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隨著社會進一步“去熟人化”的進程,代表權威及理性的法律在糾紛解決和事物處理的“橫向比較”過程中逐步得到利益主體的優先選擇和適用。法律成為村莊共同體內部需要的公共產品,推動了“鄉村文化人”向“鄉村法律人”的功能衍生。“鄉村法律人”的存在與其村莊法治實踐得到其他主體的響應和效仿,同時基于其自身生命歷程中的法律得失經驗,即使在道德得以彰顯、人際關系尚未破裂的情況下,法律及權利話語仍能優先出場。
關鍵詞:“半熟人社會”;“鄉村法律人”;權利前置;“法律明白人”
作者簡介:孔翔宇,吉林大學法學院(吉林長春130012)。
中圖分類號:D90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5103(2022)08-0098-05
現代背景下的大部分農村地區核心定位已不是傳統居落,也有學者將進入21世紀的中國鄉村理解為“半熟人社會”[1]9。毋庸置疑,現在農村地區和20世紀40年代費孝通筆下“禮治已去,法治未建”[2]72的農村地區相比,已經有了顯著的變化。在中國最廣袤的農村地區,哪怕是行政權力最為偏遠封閉的山村地區,法律權威及其威懾力正在興起并改變著人們的行為邏輯。但值得提及的是,代表時代發展趨勢的法律及其精神并未以其原本完整意圖的方式貫徹到鄉村實際生活中,而是在鄉土秩序中實現了“本土化”發展。
一、問題的提出
法律在“厭訟”的鄉土社會中脫穎而出,在于法律本身的權威性和效率。簡而言之,對于仍以從事農業為生的農民而言,運用法律維護自己權利是高性價比的,是不會或極少對自己在農村社會中人際關系和道德評價造成顯著惡劣的影響,也可以理解為人們之所以選擇法律,是因為事件內部的當事人對于法律的運用是認可的。或者說即使有損于自己的“面子”或被評價為“喜訟”風險,但法律的運用并作為維護自己利益的工具是合適并且高效的。即便象征“公權力”的村委會已經通過各村級會議、村廣播等形式,貫徹當前國家“依法治國”的理念以及依法進行社會治理訴求。但目前并不排除還有血緣關系、人情、道德等非理性因素作為“理性事件”的擔保機制。因此,法律適用在今后會成為鄉村社會首要的事件解決方式。
值得探討的是,何以在“半熟人社會”甚至“熟人社會”的鄉村地區法律適用越來越被廣大的農民所接受,甚至說原本血緣、人情、道德等因素本可以保證當事人的利益安全無虞時,當事人雙方均選擇了法律或一方樂于選擇法律而另一方并未反對。伊濤認為“權利話語只有在德性不得彰顯以及人際關系發生破裂時才會發揮作用”,進而提出了“權利備選論”[3]。同樣,“權利后備”在作為以事件為研究樣本的鄉土社會很真實地展現了“熟人社會”或“半熟人社會”的行為邏輯,人們首要的選擇仍是人情或道德作為事件利益的保障,但在利益得不到很好的保障時,即“德行不得彰顯或人際關系破裂”的情況下,原本作為事件背景的法律才會“出場”并填補人情及道德的保障缺陷。但是,可以看到在“鄉村法律人”的“事件參與”下,他們開始影響村莊政治運行、促進村莊內部糾紛解決以及運用法律直接或間接使事件當事人獲益。在此背景下,原本更簡單快捷但缺乏強制力保障的人情關系讓位于法律關系,法律以其“權威高效”促進了事件的解決并預防和制止了不必要糾紛。正是“鄉村法律人”在這場“依法發生法律行為”的利益中贏得了村民的尊敬和認可,開始逐漸進入村集體權力層,擔任村支書或村委委員,并進而依托代表“公權力”的村委會在更大范圍影響村集體的運行秩序。如此越來越多的“鄉村文化人”在功能上衍生為“鄉村法律人”,其憑借著閱讀能力以及“線上線下”的學習能力,逐漸掌握了最基本的法律技能,也是鄉村社會中發生法律行為最基礎的業務——“擬定合約”。當然,合同的形式是比照網上的合同樣例參考而來,并在相似案件中反復使用此樣例且根據村民之間具體的訴求添加新的內容,事實上其也許并不了解憲法、合同法等內容,但他們敢于依照網上的合同模版代寫合同,并在合同開頭寫道“本合同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并依據當事人的真實意愿訂立之”等字樣,也會因為代寫合同而獲得其中利益相關當事人的物質報酬。