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燁,居上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首屆理事,上海作協詩歌委員會原主任、多屆理事,上海朗誦協會理事。1985年參加《詩刊》社第五屆“青春詩會”。出版詩集7部、散文集1部。詩集《雪旅》入選“中國好詩”第六季;詩集《鬼男》分別由愛爾蘭腳印出版社、羅馬尼亞JUNIMA出版社翻譯出版,并應邀出席在都柏林舉辦的首發式。曾參加在奧斯陸舉辦的“中挪文學研討會”。部分作品譯成多種語言。
上世紀80、90年代曾多次獲全國性詩歌獎;2018年獲華亭詩歌獎,2019年獲第三屆國際詩酒文化大會現代詩特別獎,2020年獲《星星》詩刊年度詩人獎,2021年獲上海市民詩歌節杰出貢獻獎;被評為“2021年度最受關注華語詩人”。
水聲雷鳴,而淵默,而雪飛
鳥聲不絕,如花腔女高音
凝神屏息,似有另外一種聲音
紅塵未曾有過的聲音
聲音的鏡子照我內心,隱見粒粒塵垢
一朵云輕輕拂拭
聲音的筆被我抓住,想寫
腦中卻一片空白
佛說,別動
自然動,心卻不動
一切無礙,處于一切境界之上
視聽,隨自然變幻
也在意識之中
下雪了
住在我靈魂深處的雪
飛出來了
青苔上加雪,雪上加雪
伸手可觸及我喜歡的綿白
神秘的樹葉,盛開的花
總讓我莫名憂傷
如今這光禿禿的枝丫
反倒讓我心安
唯有冬天,唯有雪,能使我鎮靜
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我看見冰層封凍下的綠意
步履輕松如雪花翩舞
看看天空,看看橋上都在做減法
空氣帶著雪的味道沙沙拂面
夜晚裹在雪做的房子里讀讀朋友的詩集
回想起一些愉悅的往事
你是第一個
信誓
金剛石
流淚的玻璃
她試著將目光
投向你身后,一瓣瓣深情的笑容
朦朦朧朧一瞬
突然看見你的眉眼、嘴唇
在別人的面孔
有一種恨太像愛
有一種愛太像恨
其視野無法穿逾愛情,第一扇門
一座豪華的現代迷宮
一條寶石洪流穿行在高樓的峽谷
城市的繁榮與你有關
你只是一個局外人
你無法進入仙閣瓊樓
變幻中的現代城市是陌生的
為生存奔忙的現代人是陌生的
他,也許就是你所要尋找的人
迎面走來,在這時刻
與你無聲相遇
擦肩而過
你的面孔突然浮現在小提琴上
我猛地收弓
整個天空回響著你的歌聲
我想你時你自夤夜而來
從不需要我去驚動靜土荒草
我寫詩時你的形象
便在我的筆上直立起來
你說,寫呀,寫一個真實的故事
只是別道出我的名字
多么熟稔的幽默呀
十年前你好像也這么說過
我為你點燃一支煙你笑了,說
早戒了,不愿像黑夜那樣
用手指掐滅太陽血紅的煙蒂
總覺得你為我撐著傘在雨天
乘車時總以為你已為我買了票
“……再見!”
每逢外出
總對漸漸后退的月臺或碼頭
輕輕呼喚著你的名字
時間是什么顏色?
一個瞬間,加一個瞬間,再加
輕盈的粉色重了,重成深褐色
孕育了青青蓮蓬
淤泥下
看不見的底盤托舉著難以承受的重
都說愛聽雨打殘荷的聲音
枯寂也有枯寂的美
急促的呼吸聲,似在趕路
瞬間便是空境
哦,一生干凈的荷,美得出塵的花
時間奪走了苦味兒的清香
衰老了的荷
我多想擁抱你呀
就像擁抱我的母親
一束光灼痛夢境
感覺有人拍我肩膀
你是誰呀?怎么睡在我女兒的床上?
睡夢中驚醒,母親微笑
打著手電筒站立我床頭
我趕緊開燈,媽哎,你嚇死我了
哦女兒呀,啥時回來的?你
不是出差去了嗎?
我哪出差啦,一起吃的晚飯,忘了?
輕微的鼾聲從母親的房間飄來
她的病情加重,已不認得我了,我該怎么辦?
不經意翻閱枕邊書
以詩占卜:李易安《聲聲慢》
宋朝和現代只隔著一道雨簾
兩行枯葉紛飛的詩
夜的分量,雨的悲涼
從今夜起,雙肩挑
歷經滄桑的人沒有眼淚
愛到深處的人只有堅強
媽媽晚年的幸福全靠我了
上海火車站。高鐵候車室
一位男士推著輪椅與我擦身而過
大哥——我疾步趕了上去
稱呼他大哥,明知他比我年輕
大哥,不好意思,打擾您了
男士莫名其妙,上下打量我
請問,她是您母親嗎?我指了指
坐在輪椅上的老媽媽
是啊,干嗎?
老人家長得太像我母親了
湊近了看,還是像,說話聲音都像
男士顯然不耐煩,揮揮手,說
老人都那樣
深呼吸,鼓足勇氣,加快語速
大哥,您剛才呵斥您母親
老人家小心翼翼驚恐的樣子
我于心不忍
關你啥事?她耳背,聽不見
——知道不?聽不見!多管閑事
我的眼眶不聽話地濕了
大哥,老人都很無助,生命脆弱
沒準兒哪天你會后悔對母親的態度
大哥,請對您母親好點哦
男士說,我想問你
若是我母親長得不像你母親
你也會這樣規勸我?一個陌生人?
當然。也會。我母親生前也這樣愛管閑事
我像她
男士笑笑,不語
疫情期間
我不敢貿然擁抱那位瘦弱的老媽媽
媽媽祝您健康長壽
一定要開開心心的噢
老媽媽干枯的手握著我不放
男士推著輪椅走了
俯下身子對他母親說些什么
進入檢票口
他突然轉過身來
朝遠處的我鞠了一躬,揮揮手
我回了鞠躬,微笑,擺手
如同站在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