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煦詩
中國大運河是世界上開鑿最早、規模最大、里程最長的運河。從時間上講,自公元前486年吳王夫差開鑿邗溝起始,中經歷代王朝不斷疏浚與整修,至清代末年的漕糧改折為終點,以古運河、隋唐大運河、京杭大運河為主要形態的大運河在中國大地上先后馳騁奔流了約兩千五百年之久;從空間上看,無論是以洛陽為中心,北起北京南至杭州,貫通海、黃、淮、江、錢塘五大水系,全長二千七百余公里的隋唐大運河,還是元代經過截彎取直之后形成的縱橫北京、天津、河北、山東、江蘇、浙江六省市的京杭大運河,它們的規模與里程在世界上都是絕無僅有的。不僅完整保留了人類文化遺產,更是中華文明多元一體、兼容并包、綿延不斷的有力見證。如此巨大的時間跨度與空間規模,使大運河與萬里長城一起成為中華文明最偉大的標志性工程。
城市是政治、經濟與文化的中心,也是歷史上一切文明成果的創造、交流與傳播中心。由于南北交通、貿易的直接刺激與強大需要,大運河沿岸先后興起了包括北京在內的數十座城市。由劉士林教授編著的《六千里運河? 二十一座城》(上海交大出版社2022年版)中展現的運河沿線的二十一座城市,不僅集中體現了大運河文明的本質,也是它的最高歷史表現形態與遺留下來的活化石。以人口城市化、城市功能商貿化、生活方式多元化、文化生態多樣化為基本特征的運河城市文明,構成了中國古代城市體系的一個獨特譜系,極大地促進中國古代的區域文明、不同城市、城鄉之間的交流與對話,對中國古代政治型城市結構、歷史悠久的農業文明形態、積淀深厚的農耕社會與精神傳統等,均產生了不可忽視的重要影響。對運河城市經濟社會的研究與闡釋,有助于更深刻地理解大運河在中國古代世界中的地位與意義。
“世界歷史,即是城市的歷史。”也可以說,運河文明史就是運河城市發展史。沿運河水陸網絡在廣闊空間上擴展開去的城市與鄉村,它們在社會結構、生活習俗、道德信仰及人的氣質與性格上,無不打上了深深的“運河”烙印,是運河文明“基因”的再現與物化。作為一個在經濟社會發展上聯系南北、在文化上橫貫京津、燕趙、齊魯、中原、淮揚和吳越六大區域文化的城市群,極大地促進了中國內部在人口、物質、信息、生活方式與價值觀念等方面的交換與交流。
運河文明的精華集中于兩岸的城市或中心城區,然后又以城市為樞紐而延伸到古代中國文明肌體的末梢與細部。如城東門和城北門在明清時期是天津最繁華的所在,只是因為這兩個城門正對著運河,占到了經濟地理上的“區位優勢”。又如北京朝陽門外東岳廟一帶,歷來是京城人士輻輳之處,也是因為借助了運河漕運之利。如《析津志》所述:“蓋江南直沽海道,來自通州者,多于城外居止,趨之者如歸。又漕運歲儲,多所交易,居民殷實。”經濟的發展必然帶動以商業為主要標志之一的城市化進程,所以每年三月,東岳廟一帶才會出現“道涂買賣,諸般花果、餅食、酒飯、香紙,填塞街道”的城市景觀。又如賀知章在任城街上考察民情時偶遇來此地游玩的詩仙李白,酒逢知己千杯少,二人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賀知章與李白喝酒之處便是坐落在濟寧古運河北岸,后來被改稱為太白酒樓的賀蘭氏酒樓。像這樣的例子,在運河沿岸城市中是不勝枚舉的。從“水門向晚茶商鬧,橋市通宵酒客行”的汴州,到“堤繞門津喧井市,路交村陌混樵漁”的揚州,再到“魚鹽聚為市,煙火起成村”的杭州,繁忙的運河帶動了沿岸城市的興起和商業的繁榮,一座座城市因運河而生,因運河而興,因運河而盛。
