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虹
一個在官府中辦理文書的小吏,在浩瀚的歷史中是留不下名字的。秦時天下有三十六郡,郡下有縣數以百計,縣衙里的小吏成千上萬。程邈是這千萬個小吏中的一個,偏偏他又是與文字書寫有關的一個。
他書寫縣衙的文書,也許要書寫上報朝廷的奏章。據說他寫得一手好篆字,在木牌上,在竹簡上。他之所以留下了名字,是因為他坐過云陽的監獄。
坐過監獄的人也成千上萬,老死的默默無聲,出獄的一蹶不起。他在云陽的監獄里,把李斯的小篆刪繁就簡,化成了隸書三千。有這三千字,便可急報軍情,兵馬糧草、進退勝敗,片刻間,已隨八百里快騎奔馳而去。
程邈,千萬小吏中的小吏,十年牢獄,卻做得千年功績。
這一天你在鴻都門外,你懷揣文稿,等待皇帝的召見。
這是怎樣的天光呢?必是晴日方好,柳弱花繁。你在鴻都門外等待召見,工匠們在整修鴻都門,這是兩件毫不相干的事情。但工匠用刷帚在墻上刷出了文字,這給了你一個悠長的靈感。
這時,我想起了你的焦尾琴,想起了你多才多藝的女兒。藝術總是相通的,在這里得到了最好的詮釋。
且不說你在嵩山得素書三年讀誦,且不說你于太學寫《五經》觀者如市,你的一筆飛白,揮灑開來,直到今天,仍如縹緲的云霧,若隱若現。
永和九年,三月初三,那一日,據說是惠風和暢。紹興蘭亭的山水間,文人雅士們在一條流水旁喝酒,這喝法叫曲水流觴。流水浮著木碗,木碗里盛著酒,這酒,是詩的引子。這一天的流水,曲折回環;這一天的酒,閃爍詩篇。
王羲之已經醉了,但不能拂了眾人的好意。醉酒后的右將軍,仰觀宇宙,俯察品類,執鼠須筆,在蠶繭紙上寫下了洋洋灑灑的《蘭亭集序》。那工整細膩,那妍媚華麗,仿佛得了神助。就說那簡簡單單的二十來個“之”字,被他寫得百般變化,千般奇妙。從此,王羲之是一個不可逾越的高峰。
但有一個聰明的道士,用一群白鵝換了他的《黃庭經》;但有一個賣竹扇的老婆婆,扇子上題著王右軍的字。這個愛養鵝的王羲之啊,這個懷揣悲憫的右將軍啊。
幾百年之后,唐太宗也知道了《蘭亭集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幅字流轉了多少歲月,終是到了皇帝的手中。從此這幅字是他一個人的,即使死去,也要陪他葬于墳墓。
永和九年,三月初三,醉酒的王羲之,不知道后來的事情……
那一夜,顏真卿悲憤。油燈上的火苗啊,搖擺復搖擺,跳蕩復跳蕩。
那一頁麻紙上,如同江河決堤氣勢磅礴。顏真卿寫了又改,改了又寫,涂涂抹抹,已是心手兩忘。唯有一腔悲憤百種哀思千番焦慮集于心頭,那支戰栗的毛筆,才寫下了萬般跌宕。
寫完這二百三十四個字,顏真卿幾乎耗盡了半生的心血,幾乎耗盡了一生的力氣。他的血和淚,是墨色的濃濃淡淡;他的憤與悲,是筆勢的疾疾徐徐。“父陷子死,巢傾卵覆”,這一門忠烈,坍塌了顏氏的半壁江山,讓這半百的老頭如何挨過?
那一頁麻紙在老木桌上,墨跡仿佛是漸漸風干的血跡,油燈上搖擺跳蕩的火苗,亦如社稷烽火漸漸暗去。
這時候,他是一個平靜的老頭,遙向東方,等待他侄兒的魂,悠悠歸來。
蘇東坡是一個高標自許的人。他寫了一幅字,卷后留下數尺空白,他要等五百年后的人來作跋。五百年后,有不少人說到他的書法,但誰敢在他的白宣上留下墨痕?
