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發
風
薇依的書中布滿“應當”二字,
她是飛蛾,翅膀就是被這兩個字
燒焦的
她留在世上的每粒骨灰都灼熱無匹。
弘一則大為不同:為了灰燼的清涼
他終生在作激越的演習……
有的病嵌入人的一生,從未有
痊愈的一刻。有的只是偶爾來訪,
像一場夜雨,淅淅瀝瀝,
遇到什么,就浸入什么。
與軀殼若即若離一會兒。
我寫過一首詩,題目就叫以病為師
病中的日子似睡似醒。
在搖椅上,傾聽灌滿小院的秋風
——翻翻薇依,又翻翻弘一,
像在做一種艱難的抉擇。整個八月,
我有個更為渙散的自己
一個弱了下來,持續減速的自己
一個對破壁僅作“試試看”的自己
風
坐火車穿過蚌(埠)宿(州)一線
向著豫東、魯西南敞開的千里沃野,
地圖上一小塊扇形區域
哺育生民數以億計
高鐵車窗外圓月高懸。
圓月即是
他人之苦
是眾人之苦的總和,所有的……
秋天的田野空下來
豆莢低伏,裂開,種子入地
黝黑平原深處,埋著犯人
路上,新嫁娘不緊不慢
在摩托車隊中……上輩子在騾隊中
她并不完全懂得自己要
擔負的三樣(或是一樣)東西:
追溯、繁衍和遺傳——
高鐵車窗外秋風陣陣
我一直納悶,在此無限豐饒之上,
那么多的生死、戰亂、遷徙、旱災
那么深的喂養、生育、哭泣
那么隱秘的誓言、詛咒、托付……
最終去了哪里,都變成了什么,
為何在這大風中,在這塊土地上
三百余年沒有產生哪怕是
一行,可以永生的詩句
風
“那些年,圍墻的鐵絲網上
蹲著成排成排的麻雀
淋雨了也不飛走
不管它們挨得有多近
我只記得,那抹不掉的孤兒氣息”
后來你告訴我,世上
還有更干凈的麻雀
更失落的鐵絲網
風
失明了,會有更深的透視出現。
失憶了直接化身為一陣風。
穿林而至的長風,正送來蟬鳴
蟬是怎樣走上樹冠的?
悶熱中泄下這蟬聲如瀑。
這聲音如此整齊:
并不存在誰先孤鳴
其余的醒悟了再去響應
原來我在林間這么久了。
發覺自己在最激烈
的嘶鳴中
也能酣然入睡
林子里,三三兩兩的老者入眠
仿佛衰老足以吸干周邊的一切
或者這世上所有聲嘶力竭的
容器,原本都是空心的
不可理喻的靜謐包裹著我
風從光影斑駁中徒然吹去
我看不見,記不起,說不出。
我在我的硬殼中睡著了
沒有一絲一毫的溢出
風
在樹梢倏忽而生的
漩渦上,看見風的身體
去年我從木窗裂縫中,能聞出
鼠尾草和青蒿
捆在一起焚燒的氣味
今年嗅覺真是衰減了不少
但防疫區的消毒水仍清晰可聞。
風在氣味中現身,
也在夜雨中
瓦瘠踩過的貓爪上現身。
美國宇航局懂得極度壓力之下,風的
敘事本能……他們從宇宙深處捕捉到了
風撲擊黑洞的聲音
那是風與虛無的搏擊之聲。
聽上去并非“嗚嗚”
而是“噗噗”的——
有點像笨重木槌,砸在
榨干了水分的蘿卜堆上的聲音
我少年時最熟悉的還有
風耐心捋直炊煙的……催眠曲般
也是安魂曲般的聲音。
這些聲音,是為幾十年后
不同的心而準備的。
這個時刻逼近了。我仿佛不是順著這風
而是在風的每一根末梢神經上
走動,像一個虛詞進入
一首詩并與別的詞連續又輕微地撞擊
風
蝶與鶴:在希臘語和
意大利語中
也可譯成“蝴蝶與起重機”。
四川外國語大學的陳英教授,這是否
意味著不同語種之間
物,常有一種神秘遷移
但錯覺又令詩別開生面?
蝴蝶在虛無中將耗盡體能。
在漢語中,她更像一筆遺產。
而起重機淺醬色的
大塊肌肉,
在朝天門碼頭上正懵懂地滾動
(川外,為何坐落在多霧的重慶……)
詞,吞噬著物之形象
蝶的輕舞,鶴的遠遁
只有等到起重機在另一種
語言中生銹了,才能真的安靜下來。
詩須向偉大的錯覺行個注目禮
對江邊的孩子來說
剛出繭的幼蝶,也太古老了
沒人知道風將吹來什么
今天,我只想寫首詩來降低欲望
風
剖開當年樹影,吹我襁褓的,
父親臨終前,吹他額上青筋的,
撲面而來的
和,棄我遠去的
會不會是同一陣輕風?
顫栗與遺忘等量
湖面,恰好正是桌面
你說此處空無,
它卻是雪中獅子騎來看。
你說時光中牢底坐穿,它又是
寂寂無來由的病樹著紅花……
什么樣的一種重力,在那風里?
讓水上生了漣漪
而風自身的皺褶卻無人可見
每日從第一頁跋涉至最終一頁,
算不算個遠行人?
當遠行者歸來,原有的水位不再。
關了燈即是滿頭滿腦大風雪。
我的隱晦,我的隱匿
難道不是歷史的一種?
請把聚光燈調亮些,這首詩的
最后一個字上并沒有結束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