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玉鶴
內容摘要:石舒清短篇小說《清水里的刀子》是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獲獎作品。作品以馬子善老人老妻之死引發的思考及人與牛對死的不同反應布局全篇,表達了對死的敬畏與明澈,揭示了回族文化心理中的宗教悲憫情懷。小說小切口,大主題,言近而旨遠,是一篇緊湊干凈又飽滿豐厚的佳作。其“人牛相對”結構和悲憫情懷,可以作為高中語文小說鑒賞教學的范本。
關鍵詞:石舒清 《清水里的刀子》 馬子善 牛
石舒清短篇小說《清水里的刀子》是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獲獎作品。作品以馬子善老人老妻之死引發的思考及人與牛對死的不同反應布局全篇,表達了對死的敬畏與明澈,在對生與死的思考中,揭示了回族文化心理中的宗教悲憫情懷。小說小切口,大主題,言近而旨遠,是一篇緊湊干凈又飽滿豐厚的佳作。探究《清水里的刀子》結構與主題,能獲得對高中小說教學的重要啟示。
一.人與牛對死的不同反應
死亡的必然性,是人類生命的共有歸宿。而因著四十日搭救亡人而舉念,死又成為老黃牛生命的必然結局。在“必死”之前,馬子善老人表現出的是酸楚、傷感、恐懼,而黃牛表現出的則是曠達、了悟、明澈。
“和自己在同一面坑上滾了幾十年的女人終于趕在主麻前頭埋掉了”,馬子善老人“在走出墳院門窄那一剎那”,突然覺得自己的鼻腔“陡然地一酸”。老婆子之死的直觀,自身衰老的不可思議,墳院的幾經突破和擁擠,鐘面樣的天空中日頭明亮而孤單,老婆子從俊俏媳婦到歸宿于一個普通墳包的直感,加劇了他的孤單感受,加速了他對自己的歸宿地的需求,更滋生了他對死的“知情”的渴望:“馬子善老人突然非常地渴望能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死”,好讓自己告別后干干凈凈潔潔爽爽地“找到自己的長眠之地,含著清淚,誦著《古蘭經》,聽任自己的生命像和風那樣一絲絲吹盡。”但是,“想到必死無疑的自己連自己什么時候死都不知道,想到自己會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死掉,他突然覺得一種異常的傷感與恐懼。”
但是,反觀牛,作者反復鋪陳和渲染了牛在死亡前的不凡。它的態度是“曠達”“了悟”的;它的心靈是“博大”“寬容”“平靜”的;它的形象是“寧靜”“端莊”“平靜”“淡泊”的。而四十日的前三天,牛不吃不喝,“寧靜端莊地站在那里,像一個穿越了時空明澈了一切的老人”“它平靜淡泊的目光像是看見了什么,又像什么也無意看”。前一天,牛“依舊靜靜立著,雙目微閉,依舊在輕輕反芻著,沒有什么可以質疑的了”。“他記得老人們講過,像牛這樣的大牲,如果舉念端正,把牛能用到好路上,那么,這頭牛在獻出自己的生命之前,會在飲它的清水里看到與自己有關的那把刀子,自此就不吃不喝了”,“為的是讓自己有一個清潔的內里,然后清清潔潔地歸去”。
人牛相對的格局,奠定了小說基本的結構形態,使小說對主人公馬子善老人的心理刻畫實現了縱深化、立體化和民族文化心理的個性化,也使作品籠上一層獨特的回族宗教文化色彩。
二.牛對人的情感世界的揭示
