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飛的雞蛋

王政

每年到了春暖花開的時候，就有人用扁擔挑著大大的笸籮（后來用自行車、摩托車，現在用箱車了），一頭兩個，上下兩層，到村子里找一處陰涼地方，高聲吆喝著：

“好——小——雞——來——好——小——鴨——來。”

“好——小——雞——來——好——小——鴨——來。”

悠長悠長的聲音具有很強的穿透力，穿透村子，穿透春天。這聲音讓我想起了母親，想起了母親養的雞，還有借了妹妹說好明年再還的雞蛋。

村里的婦女們聞聲都呼三喚四，趿拉著鞋跑了出來，紛紛來到賣小雞的周圍，里三層外三層地圍個水泄不通。

笸籮里的小雞啾啾鳴叫著，像春天新鮮樹葉的聲音，像剛剛翻耕過的泥土的聲音，甜甜的聲音討人喜歡。這些毛茸茸、黃嫩嫩、軟乎乎的可愛小生命，仿佛要融化在人們的目光里，那甜蜜的叫聲，像一滴清亮的水濺在你的心上，像一陣和煦的風拂過濕潤的面龐。每個人都想把它緊緊地捧在手里，卻又擔心用力大了把它握化了，用力小了讓它飛了，更害怕它像孩子一樣不小心摔到地上，讓人心疼。

小雞仔們看著這個陌生的新世界和周圍陌生的面孔，嘰嘰喳喳相互表達著好奇和驚訝。四邊上的婦女們吵吵嚷嚷地討價還價，各自展示著不凡的聰明才智。一番激烈的計較后，各自用衣襟兜著十幾只精挑細選出來的雞仔，興高采烈地回家去了。賒小雞的人仔細地記好賬目：二麻子10 只，瘸子家 20 只，守燈家 8 只，噶得家 12只……

母親會挑選雞仔，每次買小雞仔都是母雞多，公雞少。買回來的小雞仔，母親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放在一個筐里，放在睡覺的屋里，一來是怕小雞仔夜里受涼，二來是怕被貓和老鼠搶了去，筐子上面蓋著一件破衣服，筐子底上鋪著撿來的油紙。

每天早上，母親就會先把小雞仔的筐子搬到外間屋里，不能一下子搬到院子里，這樣小雞仔容易感冒生病，成活率低。直到太陽東南晌的時候，才把筐子放到墻根下向陽的地方讓小雞仔們曬太陽，這樣雞仔們會更加健康，隔些日子還要喂土霉素。

所有的小雞都長成大雞了。二十只雞崽中就兩只公雞，就像兩個健壯的少年，嗓子到了變聲期，長得可快了。一到傍晚母親拿著一個破葫蘆瓢，用小棍子敲幾下，那些母雞們便在大公雞的帶領下，歡呼著連飛帶跳地奔回家來。

自從雞開始下蛋了，家里就有了一個自動銀行，開銷就不那么緊張了。誰家添了孩子，得去送湯米了，母親就穵上兩瓢面，放上兩把蛋，再放一塊布料，面子足足的。

三姐和同學打架，互相撕壞了作業本。三姐知道我在母親面前有臉，就讓我找母親要錢買本子。我的作業本都好好的，老師每天都會跟我母親表揚我，所以我就直接拒絕了三姐的請求。三姐左思右想沒辦法，只好鋌而走險：偷蛋！

母親拾的雞蛋都放在睡覺屋里的糧食缸里，三姐以為母親的雞蛋沒有數，就悄悄地拿了一個放在口袋里，準備去門市部換兩個本子、一塊橡皮。三姐偷了雞蛋之后沒有立即去門市部，而是等等看看母親是否會發現。沒想到，母親的雞蛋真的有數。

中午時母親拿起笤帚疙瘩，直接就奔三姐去了。但是三姐硬說沒拿，讓母親不信再數數。明明數著少了，怎么會不對？母親再次去了里屋，然后笑了，因為雞蛋又飛回來了。

母親養雞養得好，我們平時是撈不著吃幾次蛋的。

有一次我生病了，燒得厲害，母親說不敢靠近我，怪燙人。破例用鐵勺子在鍋底下給我煎了一個雞蛋，那是真的好吃，從沒吃過那么香的雞蛋，好香好香。

寒食時候，母親分給我們每人一個熟雞蛋。那個雞蛋放在兜里好幾天都舍不得吃，過會兒拿出來看看，聞聞，再放在口袋里。有一次只顧打秋千了，雞蛋從口袋里飛出去都不知道。再摸口袋時雞蛋早沒了影子，淚光中只隱約看見幾點蛋殼的碎末了。

小妹看見我掉淚，問我咋了？我說肚子痛，吃點東西就好了。小妹趕緊一下子捂住口袋，生怕我下手去搶。我說小妹，你把你的雞蛋給我吃，我的肚子就不疼了，等會兒我可以幫你搶一個秋千，明年我再還你兩個雞蛋。小妹一直想打秋千，可自己人小搶不到，除了大姐、二姐在能帶著她，別人害怕她磕著碰著，不讓她近前。但一聽說明年可以還她兩個雞蛋，就同意了。妹妹把小手慢慢伸到口袋里，緩緩地握住雞蛋，仿佛是雞蛋太大、太沉，小手太小拿不出來，我的眼睛一直緊緊地盯著妹妹口袋里的小手，擔心雞蛋拿不出來，伸長了脖子，雙手已經做好了接蛋的準備。

我一把接過那顆被妹妹攥得有點溫熱的雞蛋，迅速地在墻上一碰，幾下子剝去蛋皮，一顆雪白的雞蛋就滑落在我手里了，我怕小妹反悔，一口就把雞蛋填到了嘴里，低頭看到小妹那雙滿含著期待和渴望的眼睛，我又把雞蛋吐了出來，咬下一半，把另一半放進小妹張大的嘴里，一大半雞蛋在嘴里沒等著嚼就咽了下去，只感覺嘴里有濃濃的香味，反復地舔了舔嘴唇和嘴角，其實一點都沒落下。

小妹在后面慢慢吃著那塊不到一半的雞蛋，想著明年她可以有兩顆雞蛋時，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