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瑞慶
名聞遐邇的《治家格言》是由昆山朱柏廬先生(1627—1698)撰寫的經典之作,卻在后世流傳中被人改名為《朱子家訓》。前者為真名,后者為誤名,兩者是不能混為一談的。昆山“三賢”之一的朱柏廬,本名用純,因追隨南宋理學家朱熹倡導的正直家風,才撰寫出《治家格言》。但是,長期以來,《治家格言》的篇名卻被人任意改換,致使《治家格言》的作者也被張冠李戴。由于錯誤影響根深蒂固,甚至到了當代還時常出錯,簡直令人啼笑皆非。
2010年的春節前,與朱熹有關的某地發行了一張“朱子治家”的明信片,不但將《治家格言》任意改名為《朱子治家》,而且還將朱柏廬的《治家格言》錯誤地認定為朱熹所作。為什么《治家格言》作者會誤定為朱熹?其中的原因說來話長。
朱柏廬生活在充滿著腥風血雨的明亡清立時。1645年,昆山在抗清戰斗中不幸城陷,其父朱集璜投河自盡。此時的朱柏廬只有十八歲,決心繼承父志,從此不入清廷。日后,他化悲痛為力量,不但刻苦攻讀,而且還開辦書院,傳經授道。由于朱柏廬博學勤筆,因此著述豐碩,留下了《愧訥集》《毋欺錄》等百余冊典籍,但名揚天下的卻是一篇只有五百余字的《治家格言》。
為了培養家人的正氣品行,在他人到中年的時候,就用詩文句式撰寫了以家庭建設為內容的告誡短文。為方便家人能流暢朗讀并迅速記憶,不但追求篇幅短小,而且力求文辭簡練。有的內容是根據先賢經典而編寫,有的內容是根據作者生活感悟而總結。文中既有摘錄,又有自創,大概為了不被別人評頭品足,所以朱柏廬為自己的這篇短文取名為《治家格言》,并書寫成條幅貼于自家廳堂,讓家人朝讀暮思,檢點生活行為。當時,撰寫《治家格言》的目的只是用于教育家人,并無擴散之意。所以,《治家格言》只在昆山朱家傳誦,族人都以文中格言為行事準則,督促德行,端正家風。
后來某天,常州叔父朱大滿到昆山走親,看到朱柏廬家墻上的《治家格言》頗有觸動,認為這是一篇教人治家的美文,很想帶回常州擴大教化影響。朱柏廬認為反正都在朱家大族內傳播,就揮筆一幅,贈與叔父。從此,《治家格言》走出了昆山。
自從朱大滿將《治家格言》帶回常州后,立即刻匾,掛在家中。據說,制匾人漏刻了作者姓名和篇名,叔父還在匾旁添加了一副對聯:“鹿洞談經傳千秋師表,柏廬繼志垂一脈家規。”這副對聯無意中將朱柏廬與曾在廬山白鹿洞書院講學傳經的朱熹聯系了起來。當然,這是朱大滿出于好心,對朱家門第中繼往開來的精英給予了褒揚,卻沒有想到日后會引發出一些節外生枝的聯想。對聯的內容本身沒有錯,卻被一知半解的人解讀錯了,讓人誤認為這篇美文的作者就是理學大家朱熹了。
不久,朱大滿逝世,朱柏廬在當地也懷才不遇,只得離開故土,到吳縣東山的大戶人家去當了塾師。后來,掛在昆山朱家的《治家格言》原作下落不明,掛在常州朱家的抄作卻被后人繼承,隨后流傳到各地的抄件數不勝數,被公認為是一篇訓導家庭美德的經典美文,成為上至官宦、下至百姓的治家座右銘。
在相互抄錄的過程中,大家都為漏寫作者姓名和文章篇名而遺憾。有人似乎從朱大滿編撰的對聯中獲得了可尋信息,想當然地認為——既然“鹿洞”為朱熹在廬山講學的地方,大作肯定為朱熹所作,同姓族人朱柏廬只是繼承文中的倡議罷了,這樣的推測也算順理成章。而且,朱熹還寫過有關“家訓”的著名文句:“君之所貴者,仁也。臣之所貴者,忠也。父之所貴者,慈也。子之所貴者,孝也。兄之所貴者,友也。弟之所貴者,恭也。夫之所貴者,和也。婦之所貴者,柔也。事師長貴乎禮也,交朋友貴乎信也……”朱大滿的刻件與朱熹“家訓”相比,具有一脈相承的延續性,而且敘述更詳盡,文字更生動。為使這篇文章更有吸引力,有人干脆直接運用理學大家朱熹的姓氏,命名為《朱子家訓》。