許多城市的命運同樣與大運河的興衰緊密聯系在一起。如明清時代,臨清為運河咽喉會津,海內外舟航畢集于此,商賈云集而萃止居留,百貨麇集而市肆鱗次。到二十世紀前半葉,著名詩人臧克家在回憶錄《詩與生活》中,以憂傷的筆觸勾勒了臨清繁華過后歷史遠逸的蕭颯蒼涼場景。又如在京杭大運河走向繁盛的唐代,揚州是一座舉世聞名的大都市,在京杭大運河欣欣向榮的元、明、清三代,揚州也一直處于繁榮與發展中。使揚州命運發生逆轉的,是另一種現代交通系統對大運河的取而代之。如現代作家郁達夫所說:“鐵路開后,揚州就一落千丈,蕭條到了極點……故而目下的揚州只剩了一個歷史上的剝制的虛殼,內容便什么也沒有了。”又如地處南北,成為漕運重要孔道的淮安。唐初,淮安鹽運事業開始興旺發達,隨著運河交通發展而來的是南北人口的匯聚以及經濟、文化的繁榮,淮安逐漸發展成為運河沿線的一座名城,有著“淮水東南第一州”的美譽。清朝末年,由于海運的興起、隴海鐵路的建成以及運河淤塞,淮安逐漸失去了南北交通的地位,再加上頻繁的水災和戰亂,昔日的繁華漸漸消退。
大運河文化路線的第二層是中國與世界的雙向傳播與相互影響。大運河的開通與整修,不僅直接刺激與活躍了不同地區間的物流商貿與人際交往,同時也對古代中國與世界的往來及其路徑產生了重要影響。大運河被稱為“東方世界主要國際交通路線”,聯結著陸上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從而增強了華夏文明與域外文明的互鑒互通。大運河與陸上絲綢之路的貫通,促進了中國與中亞等地方的經濟文化交流。隋唐大運河和陸上絲綢之路在洛陽交匯,大量的中亞粟特人也在此經商與定居,聞名于世的唐三彩更是傳布到世界各地。大運河與海上絲綢之路的聯結,增進了中國與東亞、南亞、東南亞、非洲等地區的經濟文化溝通。唐宋時期,江淮漕糧、鹽茶等財賦在揚州匯聚和轉運,許多經營珠寶貿易的大食人和波斯人也匯聚于此。元明時期,劉家港是將江南漕糧海運至都城的出海口,也是明代鄭和下西洋的起錨地。著名意大利旅行家馬可·波羅來華路線是沿著陸上絲綢之路而來,回國路線則沿著海上絲綢之路而歸,在中國游歷期間曾借助過大運河的便利交通。大運河與陸上、海上絲綢之路的聯通,實質上擴大了其自身影響力的輻射范圍,促使“運河三角”地區成為溝通國內四面八方、聯通世界各族各國的中外文明交會要地。
時至今日,大運河不僅仍然承載著重要的交通運輸、行洪灌溉功能,它的歷史文化功能更是歷久彌新、愈加凸顯。橫跨運河的古橋、坐落在運河旁的古寺、運河船工號子、與運河有關的胡同……流淌的運河,流動的文化,已成為運河沿線城市發展中的獨特風景。它不僅僅是一條承載著歷史風情的文化長廊,更流淌著中國歷史的文脈、民族的記憶、精神的基因,在華夏大地上書寫下宏偉詩篇,鑄就了中華民族的根與魂。“后申遺時代”就是運河的文化時代,文化經濟化和經濟文化化已然成為保護、利用、發展運河的重要思想和世界共識。
作為人類文明中獨一無二的文化遺產,作為大運河文化帶和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主要功能區和承載地,中國大運河傳承、保護、利用應以運河城市群的主體形態為總體戰略框架,才能更深刻與全面地展示它固有的集群優勢與重要地位。基于大運河城市的歷史地位和時代價值,《六千里運河? 二十一座城》以運河兩岸二十一座重要城市為對象,深入挖掘其歷史文化資源,系統整理其文化資產和生活方式,著力闡述其作為中華民族精神根脈的重要內涵,努力展示其作為彰顯文化自信亮麗名片的人文精神與文明價值,為加強運河世界遺產保護、推進大運河文化帶和國家文化公園建設貢獻力量,期待兩岸萬家燈火、水上千帆競發的運河繁華景象再次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