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帖[組詩]

賈麗

父親就是一首詩

這首詩是寫不完的。六月的故鄉

玉米齊刷刷的，綠油油的，已有一人多高了

它們都有著父親一樣的尊嚴

清風在傳播它們發出的聲音

像是合奏的大地鋼琴曲

自然、流淌、綿遠

我坐在田埂上，用心聆聽

這些集體主義者發出的聲響

這充滿活力的旋律

已將我多日來的疲憊化解于無形

已將我空落落的心用美好填滿

我懂得，父親留給我的

不僅僅是斗米尺布、兩畝半薄田

他已化為正在生長的莊稼

告訴我，只要有風吹過的地方

就會有生命的樂章在蓬勃

父親第一次帶我到軒崗煤礦

八歲那年

我第一次看到山一樣高的煤

第一次看到礦車轟鳴

從幽深的巷道里開出來

第一次知道了機房、配電室

認識了礦燈，第一次

看到下班后的父親

安全帽是黑的，工作衣是黑的，長筒雨靴也

是黑的

就連父親臉上的汗水都是新生的黑河

手心如手背都沾滿了煤粉

父親就像一塊烏黑發亮的煤

在人間，這么多年

我每一次看到煤就想起父親

想起那么多以身為煤的人

那么多以身為炬的人，他們雖生如草芥

但如炭發熱

如星辰發光

父親的葡萄園

有三畝二分地

北邊的地頭是父親搭起的簡陋小屋

屋子很小，一張單人床和鐵鍬、鋤頭、噴霧

器擁擠在一起

屋后有一條小河，流水仿佛一個不知疲倦的

歌手

日夜歡唱

小河的兩岸有白楊樹，有柳樹，有榆樹

有麻雀，有喜鵲，有布谷鳥，有啄木鳥……

它們在樹上做窩，在園里做客

它們和父親做伴，讀草木讀春秋

葡萄園有黑奧林、巨峰、陽光玫瑰

有紫水晶、郁金香、紅寶石

六大品種，各領風騷

比凡·高的《紅色葡萄園》美多了

真的，眾神做證

每到葡萄萬紫千紅的時候

父親總是頭戴草帽

左肩搭一條白毛巾

笑呵呵地在地頭

用自制的毛尖茶招呼老朋友

迎接新朋友

給他們摘帶有露珠的葡萄

和他們談天說地，也談笑風生

風光如畫啊，夕光中的父親

右手指著自己的一片田地

古銅色的背膀

不亞于一個朝代的名流巨星

證 詞

這一生我欠過一只麻雀的命

兩只鸚鵡的命

欠過螞蟻的命、蟋蟀的命

欠過魚的命、蝦的命……

許多草的命

昨天一不小心又欠下一條壁虎的命，唉

在人間總是罪孽深重

總是深藏著許多還不清的債務

失眠的時候，我就靜靜地躺在床上

讓往事像電影一樣在腦海里回放

一生，所欠的實在是太多了

包括那些刻骨的愛、銘心的恨

想來真是羞愧，這被我辜負得

一敗涂地的人生

我還心安理得坐在生活的高處

模仿跌崖的水滴，臨摹神性的高山

一個人端坐在天涯山上

接受風的青睞

接受陽光的加冕

我在雪白的稿紙上寫下許多分行

其實都是山重水復，都是我

活過的

無用的證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