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

“誰這么早來電話？！”正在準備早餐的母親抱怨著沖出廚房，拿起話筒。接著，她的臉色變得非常嚴肅。她認真地聽著，不停地點頭，卻一直到最后才開口說話。“我當然會去。”她肯定地說。

電話是她的一個堂妹從廣州打來的。她告訴我母親，她們獨自住在長沙的姑媽前一天晚上去世了。她最后問我母親，會不會去參加她們姑媽原來任教的那所著名中學為她籌劃的追悼會。

而我母親從來就不喜歡應酬，近些年來，對奔喪更是相當忌諱。就在前一天下午，她還用悲觀的語氣與我談起故鄉。她說她越來越不愿意聽到來自故鄉的消息，因為到了她這個年紀，來自故鄉的消息都不是好消息。接著，她又激動地說她已經決定將來不再參加任何人的追悼會。

不過，我母親說的“當然會去”還真是讓我有點感動。我馬上想到她這位終身未婚的姑媽是她父母雙方眾多兄弟姊妹里最后一位離開的。她的離開不僅意味著我父母雙方上一輩的近親已經從這個世界徹底退場，也意味著我們家與故鄉關系的進一步簡化。

接著，在吃早餐的時候，我母親突然問我已經多久沒有回過長沙了。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說已經有十多年了。

我們在舉行追悼會的當天清早到達長沙。第二天上午，我母親按原來的計劃去看望她當年就讀長沙女子師范學校時最好的朋友，而我按原來的計劃去尋找當年長沙城里名聲最大的米粉店。長沙米粉是我認長沙為故鄉的兩大理由之一。不管身處何處，關于米粉的記憶總是喚起我思鄉的感覺。毫無疑問，如果能夠重新品嘗記憶里那種米粉的味道，我就會再次體驗到回家的溫馨和喜悅。

遺憾的是，我沒有找到那家米粉店。我的大方向當然沒錯，但是走著走著，我發現城市的所有街道都變得“徒有虛名”，與我記憶里的現實完全脫節。而當我最后站在那家米粉店原來所在街道的入口，更是不知所措：這是怎么回事？原來只是一條約三米寬的小路，現在怎么變成了將近二十米寬的大道？我仍然跟隨著受辱的記憶左轉，沿著那條“同名異構”的街道走了一段，到最后肯定自己不可能再如愿以償。我絕望地在那塊巨大的廣告牌前停下腳步。我不想再看到這座我自以為最為熟悉卻已經變得完全陌生的城市。

我攔住一輛出租車，報出酒店的名字。車剛在酒店門口停穩，我就看到我母親正從酒店大堂里走出來。我匆匆下車攔住了她。她說她想去找一個地方吃午餐。我好奇她最好的朋友為什么沒有留她吃飯。她失落地說：“我特意沒有事先通知她，想給她一個驚喜。沒想到，她得了帕金森，連我是誰都已經認不出來了。”母親說她與朋友的兒子簡單交談幾句就離開了。

就這樣，我們根據酒店服務員的推薦，一起垂頭喪氣地走進了位于酒店后面小街上那家新開的米粉店。

我向店主打聽那家百年老店的下落。店主露出詫異的表情，說想不到現在還會有人問起那家米粉店。他接著說，因為城市大規模改建，那家米粉店在三年前就已經拆遷，搬到靠近江邊的大農貿市場旁邊的美食街上去了。他繼續說，其實拆不拆遷對它來說并沒有什么影響，因為在過去的那些年里，幾經轉手，店的聲譽和米粉的口味都一落千丈，已經到了要關門的地步。他敢擔保現在長沙城里的任何一家米粉店都比那家店的口味要好。“時代不同了，”店主在將米粉端上來的時候不無得意地說，“現在的長沙已經不是從前的長沙了。”

我和母親相視苦笑一下，接著又都看了一眼我們面前冒著熱氣的大碗。我相信跟我一樣，她也馬上就看到了店主最后這句話的證據。我們根本不用伸筷子，就完全可以肯定大碗里盛的已經不是“從前的長沙”的米粉，那令人回味無窮的米粉。

（選自2021年第6期《作家》，本刊有刪改）

—— 鑒賞空間 ——

中國人對故鄉有著獨特的情感，于是故鄉也成為中國文學的基本母題之一。魯迅的《故鄉》寫于1921年，薛憶溈的《故鄉》寫于2021年。如果說魯迅的《故鄉》敲醒了千年的鄉愁舊夢，那薛憶溈的《故鄉》則向讀者展示了一幅時代快速發展下鄉愁無處安放的圖景。

—— 讀有所思 ——

“心逐南云逝，形隨北雁來。故鄉籬下菊，今日幾花開。”南朝詩人江總將故鄉情寄托于那籬邊的菊花。同學們，請結合文章，說說兩位作者分別借助哪些事物來寄托那濃濃的故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