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斌 方榮杰
公章爭奪作為我國公司治理領域的特有現(xiàn)象,近年來正變得愈發(fā)頻繁。
公章爭奪不應成為控制權爭奪手段,提高電子簽章的利用率、加強公安機關和市場監(jiān)督管理部門的合作,以及在《上市公司監(jiān)督管理條例》等法規(guī)中對章證照爭奪的情形予以特別規(guī)定,可以起到減少公章爭奪現(xiàn)象的作用。
2021年10月,據有關媒體報道,徐州海倫哲專用車輛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ST海倫”)原實際控制人于9日搶走公司公章和財務章。隨后,公司的現(xiàn)任董事長、實際控制人發(fā)表個人聲明,表示自10月9日起,上市公司所涉全部公文、文件等均未經過合法授權,不具有任何法律效力,其個人在公司的私章、名章等印章亦全部作廢。緊接著,深交所下發(fā)《關于對徐州海倫哲專用車輛股份有限公司的關注函》,要求海倫哲對爭奪事項作出說明。圍繞著章證照爭奪以及其引致的公司治理、內部控制失控等問題,司法、監(jiān)管、媒體方頻頻關注,上市公司投資者深受其害。

不僅是*ST海倫,近年來,包括但不限于真視通、ST圍海、ST中昌、聚力文化、世龍實業(yè)等在內的諸多上市公司,都出現(xiàn)了章證照爭奪事件(見下頁表1)。若不局限于上市公司,根據中國裁判文書網的檢索,關于章證照爭奪的案件糾紛已有上千起,而在《民事案件案由規(guī)定》(法〔2020〕346號)中,第272條已將“公司證照返還糾紛”規(guī)定為獨立的三級案由。由此可見,在我國,章證照爭奪現(xiàn)象哪怕不能被認為普遍,也絕非鮮見。
所謂“章證照”,其實包含了多層內容。公司印章,包括但不限于公章、財務專用章、合同專用章、發(fā)票專用章等。而公司證照,則包括營業(yè)執(zhí)照、稅務登記證等。在章證照爭奪中,又以公章的爭奪最為典型。之所以是“爭奪”而非“搶奪”,是因為章證照的爭奪通常表現(xiàn)為兩種形式:第一,消極地拒絕提供;第二,積極地進行搶奪。當然,前者也可能衍生出后者,兩者并非是涇渭分明的。
比較各主要市場的簽字和印章文化,并沒有一個相對統(tǒng)一的規(guī)范可供遵循和類比。根據新加坡管理大學張巍教授的研究,美國《特拉華州普通公司法》第103條a款第2項規(guī)定,公司所需要簽署的文件,僅需公司授權的管理人員簽字即可;同條b款第2項規(guī)定,所謂需要認證的文件可以只經簽字,“無需其他”,若簽字人存在欺詐則將依照偽證罪懲處。此外,商業(yè)大州如加州、紐約州等,均未要求公司在對外簽署合同等法律文件上蓋章。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第三條規(guī)定第一款規(guī)定:“依法律之規(guī)定,有使用文字之必要者,得不由本人自寫,但必須親自簽名。”第2款規(guī)定:“如有用印章代簽名者,其蓋章與簽名生同等之效力。”一個“代”字,則展現(xiàn)出簽名為“本”,印章為“末”的事實。

對比之下,《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四百九十條第一款規(guī)定:“當事人采用合同書形式訂立合同的,自當事人均簽名、蓋章或者按指印時合同成立。”該條實際上從我國1999年《合同法》第三十二條演變而來,其規(guī)定“當事人采用合同書形式訂立合同的,自雙方當事人簽字或者蓋章時合同成立”。由此可見,我國民事法律中簽名和蓋章效力并列,并未區(qū)分主次,該立法傳統(tǒng)若從合同法制定并實施起算,已然運行近20年。但為何公章崇拜超過了簽名?張巍教授指出,“拜印封侯”“掛印封金”的歷史曾在我國無數(shù)次上演,或許“公章崇拜”即是“官場崇拜”。歷史的慣性使得我國企業(yè)在作出重大決策、對外進行意思表示,與對手方進行交易時,依舊習慣于自行使用并要求對方使用公章,而簽名倒非必須。這種由社會中千萬家企業(yè)構成的默契網,隨著時間的積累,在始終強化著公章的“硬通貨”屬性——畢竟,貨幣的廣泛使用正是基于社會大眾對其價值的認可之上的。