就事件當事人而言,有了“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等字樣以及雙方當事人的手印等法律符號,他們對于自己的利益保護是信賴的,甚至有更加謹慎的村民在合同后面找到村支書簽字作為證明并加蓋村委會印章。當然,大部分樸實而又善良的農民一般不會因為較小事件找到“鄉村法律人”大費周章的和對方當事人簽訂合同。同樣可以看出,人情和道德的保障是有限度的。
“鄉村法律人”的存在是對于“權利后備論”的回應。在人情、道德等非理性因素仍可有效維系自己的利益時,權利話語在雙方選擇或一方選擇下優先出場,此時“人情”、道德等因素在法律的維系下不會遭到損害甚至嚴重損害。當然也有法律維系失敗或法律得不到有效實施的情況下,此時,當事人之間的人情、道德會因為法律的優先“出場”但未得到圓滿實施而破裂,應該由法律處理的問題往往又不愿去尋求法律方式解決,便在鄉村內部對“不遵守法律”的當事人產生負面評價并使其人際關系破裂,但凡有法律關系的事物發生,一律優先采用法律方式,不考慮人情等非理性因素。正是在這種對自己利益謹小慎微的態度,法律便成為一個整體概念。在鄉土社會中,人們可能并不知道“法律”具體為何物、如何運作及實際發生作用,但通過象征著法律的“村支書”“村委會”以及上升至各級政府,認同法律是存在的,這種法律正約束著他們的言行舉止,并會給警覺信號,如有違法行為將有難以承受的結果,法律成為農民頭腦中“想象的法律”,其會維護正義并且保障利益。因此,鄉村要比城市更渴望法律得到有效彰顯和實施,鄉村原本可以由人情、道德等非理性因素參與的事件轉而采用“權利前置”適用了法律。這對于具體事件的當事人來講,首先適用法律是有風險的,最大的風險是來自村莊內部的不解,沒有法律觀念的村民會認為“不著正道,占他人便宜”,一旦法律的功效得到彰顯,農民們就會懊惱著回顧自己人生歷程中“失信”的損失,進而產生“想象的法律”的觀念。
二、“想象的法律”——橫向比較的樸素法觀念
蘇力認為在鄉土社會中“規避制定法的過程成了一個學習、了解甚至研究國家制定法的過程”[4]52,其規避制定法的根基在于對自身利益的合理思考,也就意味著“送法下鄉”等一系列普法運動的目的,通過其他形式即使是以“規避”的形式達到普法和宣傳的目的。在鄉土社會環境里,維系村莊共同體內部穩定的“人情”與道德等非理性因素或稱之為“地方性知識”與國家的制定法等法律文件在鄉土社會秩序運行和開展中構成“法律多元”,即對于共同體內部糾紛的解決存在兩種以上的解決方案,一種自然是以人情、道德的“地方性知識”,另一種則可歸置于成文法。
既然存在“法律多元主義”,在主體或共同體內部因需要而借助這兩種手段之一來處理與自身利益有關的事項時,自然會在二者之間進行橫向比較,任何一個主體都會傾向于選擇能使自己的利益得到最大化的形式。“法律規避”本身就是主體基于自身理性以及利益衡量而產生的選擇,在這種橫向比較中,主體必須對自己所要選擇的兩種方式展開全面的分析。這種分析是基于個體的知識、見聞以及其生命歷程的得失,法律在“規避”過程中或者在橫向比較過程中被認識。“想象的法律”是指利益主體在進行橫向比較過程中的一種認識上的“觀念”,代表城市的法律在鄉村社會中并未被真正認識,對于法律的理解是片面模糊的,甚至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此,可以看到很多農村地區的“私了案件”并未真正實現“規避法律”的目的,反而“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由此可見,農村地區內的橫向比較的法律并非完全意義上的法律,是一種來自傳統的“法律觀念”,是基于成長經驗而獲知的“想象的法律”,即法律是存在的并將會影響自己的一舉一動。不可否認的是,因為制定法的存在以及古老的“法律觀念”,村民在橫向比較中達成了“送法下鄉”的普法目的。
