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蓮花

五里槐村依水而建,一條小河在村東蜿蜒而過,一年四季,水流不斷。
清晨,他扛著鐵鍬,行走在田間地頭。出門前,他拿出三片小木板扔到墻外,趴在門后靜聽,然后再拿起三片小木板扔出去。五次三番,聽得門外沒動靜,他才拉開院門快速離開村落。
夜晚,他拎起大瓷瓶,小心地在小河中汲滿水,然后解開他那件土黃色的衣服,把瓷瓶揣在懷中。他站在岸邊看風吹拂水草,飛蟲戲水,天地間空蕩蕩的,他仿佛陶醉其中。
良久,他警惕地看看四周,直到路上不見行人,才安靜地踱回他的小院里。
他早起晚歸,見了村人就遠遠避開,勞作之余獨坐在小河邊抽煙。他從不與旁人說話,對村人的問候視若空氣。村里人看見他,亦遠遠避他而去,這似乎讓他感到更為舒服。
我總覺得,他有許多不為人知的故事。這種感覺纏繞著我,驅使我鼓足勇氣去探秘。
一彎新月掛在西南的天空,我走進他的小院。
小院荒蕪,滿地落葉。他放我進屋后,探出腦袋朝屋外左看右看,像做賊一樣,然后趕緊關上門,走路時踮著腳,像是怕弄出啥動靜。進屋后,他屏氣聳肩地走到一個原木小書柜旁,一本接一本地取出好些舊書,神色莊重地遞給我,然后定定地站著看我。
屋中寂靜,燈光把他的一舉一動映在墻壁上。我覺得自己身處煙霧浮動的大森林中,心中莫名恐慌。土黃色的破舊被褥胡亂地堆在床上,那床看起來像是漂流在暗夜大海上的小船,會在夜間拖著他前行。
我張嘴想說話,想驅逐那恐懼感,卻見他沖我詭異一笑,伸出食指在唇前:“別說話,房上有人。若是被人聽到,會害我們的。”
他說完這些,自顧緩緩地走向窗邊,兩眼緊盯著院內,腦袋貼在窗戶上凝神細聽。
一股寒意襲來,我奪門而出,一路跑回家,滿身是汗。
那夜我體會到的他的孤獨和小院的寂靜,牽扯著我的神經。我像中了蠱一樣四處打探他的故事。他原有個清秀的媳婦和可愛的兒子。一天,他媳婦在田間勞作時,突然中風癱軟在地。鄰人獻出一個偏方,說,要在田地深挖一個大土坑,四周點上火,讓病人睡在中間捂著棉被,慢慢地燒火讓其排出身體里的濕氣。鄰人還說,這方子曾醫治好許多得這種病的人。
的確,剛開始躺進土坑烤火時,媳婦說很舒服,感覺有濕氣正從體內排出,只是口渴想喝水。他回家給媳婦倒了杯糖水回來,發現他的媳婦像是睡著了,可后來她卻再也沒有醒過來。
他開始半糊涂半清醒地生活,獨自拉扯著兒子,日子過得異常艱辛。后來,為謀生路,兒子隨著鄰人去煤礦挖煤,卻在一場礦難中喪了命。
正是酷暑,聽到這個消息后,他整宿坐在院子里。第二天他趕到煤礦,在一片廢墟前,和兒子相熟的工友帶來了幾件兒子的遺物——幾本破舊的書和衣服。煤礦負責人不停地在他耳邊念叨,還原著整個事件。他的眼前卻是兒子曾經鮮活的身影,那蓬勃的生命如草鋪展在春風浩蕩的田野,生命的汁液那么豐沛,怎么可能變成眼前的一堆破布?
他的憤怒和懷疑如一團火,快速在身體中燃燒,像一股白焰沖向頭頂。他的身體沒法承受這種灼熱的炙烤,他在正午明晃晃的陽光里眩暈起來。
他開始發瘋地刨挖那片廢墟,要把那個塌了的煤洞由內及外整個兒翻過來,直到雙手血肉模糊,直到他再次昏厥過去。
等他蘇醒過來時,他已被送回家中。從此,他的眼神暗淡下來,時常很小心地朝村外瞥去,仿佛生命迷失于未知的時空中。
他的小院里從此靜悄悄的,偶爾有蚊蟲飛過點燃的小油燈被燒焦了身體,發出嗶叭的一聲。
是我最先發現他失蹤了。去他家中,推開門,灰塵迷眼,小蟲亂飛。
整個村子的人開始尋找他。最后,在小河的拐角處,他被村中的一個老人打撈上來。在母親蒙住我的眼睛前,我看到他雙眼往外鼓突,一動不動地躺著。那一刻,他毫不抵抗地在待在人群中,順從著村里所有人對他的臨終陪伴。
他是我父親的堂弟。那天,我失去了最小的叔父。
[責任編輯 易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