從本文選取的6家樣本公司披露的公告中,可以一窺:公章失控可能導致董事會決策無法有效落實、合同簽訂受阻、日常經營管理受限、定期或臨時公告編制困難、無法辦理工商變更登記、無法辦理銀行貸款業(yè)務等問題(見表2)。這些困境正體現(xiàn)了前述公章的外部和內部效力,無論是外部的合同簽訂和法律文書的簽署,還是內部的“三會”治理、日常運營和信息披露,又或是大到股東大會、小到內部管理流程的運轉,都可能受到影響。

毫無疑問,上述所有事項都與投資者的切身利益息息相關,貸款業(yè)務影響著公司資金流進而可能決定公司生死、信息披露關系著投資者的知情權、法律文書的簽署關聯(lián)著公司可能面臨著的重大訴訟結果、“三會”運作和合同簽署則決定著公司重要決策是否高效。而上述事關投資者利益的事項,卻都可能因為一枚小小的公章失控而受到影響。
通常而言,公司法人作為法律擬制的民事主體,公司公章的存在具有兩層含義:其一,確定主體身份,即確認“A公司是A公司而非B公司”;其二,確定意思表示,即認定“A公司認可某項意思表示并愿意受其約束”。
從法規(guī)上看,最高院的第九次《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亦稱“《九民紀要》”)第四十一條明確:在司法實踐中出現(xiàn)多刻公章、私刻公章、惡意蓋假公章等情形時,蓋章行為未必對外發(fā)生效力。不難理解,最高院的本意在于弱化“蓋章行為”與“對外效力”之間的決定關系,強化“對人不對章”的意識,并要求法院對具體交易行為作實質判斷。同樣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有關擔保制度的解釋》第九條則規(guī)定,相對人與上市公司之間關于擔保事項的合同簽訂應得到董事會或股東大會通過。因此,只認公章而不顧公司內部治理決策的思維在上市公司違規(guī)擔保領域可能造成重大損害。倘若交易相對方不審查公司內部決策程序,只認公章就放出貸款,最后僅依據蓋章就向公司要求承擔責任,這將難以得到法院的支持。
在相關司法案例中,法院則認為,公司股東之間存在矛盾,并涉及法定代表人變更及公司兩枚印章效力問題,公司股東會決議亦可代表公司直接進行公司的意思表示,因股東會是公司最高權力機構,其所作決議對全體股東均具有約束力。由此可以看出,法院認可公司股東會決議可代表公司直接進行公司的意思表示,而印章僅僅是公司意思表示的證明依據之一,控制公章本身并不代表了控制公司。
盡管如此,基于我國的立法慣性和特有文化屬性,法律上的和現(xiàn)實中的控制權在公章失控后發(fā)生了錯位,導致奪章者能夠真正地行使公司控制權,而失章一方反而在公司內外部運營中受到許多掣肘,進而導致上市公司自身和中小投資者的潛在利益受損,這便產生了我國公司治理領域的奇特現(xiàn)象:失章者誅,竊章者侯。
從法經濟學的角度看,若希望避免某人從事某項違法行為,其方法有兩個:第一,降低可得利益;第二,提高懲處力度。在我國環(huán)境下,爭搶公章的處罰概率和真實的處罰力度都近乎于零——交易所的問詢函幾乎起不到任何震懾作用,更未曾聽說公安、檢察部門因爭搶公章而控制有關行為人,而司法裁判大都僅要求行為人歸還公章,并不要求進行大額賠償)。在這種激勵模式下,我們很難期待公章爭奪的行為有所減少。因此,要對該行為予以規(guī)制,只有從可得利益和懲處力度兩方面入手,具體建議如下:

