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忘懷的一部小說

陳陳

現在的青少年幾乎不能想象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幾乎無法了解那個時候的閱讀氛圍與環境。回頭看那時候流行的、能讀到的書籍，如果我不厭其煩地列出一大長串，真會讓人無限感慨。

丁玲、蕭紅的作品，更別說張愛玲的，那時根本到不了我們這些農村學生的手里。很多年后，當我再回過頭來重新審視自己，在初一的課堂上如癡如醉地偷讀楊沫的《青春之歌》，把它作為自己的啟蒙讀物的時候，已是另一種心情了。

陳學昭《工作著是美麗的》一書是如何到了我的手上？驚異和疑問一直存在于我腦中。書中雖然也寫了主人公二進延安以及參加革命的經歷，但無論是參加革命的動機還是個人生活的變故都讓人感到真實可信，是一個人真實的心路歷程，完全不同于當時那些概念化的文學。我曾經很納悶，在當時那樣的一個年代怎么會有這樣一本另類的書存在？八十年代初，《工作著是美麗的》上卷和下卷的合訂本第一次出版的時候，我才明白我當時讀的上卷本在1949年左右出版，應該不屬于十七年文學之列。

《工作著是美麗的》中主人公的留法經歷和在延安的經歷、愛情經歷、婚姻經歷，可以讓我們共鳴，讓我們感同身受。就這樣，這本自傳體小說和我們即將步入的青春期一起留存于我的記憶深處。

參加革命的人有著光榮的紅色經歷，他們從舊的社會過來，也有著屬于自己的個人生活與喜怒哀樂。書中的女主人公李珊裳是一位從“五四”中走過來的現代新女性，且又留學法國。這樣一位新的知識女性，也要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婚姻家庭，不同于冰心、林徽因、陳衡哲等，這一位二十世紀的第一代新知識女性，在婚姻問題上卻栽了一個大跟頭。她遇人不淑，把自己最好的青春年華和一個薄情寡義的男人攪和在了一起，最終落得個被欺騙與被背叛的結局。

這里，我們觸著了兩性間一個永恒的問題。我想說的不是一個能不能離婚的問題，不是一個法律的問題，而是一個情理的問題、道德與道義的問題。婚姻是契約，但又不能完全等同于契約。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走到了一起，共同生活了很多年，即使再遇到新歡，豈能翻臉不認人、全盤否定前情？又豈能將舊人像一件用舊的衣服一樣丟開？這是一般人能輕易做出的嗎？！即使在新的時代、新的道德里也有悖常情常理、有悖良心良知。其實，法律和道德又何嘗能完全約束住人、框住人，能約束住人的只有良心良知。人若不講良心良知，那就要自由得多，行動就很少受到掣肘，就容易占到便宜、達到自私的目的。所以，擇偶的標準很重要，識人很重要。張愛玲看重男人的聰明，可最終還是栽在胡蘭成手里。女人一不小心遇上一個心術不正的人，她的這一生就差不多毀了，就很難重建。還有，一個清高傲氣的人，也很容易被某些工于心計、精明算計的人鉆空子。書中女主人公的遭遇，雖然不是傳統意義上陳世美和秦香蓮的性質，但男主人公在這個問題上無論如何也抹不掉不義小人的污名，無論他是哪一個陣營，無論他后來又做了些什么。

正如作者所說，一個人對于這個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婚姻問題，如果處理不好，也足以讓人傷筋動骨，成為一生的一個結、一個痛。這本書的出版流行，她也算是出了一口惡氣，也算扯平了。欺侮了一個女文人，也不是不需要付出任何成本的，也不是那么便宜的事情。然而，也不能從書中感到純粹就是泄私憤的性質，總能感到一種高出于私人恩怨之上的真實的力量。這位深受法蘭西文學熏陶、法國克萊蒙大學的文學博士，這個個性鮮明突出的二十世紀第一代新女性，她是在寫自己失敗的婚姻經歷，也是在寫人、寫人性、寫兩性關系中人性的體現。時代在變，人性無大變，兩性關系中的緊張、矛盾、沖突和悖論無大變。她也并未美化自己，并未將自己打扮成高尚的化身，一切被傷害、被背叛女性的心理（憤怒、瘋狂和失去理性）她都有，都真實地坦露。離婚也許并不算什么，可是怎么栽這樣一個大跟頭？怎么栽在這種人的手里？她的自尊心怎么允許？這是很折磨人、讓人失去理智的事情，很少有人提供這樣一個翔實真實的案例。體面與否、陰暗與否，都不同于那些虛假文風，也不同于什么當代明星的“我很好，你也保重”之類的現代分手作秀套路。

明代袁中郎曾說“物真則貴，真則我面不同君面”。的確，我也總是從中讀出盧梭《懺悔錄》中的意味，可以毫不猶豫地脫去自己心靈的外衣（心靈的遮羞布），當時是怎樣想的就怎樣寫。在這個坦白的人面前，也照出背叛者的小來。的確，沒有什么比誠實更有力量，更能直通人心，又有多少人具有她那樣的性格和勇氣，具有她的骨氣與尊嚴？

民國那一代知識分子真是生不逢時啊。他們既要面對個人生活、個人命運，又要面對艱難的時勢，離婚后的女主人公經過短暫的休整和養息，反而好像鳳凰涅槃一樣，她很快從消極和悲觀中走了出來，從狹小的生活圈子走向大眾，真正地投身于民族解放事業，投身于革命和時代的洪流中。

下卷寫新中國成立以后的人生故事，寫的是女主人公李珊裳從抗日戰爭勝利到解放戰爭以至全國解放后的經歷，橫跨了幾個大時代。而這個時候的寫作環境和氛圍已完全不同，但作者仍然以自己顛沛流離的生活及個人經歷為線索，基本上還是在實事求是的基礎上書寫，還是她一貫的真實的態度，使我們這些后人能對那一段歷史、那些歷史大事件有一些感性的了解。最早讀下卷的時候有些不耐煩，覺得就像是對自己走馬燈式的生活進行流水賬式的書寫。這次重讀感覺就大不相同，才讀出了一些深層意味，即使文學性不夠，也有一些史料性質。

不可否認，作者作為一代愛國知識分子，留學歸來，面對破碎的河山，痛恨國民黨的腐朽統治，奔赴延安，堅定地擁護共產黨所領導的革命事業。她是忠心地擁護共產黨、擁護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衷心地想用自己手中的筆為新的社會服務，同時，她仍堅持現實主義、堅持以自己親身感受的生活體驗為基礎。她旨在寫自己的生活經歷，寫一個留學歸來的知識分子在那個大時代的心路歷程。

也許，陳學昭《工作著是美麗的》一書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并不算什么，但在我個人的閱讀史上卻占有一席重要之地，就像我少女時代一直走過來的友人、閨蜜一樣。以此文向已遠逝的那一個艱難時代的知識女性致意，向陳學昭應該還在世的女兒致意，也向我的中學生時代和我的青春情懷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