在隨后的一百多年中,大家都心安理得地認為這篇《朱子家訓》就由朱熹所作,甚至有的還標為《紫陽朱子家訓》(紫陽是朱熹的別稱)。至此,《治家格言》的真實篇名和真實作者已徹底佚失。
對于《治家格言》的篇名誤傳為《朱子家訓》、作者朱柏廬誤傳為朱熹的事件,不了解真相的人可能無所謂,而知根知底的昆山人卻憤憤不平。只是錯話已講久,假象已當真,要想撥亂反正談何容易,只能聽之任之,無可奈何。但是,有一個人卻敢于據理力爭、打抱不平,他就是同治年間的新陽知縣廖綸。
清雍正年間,昆山縣和新陽縣為同城分治的兩個小縣。四川巴州籍的廖綸于清同治七年(1868)奉命任新陽縣知縣。他在登科前就崇拜昆山的朱柏廬,不但熱衷于他的理學著作,而且還敬重他的民族氣節。他到昆山任職后,就聽到許多文人對誤傳《治家格言》的篇名和作者抱怨多多,而且還發現了不少抄件存在任意刪減文字的現象。廖綸決心竭盡全力,要為朱柏廬正名。
經過深入調查,廖綸確認《治家格言》的作者非朱柏廬莫屬。有人勸他將錯就錯,就把《治家格言》當成《朱子家訓》算了,因為朱柏廬姓朱,又是出類拔萃的教育家,能戴得上“朱子”頭銜,再說《治家格言》確有家訓內涵,而且有些出版物已用《朱子家訓》特指《治家格言》了。但是,廖綸堅決反對。他認為,只有理學大家朱熹才有資格稱“子”,如孔子、老子、墨子、荀子等,作者決不會狂妄自大地用“朱子”自命,既然作者自命《治家格言》,那么,篇名不能多一字或少一字,甚至換一字,文章內容也不能任意增刪,這是文壇共識,應該遵循。
為了重塑朱柏廬的高大形象,知縣廖綸不僅在玉山書院(今培本小學內)建起了紀念朱柏廬的祠堂,而且還發揮其書法特長,采用正版、正楷,恭恭敬敬地抄錄了《治家格言》,同時,還在文末撰寫了撥亂反正的題跋,開始的文字就是“右格言五百二十四字,世多誤為紫陽所作……”并將刻碑鑲嵌于祠壁上(此刻碑現藏于昆山文管所)。從此,柏廬先生的著作權得以正名。
《治家格言》短小精悍,通俗實用,成為經常抄錄贈送的一篇美文。但在抄寫過程中又屢出差錯,很多人將五百二十四字的《治家格言》刪去了重要的八個字,變成了五百一十六個字的版本,而且這種現象又偏偏發生在名人身上,讓人更加難判真偽。如,林則徐曾虔誠地書寫過《治家格言》,但將原文“讀書志在圣賢,非徒科第;為官心存君國,豈計身家”,抄成了“讀書志在圣賢,為官心存君國”,刪去了“非徒科第”和“豈計身家”八個字。對照朱柏廬的原件,林則徐漏抄這重要的八個字已是不爭的事實。林則徐是社會名流,不可能信手刪減,究其原因,可能是他“依樣畫葫蘆”地抄寫了錯件,才出現了這個內容殘缺的版本。
第一個刪去“非徒科第”和“豈計身家”的人是極不應該的,因為這兩句話更表達出朱柏廬高尚的治家理念——批評“讀書做官論”和倡導“為官忠國論”。刪去這八個字的人肯定不同意朱柏廬的觀點,認為讀書就是為了當官,當官就是為了功利,所以就將“非徒科第”和“豈計身家”一筆勾銷了。隨后,有些人臨摹殘缺的《治家格言》版本,就發生了一系列屢出錯件的連鎖反應。甚至,當前有些報刊在轉載中還是按錯作刊登,以致產生出版本不統一的混亂現象,而引發出了不必要的爭議。
由于得到了廖綸的正名,到了清末民初,朱柏廬的《治家格言》就在社會上名正言順地發揚光大起來,成為教育子女的必修課文,后來還作為新式學堂的啟蒙讀物。今天,《治家格言》已成一份生動的教材:昆山市委宣傳部和昆山市文廣新局曾組織編選了《朱柏廬詩文選》,就是采用了廖綸那時抄寫的《治家格言》版本(五百二十四字);昆山柏廬廣場上也采用廖綸版的《治家格言》,在地面石板上清晰地鐫刻著“讀書志在圣賢,非徒科第;為官心存君國,豈計身家”,為的是向大家提供一份正確版本,用以傳承好這份優秀的文化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