一是,提高電子簽章的利用率,減少對實體公章的依賴。《中華人民共和國電子簽名法》(2019年修正)第十四條規(guī)定:“可靠的電子簽名與手寫簽名或者蓋章具有同等的法律效力。”在現(xiàn)實中,電子印章的制作具有唯一性且會與對應的法律文件進行綁定,這可以通過簽名認證、生物識別、數(shù)字證書等方式來防止篡改、偽造或搶奪。基于上述優(yōu)點,交易對方的驗章環(huán)節(jié)也相對安全、可靠、高效。同時,第三十二條規(guī)定:“偽造、冒用、盜用他人的電子簽名,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給他人造成損失的,依法承擔民事責任。”盡管現(xiàn)實可行性尚待觀察,但該責任條款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補足公章被搶奪后法律責任規(guī)定缺失的窘境。若電子簽章得以適用,相關人員可以在進行表決權委托、簽署收購協(xié)議、更換公司董事長或法定代表人的同時就電子簽章對應主體的轉移作出約定,并及時辦理變更登記手續(xù)。如此一來,當未來有關主體發(fā)生爭議時,至少難以在電子簽章的爭奪上大動干戈,導致公司治理停滯。
二是,在章證照補換方面,強化公安機關和工商部門的協(xié)調工作,允許當事人提供替代性證明材料。僅從現(xiàn)行規(guī)則上看,公章被爭奪后,補換營業(yè)執(zhí)照、變更法定代表人和公章,似乎是一氣呵成的流程,本不應遇到困難。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印章管理辦法》第十一條第一款:“需要更換印章的,須公告聲明原印章作廢后按照本辦法第七條、第八條規(guī)定重新辦理備案或準刻手續(xù)。”同條第二款規(guī)定“印章遺失、被搶、被盜的,應當向備案或批準刻制的公安機關報告,并采取公告形式聲明作廢后,按照前款規(guī)定重新辦理備案或準刻手續(xù)。”因此,理想的情形是:公司可以先向市場監(jiān)督管理部門申請辦理營業(yè)執(zhí)照補換和法定代表人變更登記(如有),上述手續(xù)辦妥后,公司向有關公安機關報告,并聲明原印章作廢,同時重新辦理新印章的備案或準刻手續(xù)。但現(xiàn)實中,公司的章證照被搶奪后,在補換上述文件時可能出現(xiàn)兩難情形:市場監(jiān)督管理部門要求申請人先到公安局補刻公章,因為公章缺失無法辦理補換執(zhí)照和法定代表人變更;但是,公安局又會要求申請人先完成營業(yè)執(zhí)照補辦和法定代表人變更手續(xù),否則不予補刻印章。該情況下,首先應該加強公安機關和工商部門的協(xié)調工作,其次應該允許行為人通過替代性證明文件,包括但不限于股東大會決議公告、中國證券登記結算有限公司開具的持股明細、章證照被搶奪的視頻和錄音等資料,來證明補辦章證照的合法性與合理性,從而打破惡性閉環(huán)。
三是,在相關法規(guī)如《上市公司監(jiān)督管理條例》中對章證照爭奪的情形予以特別規(guī)定。具體而言,賦予中國證監(jiān)會和各交易所對章證照爭奪進行懲處的權力并細化具體罰則,可以考慮資格罰(如公開認定為不適當人選)和罰金結合,但要注意切割爭奪章證照行為人本身責任與上市公司責任,避免因為責任人受到立案調查、行政處罰或紀律處分而影響上市公司本身的資本運作事項和正常運營。
曾斌系南開大學中國公司治理研究院,研究員;方榮杰系日本東京大學公共政策大學院,碩士
免責聲明:本文有關材料系根據公開信息收集整理,本文僅作學理討論,不構成任何法律、投資等專業(yè)建議,也不代表作者所在單位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