蘇東坡是一個好酒的人。那一夜,他和米芾寫了三百張宣紙,那一夜,兩個寫字的人,算是把酒喝透了。
在黃州的蘇東坡是落寞的,寒食節里那連綿不絕的雨,冰冷的爐灶,潮濕的蘆葦,郁結的愁緒,怎不讓人心生悲涼?寫詩的蘇東坡,久雨也傷,貧困也傷,貶謫也傷。傷到深處,他研墨提筆,寫下了《寒食帖》。
都說蘇兄的《寒食帖》筆致優美,豐潤跌宕,浪漫天真,但貼不上誰家的墻壁。正如顏真卿的天下第二行書,也不見誰把它貼于墻壁。人們總是喜歡喜慶祥和,所以,都愿意貼著贗品的“惠風和暢”。
而人間更多的,是凄苦與寒涼。
北宋最風光的書家,莫過于米芾。
他就是一個臨摹的圣手,什么書法過了他的手,你就無法鑒定是真跡還是臨摹。米芾過后,誰還敢說真品和贗品?一湖碧水里的藍天,你說,是碧水還是藍天?
他就是為書法而生的人,他的癡迷與癲狂,世上無人可及。
癲狂的米芾看見好字就不能自已。他把蔡京都逼得無路可走,他抱著王羲之的字,他站在船頭,你不換,我就跳下船去。做過宰相的蔡京也無計可施。做官的米芾不是一個勤政的好官,他游歷山川古剎,他結識名流大家,他的眼里只有書法。那是在湘江邊上的古剎,他看見了《道林詩》真跡,這一看就舍不得放下,星夜乘小船離去。后面是官府追趕的人……這一件,是他這輩子最糗的事了。
他這輩子也算活得瀟灑,他敢把宋徽宗的硯臺拿走,他能和蘇東坡整晚地喝酒。過了六百年,他臨摹的《十二月帖》,到了乾隆皇帝的手中,已成了稀世珍寶。養心殿里的三希堂,有王羲之,有王洵,再一個,就是他米芾了。時間的流水啊,淘濾著古老的漢字,這個米癲,是留下的金子。
米芾率真,他的字灑脫不羈,是真情的宣泄。米芾吊詭,他的筆法猛厲多變,結字奇險,如萬千崢嶸的山峰。有一個米芾,北宋便有了更多的趣味。
兩千多年,據說有皇帝四百多位,文韜武略,縱橫天下,即使有幾個不爭氣的主兒,洋洋千秋史,也留下了他們的名字。
但要說到書法,創造出瘦金體的宋徽宗,該是千古一帝。
每一次起筆,他都要一頓,都帶著一點從此開始的意味;每一次收筆,都是對開始的回應。那纖細的筆畫,也是有筋骨的。阿諛奉承者把宋徽宗的字叫作“瘦金體”,這一個“金”字是貼上去的,其實,還是應當把他的字叫瘦筋體更為妥帖。柔弱的皇帝,唯有在字上顯示他的一點筋骨。
宋徽宗是一個不務正業的皇帝,愛收藏,愛瓷器,愛花鳥,愛工筆。可務了正業的皇帝,哪一個到最后不也是丟了江山?
你是一個藝術的皇帝,走在藝術家的隊列里。
一個用毛筆寫字的民族,抬手是毛筆,低頭是宣紙,硯臺是江山的縮影,研磨之時正是思考的好時光。從帝王到鄉間的私塾先生,用朱筆的抄寫官和趕考的舉子,哪一個不是書法的好手?連藥鋪里的伙計,在黃表紙上,都寫得一手好字。
看兩千多年的石刻、碑帖、拓片,每一個漢字,都鐵骨錚錚啊,配得上五岳之巍巍。每一個漢字,都風情萬種啊,傳遞著民族之精神。
在中國書法的碑林里,我們有權利驕傲;每一個漢字,都有來龍去脈,都有世代傳承;每一個漢字,都有表里文章,都有無窮含義。
今天,我們手執一管筆,鋼筆、油筆、鉛筆,我們寫不出毛筆的鋒芒,我們寫不出跌宕的情緒。如果一千個人敲擊鍵盤,打出的,都是一樣的字體。那些急急忙忙揮毫的人,有多少人,寫下的是利益。
我說不清,我的悲哀和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