牛對死的了悟,給了馬子善老人的心靈以深深的震撼,強有力地推動了人物內心世界的呈現和演進。
馬子善老人墳院門口的酸楚,是人之常情,也是他這個飽經滄桑的老人對死亡對亡妻的正常態度。在墳院外混得太久,“把那樣一個鮮活的嬰兒,把那樣一個強壯的青年混成了目前的這副樣子”,這使他“尷尬而辛酸”。只站了一會兒,“老婆墳頭的土已經沒有剛才那樣新鮮了”,“想不到那樣年經好看的媳婦最終會歸宿于這樣一個墳包”。亡妻之死帶來的酸楚,使他推己及人,充滿了對人生共同命運的悲憫:墳院這里才是家,“那個用血肉溫暖了一輩子的家如今不是自己的了,那是兒子孫子他們的家了。但兒子孫子們不久也會到這里來的,那么那個家究竟是誰的家呢?”在文學的一般層面,這已經觸及到了中國死亡哲學中生死的本質——人生逆旅,生寄死歸。接下來的想“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死”的“渴盼”和人類共有的對死的無奈,讓他有一種“異常的傷感和恐懼”。這種心理,對他這樣的凡常老人是正常的,也是世俗化的。
但牛的出現,特別是牛的絕食異狀的出現,使這一切發生了急速的變化。馬子善老人的個性化心理的核心部分,在對牛的“惜”與“敬”中得到了深刻的揭示和充分的表現。小說對此筆墨詳盡,巨細無遺。
小說第二部分以逼真的心理刻畫,為牛人關系及發展奠定了基調。從墳院回來,當兒子詢問如何搭救亡人時,老人突然想到家里那頭老黃牛,“他的心里猛地一緊,什么都說不出來了”;他擔心什么一樣地閉著眼睛,“似乎老牛就在他閉著的眼睛里了”;當兒子用牛試探時,他“就覺得自己的心上被一只漆黑的拳頭搗了一下”;他看兒子的目光是“涼涼”的,他心里頭的同意也是“涼涼”的。在第三部分,人牛關系的敘述主體轉移到了耶爾古拜對牛的虔敬照料上,但“四十的日子一天一天像一團陰影那樣悄然地逼近了”,“陰影”“逼近”二詞,巧妙點出了馬子善老人的煎熬和沉重。但至此,馬子善老人對牛的情感,也還只是對陪伴到老的牛伙計的憐惜,是一種一般層次上的悲憫。
第四部分是人牛關系發展的高潮,也是小說情節發展的高潮。四十日的前三天,清晨耶爾古拜焦灼的報信,打破了老人在晨陽中精心念《古蘭經》的祥和。“馬子善的心強烈地一動”;匆匆趕到牛棚,看到牛的“寧靜端莊”“平靜淡泊”和那一槽一口也沒喝的“清得像能生出蓮花來的”清水,他的鼻腔深處猛烈地一酸,“淚水帶著一股溫熱迅疾地流了下來”;“他坐在炕邊上,兩手蒙住臉,感覺淚水在指縫里流了出來”;并“終于嗚嗚咽咽地哭出聲來了,心像一個大海那樣激情難抑,心里滿滿地都是感動”;“馬子善老人不能自抑地哭了一會兒,感到自己像激流那樣平緩了下來,心境漸漸寬闊,但那種感動還是滿滿地在心里,他有著大病初愈那樣傷感而美好的心境”,他認識到:牛是一個“了不起的生命”!“竟是這樣一個高貴的生命”!他為自己像畜牲一樣對它幾十年的驅使而深深自責和負罪。三天了,牛還是不吃不喝,“這了不起的生命,它竟然這樣韜光養晦,竟為人役使地度過了自己艱辛的一生。馬子善老人心里有一種驅趕不散的肅穆。”“馬子善老人感恩地點點頭,淚水在他的臉上流著,他喃喃說,你比我強,你知道你的死,可是我不知道”。這牛,在畜的身體里有一顆神一樣的心,完全做到了人對于死的最大愿望而又如此曠達淡泊。這里,人對牛的情感,已經完全轉化為“敬”。這種敬,已跨越了人畜之別,是對同類異能的敬。這敬,比之前的“惜”,更深刻地揭示了馬子善老人心中的悲憫。這悲憫,由己及人,由人及物,由惜而敬,呈現出了完整而嚴謹的發展形態。
