了。

偏偏，馬梳理的老婆這時候拎著一袋水果推門進屋。

結果是一地雞毛，手風琴的風箱被馬梳理的老婆用水果刀扎了兩個窟窿。

二妮和伯父是悄悄離開老街的。

二妮留給馬梳理的紙條上說：伯父的病只有靜養了，在城里耗著還不如回到八拐村養著。還說，馬梳理拉的手風琴太好聽了，她把手風琴的風箱縫補好了，不知道還會不會出聲。

馬梳理打開琴箱，架上琴，一個音彈出，屋里沉悶的空氣頓時歡悅起來。

馬梳理對我說，不管是故事還是事故，都是美麗的、陽光燦爛的。

馬梳理的本事

馬梳理有本事。馬梳理有啥本事，還真不好說。

“哎，馬梳理，你給大伙說道說道。”

“中中，那我就說兩句啊。啥是本事？ 本事原本就是指干農活兒，做本分之內的事啊。后來就把本事的含義延伸了，就是有了本領，有了技能，有了能耐。本事這玩意兒不分大小，大本事可以領兵打仗掌權治國，小本事可以彈棉花鋦鍋小富安家。這大本事里也分著三六九等，就說戰國時期，齊楚燕韓趙魏秦七雄逐鹿，個個國君都是有大本事的人，結果呢？秦始皇滅六國統一天下，秦始皇是大本事中的大本事吧。普通老百姓也有本事，庖丁解牛、百步穿楊、磨杵成針是不是本事？雞鳴狗盜那也是本事啊！老百姓的本事不分大小厚薄，能以此謀生或者能為生活添點兒樂趣就中。”

你聽聽，馬梳理就是這樣說的。

馬梳理一年四季中有三季都穿著或厚或薄的T 恤，只有在冬天才套上面子磨得發亮的羽絨服。馬梳理說：“咱又不是模特，衣服把該遮住的地方遮住就中了。穿得再好，摔一跤也疼。”

馬梳理對吃不計較，只要能填飽肚子，冷熱都中。他經常被老婆趕出來跑到鄰居家，剩湯剩飯都吃得呼啦帶響，惹得鄰居都咽口水。

馬梳理住的是單位分的房改房，小兩室一廳，陳舊，采光也不好，大白天屋里也得開燈。看著周圍的老鄰居都陸續買了新房搬走了，老婆幾乎每天都罵他沒本事、窩囊廢。馬梳理習慣了，哪天沒聽到老婆的罵聲，他還好奇地問：“媳婦你沒事吧？”換來的就是屁股挨一腳。

馬梳理是一家“內資”出版物的編輯。幾位編輯有的買了私家車，有的騎著電動車，只有馬梳理天天蹬著一輛自行車，風雨無阻，從不遲到早退。有一回單位請一個外地作者來談稿子，馬梳理主動去火車站接人，他就騎著自行車把人載回來了。作者感慨萬千地寫了一篇長文，把馬梳理的“綠色行動”好一頓夸，夸得主編都覺得灰頭土臉，揶揄地說：“馬梳理，你可真有本事啊！”

聽到了吧？馬梳理有本事可是單位領導說的。

馬梳理的本事大，他說年輕的時候嗓音特別，有磁性。當年在鎮子的集市上，他一張口迷倒一片。可惜沒有好老師引導，白瞎了一副好嗓子。昨晚電視里那個紅歌星，馬梳理說去廣州出差時同她住在同一家酒店——歌星318，馬梳理316，隔壁，晚上他都聽到她的呼嚕聲，有本事不？

馬梳理說他從小就有經濟頭腦。他寫字快，就幫助同學抄作業，每次5分錢，攢夠了錢就去牛肉館來碗肉湯，泡個火燒饃。那年巴菲特來中國講學，他同學負責接待，給巴菲特捏過腳，也給他捏過腳，有本事不？

“哎，馬梳理，我這樣說你，你不介意吧？來來，馬梳理，你給復原下解救輕生者這件事。”

“嘿嘿，也沒啥啊。那天啊，風和日麗，可就是偏偏有人想不開，要跳樓。

“要說這人吧我也不熟，都在一棟樓上班，掛面兒。好家伙，消息傳得真快，樓下聚滿了人，都舉著手機拍照片發朋友圈哪。那人坐在樓沿上，半個屁股都懸空著。

“我也在樓頂擠著看熱鬧，主編扭頭看著我說：‘馬梳理你整天能不唧唧的，有本事去把他勸回來。

“靠，這有何難！我還真去了。那人緊張地說：‘你別過來，我要跳下去了。我說：‘我也是想體驗體驗跳樓的感覺，我他媽也抑郁著哪！我就慢慢地也坐在了樓沿上，我不知道是不是恐高啊，反正頭暈心跳。

“我說：‘咱倆都在這樓里上班，見過面。說個明白，為啥要尋不自在啊？那人說他理財被騙了，媳婦鬧著要離婚，活著沒他媽意思了。

“我跟他說：你知道每個人來到世界上有多不容易嗎？我看過資料啊，男人每毫升精液中含有約六千萬到兩億個精子，有四成的精子一上來就被淘汰掉了，剩下的在奔向目的地的過程中絕大多數會被篩選掉。只有極少數健康有活力的精子進行最后沖刺，到了兒也只有一個能與卵子相結合形成受精卵，成功的概率就是這么小！我們能來到這世上多幸運多不易啊！你這么一跳，把這么大的幸運就糟蹋掉了，作孽呀！

“在這個大千世界里，人與人相遇的可能性是千萬分之一，能成為朋友的概率是兩億分之一，結成夫妻的可能性大約是三十億分之一。你在三十億人里找到個媳婦，她哭哭鬧鬧打打罵罵又能怎么樣？只要心里有陽光，世界就美好燦爛。

“那人看看我，說：‘給我一支煙。他就悶頭吸煙，然后站起身，說：‘謝謝你，兄弟。活著，為了那千萬分之一。哈哈，他想開了，不跳了，就這事。”

馬梳理沒有講故事的結尾——

他把跳樓的人勸下了樓，看到樓下聚集著許多人，他就只當是拍電影了，蹦極了。在圍觀者的驚呼中，他居然縱身跳了下去，跌在了氣墊上。

馬梳理還沒翻下氣墊，耳朵就被一只手給擰住了：“好你個馬梳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五層樓你也敢跳，長本事了啊！”

知夫莫如妻，老婆都說他長本事了，那是真有本事了。

[責任編輯 易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