第五部分。四十祀日的頭天,耶爾古拜拿了一把刀子來給馬子善老人磨,老人突然想這一定是牛在清水里看到的那把刀子,“因此一定要把手里這把刀子磨得和清水里的那把一模一樣,不然就對不起那不凡的生命”,他眼里有亮亮的東西掉下來,濺到青青的磨刀石上和耀眼的刀刃上。當夜繁星綴滿了天空,馬子善老人獨自鉆到牛棚里直到寺里喊邦克時才鉆出來。他臉色的蒼白,他遞給兒子的白毛巾,他借故進城的反常離開,無一不透露著他內心神的敬仰與世俗的感傷的交織。日落才回來,他臉色依然蒼白,他先到牛棚里轉了一圈,最后像下了決心,走進門里去了——何等真實深刻的心理刻畫!而觸目驚心的碩大的牛頭,“顏面如生的死者的臉”上“一臉的平靜與寬容”,與馬子善老人的“蒼白”“驚愕”一起,連同無邊的暮色,將一種彌漫天地的大悲憫沉沉圧入讀者心里。
三.高中語文小說欣賞教學的范本
探究小說“人牛相對”的清晰結構,深沉厚重的“悲憫”主題,可以為高中語文小說鑒賞教學的一個范本,給讀者帶來地域文學的、小說文體的和生命教育的深刻體驗。
(一)語文版高中必修教材小說選文的局限
語文版高中語文必修教材有兩個小說單元,一個是必修一第三單元“成長如蛻”,有三篇小說:魯迅先生的《鑄劍》,余華的《十八歲出門遠行》,畢淑敏的《不會變形的金剛》;另一個是必修五第三單元“熟悉的陌生人”,有三篇小說:孫犁的《山地回憶》,曹雪芹的《寶黛初會》,馬爾克斯《巨翅老人》。統觀這六篇小說,皆為名篇,各具特色,要從藝術表現手法上看可分為兩類。《鑄劍》《巨翅老人》《十八歲出門遠行》在藝術手法上皆有超現實的成分,其荒誕藝術手法的運用,更好地突出了現實。《鑄劍》中“王”出行一節,刻畫出王權的虛張聲勢和外強中干,民眾的普遍無腦臣服和精神的空虛無聊。前者預示出眉間尺復仇之路定然不順,順勢引出了黑衣人的出現,使得復仇出現重大轉機;蕓蕓眾生之相又有力反襯出黑衣人的形象和品格,他是除眉間尺之外的唯一的復仇者和反抗者,他的復仇精神更為純粹更為超然,“頭顱入鍋助戰王頭”的超現實情節強調了他絕不妥協、俠義勇為的復仇精神。《巨翅老人》的荒誕手法屬于魔幻現實主義的范疇,植根于拉美的歷史、文化,映射其深層社會現實和精神現實。但是多年的教學實際顯現出的卻是學生對此作品的普遍疏離感,學生難于代入,也難于理解。《十八歲出門遠行》的“荒誕”因素是最低的,但也有著超出學生常態人生感悟的層面。《不會變形的金剛》《山地回憶》《寶黛初會》是優秀的現實主義風格作品,學生理解它們沒有隔膜。《不會變形的金剛》基于學生成長的現實社會處境和經驗,以情與理、家庭教育與生活現實的反差構成基本沖突,定位了情節的基本內容和情節走向,是一篇很凝練的小說;另外值得稱道的是,小說語言飽含生活情境觸感和情緒浸潤,活靈活現,能瞬間激活學生的生活經驗和情結體驗。《山地回憶》的選入應該有歷史記憶、革命文學了解、時代與人生成長等多方面的考量,但是就藝術、形象、語言而言,都遜色于作者的代表作《荷花淀》,可能因為《荷花淀》早已入選另一些先有的教材版本而不得已進行了回避,似乎情有可原,但這在閱讀和教學體驗上產生的負面效果,就是一定程度上拉低了小說單元乃至整個教材的審美品味的教育價值。《荷花淀》可以替代《山地回憶》,但《山地回憶》無法替代《荷花淀》。在“選本制”“文選式”語文教材編排體制下,“經典化”應該作為選文的一個首要原則。《寶黛初會》是久經考驗的為師生喜聞樂見的經典作品,小說純粹是大家手筆,以簡馭繁,綱舉目張,面的開闊與點的精到毫無缺漏,對于幫助學生理解復雜敘事和人物的個性化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那么,在這種情況下,以《清水里的刀子》對現有小說單元進行教學補充,是可行的,也是適宜的。
(二)思考死亡是敬畏生命熱愛生命的基礎
死亡是生命的常態, 是生命的固有特征,也是生命之所以
成為生命的內在規定性,它是人類挖掘、體悟生命價值、尊嚴、意義、歸宿、由來的直接起點。對個人而言,直面死亡才可以凝視生命;對于人類而言,凝視死亡才可能直面生命。
中國文化一直有諱言死亡的傾向。諱言固然也可以包含尊重,但同時也意味著回避。在我們的現實文化生態中,一方面是觸目可及的充斥于游戲、漫畫、電影、小說、花邊新聞和真實戰爭新聞中的暴力和血腥,一方面又是我們習慣性的以教材為代表的教育理念中的“純凈化”思維方式,我們生怕刺激到了學生、生怕誤導了學生,其實恰是我們不了解學生的成長需要、不尊重學生的認知和智慧。教育思維的低幼化不可避免地帶來教育的低幼化和精神的駝鳥生存狀態。《清水里的刀子》以死亡為敘事背景,以人牛相對的格局營建結構,以人對牛的惜與敬傳達中國死亡文化思考中的回族文化基因,表現出了獨特真誠、深沉感人的宗教悲憫情懷,可以作為高中語文小說鑒賞教學的范本。它不是死亡的血腥態,也不是簡單的紅白喜事態,也不是“慣看生死”的口水哲學態。它是死的宗教莊嚴態,死的高尚詩意態,死的心靈升華態。
石舒清先生是寧夏“西海固文學”的代表人物,《清水里的刀子》,是一部小說佳作,深深扎根于西海固這片沃土。在高中語文小說教學中引入這篇小說,一可以增強寧夏文學自信和文化自信。寧夏是“小省區,大文學”,曾出現了張賢亮這樣的大家,又造就了以新老“三棵樹”為代表的新一代青年作群,繼之以馬金蓮的接續崛起,寧夏的文學之樹已蔓延成林,蔭護寧夏,綠化西北。二可以讓學生直觀感受和理解優秀小說洗煉、嚴整的結構布局和深入細膩的心靈感知。小說的情節安排緊湊、人物心理刻畫深入而生動,語言樸素洗煉,是學生領略小說藝術之美的很好的教材。三可以對學生們進行莊重嚴肅的死亡與生命教育,提升學生們對生命的理解。
電影《清水里的刀子》,爾冬升導演、張猛、萬瑪才旦監制、王學博執導。這樣一篇優秀小說的影像化,為我們的高中小說教學提供了新的優質資源。
悲憫,是嚴肅文學常見的情感主題,也是作家對待生命的基本立場。悲憫,是人文情懷的要素。它基于對生命的敬畏,基于人性中的惻隱之心,基于對人生普遍困境的推己及人,而以大智大慧的胸懷來憐憫同情苦海中的世人。悲憫是善良和同情的升華,是塵世佛心與俗世神性的根苗。當悲憫之心能夠不只針對人類,而能擴大涵蓋一切萬物生命時,就能放射最恢宏深邃的人性光輝。
參考文獻
[1]石舒清.《清水里的刀子》.
[2]冥想的詩篇——重讀《清水里的刀子[J]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2
0/0724/c404030-31797046.html.
[3]王陽陽.論石舒清《清水里的刀子》之詩意審美藝術效果[J].《寧夏師范學院學報》2016.1:97-100.
(作者單位:寧夏中衛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