筆者在調研過程中詳細詢問了正在村中任職的村支書,也是村里公認的“文化人”,據其本人介紹,他并未有過任何從事法律職業經驗,在幫助村民之前自己并未了解合同等法律形式內容,也可以理解為在合同中除卻“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及相關法律法規”等字樣,村委會實際在合同執行過程中扮演了法律的角色,預期制定一些村民們自愿共同遵守的、涉及自身合理立場與利益的合約或執行力較強的合同。但在實際操作過程中,“鄉村法律人”對法律制定的相關內容的理解和區分是有限的。特別對于法律的基本概念分不清,更別提涉及更深知識的合同法及相關法律法規。
據了解,大部分村民簽署的房屋買賣、房屋出租合同,之所以首選合同方式,因為房屋買賣、出租事關重大,只有通過法律途徑才能確保自身的利益。同時,代表“公家”的村委會的介入使合同本身更能得到當事人之間的信任。當然,不能僅憑以上合同的簽署和在村莊內的普及就斷言法律在鄉土社會成為一種可能。法律要在眾多選擇方式的橫向比較中脫穎而出,成為村民優先選擇的工具。
三、“鄉村法律人”的角色轉變與功能定位
值得進一步思考的是,原本不適合在農村生長的“法律”何以成為鄉村共同體內所需要的公共產品,原本服務于城市的“法律人”何以在農村得到其另一種形式的呈現。其原因在于,人情、道德等非理性因素往往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而不能繼續在原本封閉狹小的村莊共同體內發揮預期作用。當利益主體無法通過“人情”、道德等獲得對自己行為的穩定預期時,法律的權威、高效和對自己利益的穩定使其在橫向比較中以優勢勝出人情、道德,并獲得優先出場。但對于大多數村民來講,聘請真正的律師來解決法律事務是高成本的,大多數人并不會直接去聘請律師來協助自己完成相關事務。筆者所調研的村莊中,大多數法律事務是在村委會領導及其具有代表性的“鄉村文化人”的幫助下完成的。正是基于這種村莊公眾人物的威望和在村委會扮演“公家人”的角色,村民在遇到自己無法解決的法律事務時會向他求助,從而獲得根據上網查閱資料和村莊內實際需求的結合而產生的“法律模版”。也正因為這種需求,在鄉村社會,法律成為可能其背景一定在于“送法下鄉”等普法宣傳以及大眾傳媒的影響,真正使法律意識成為推動村民實際參與其中。
“鄉村法治的實現,最終還要依靠廣大鄉民,而非理性的法治工具來落實。法律法規、章程政令,若沒有鄉民將其變為‘行動中的法,不過是一紙具文。”[5]在鄉村法治建設中,對于大多數并未對法律有基本性認識和判斷的農民來講,“鄉村法律人”作為“法治領袖”引領著村莊的法治進程。伯納德的社會心理學認為:“領袖因為被認同而激發民眾的反應與效仿,并引領集體行動。”[6]518由“鄉村文化人”轉型而來或者為功能轉變而來的“鄉村法律人”其本身的存在和實際參與村莊事務就已深刻表明,法律是能被認可的并被優先選擇的。當然,“鄉村法律人”并不能參與村莊事務中的每一件事,但通過其行為表明法律的優先選擇對于主體來講是可獲利益最大化的。
四、權利前置的運作模式與規范
“權利前置”是相對于“權利備選”而言的,伊濤認為法律“只有在德性不得彰顯、人際關系破裂時才會發揮作用”[3]。筆者認為,法律在“權利備選論”下是作為受動的主體出場的,而在實際生活中即使雙方互相認可對方的道德乃至更為親近的血緣關系下,法律仍有可能且會成為優先出場的大勢所趨。對于當事人而言,“道德防君子而不防小人,法律防小人而不防君子”,在日常生活中,有太多原本可以由道德、人際關系維系的事件在當事人一方或者雙方的認可下選擇了法律形式。“權利前置”認為,權利話語并非不能優先出場,其優先出場不僅是當事人對于利益考量而作出的選擇,更是社會“走向權利的時代”[7]15的標志。
權利前置不僅是在橫向比較中對于利益考量而得出的理性認識,也是出自個體生命歷程中的經驗性判斷,這種判斷來自于個體因法律而產生的得失。在權利前置理論模式框架下,由“鄉村法律人”這一鄉村法治領袖主導下的鄉村權利模式正在不斷演化,權利的高效、權威、對于搖擺利益的穩定使其在利益主體的橫向比較中獲得優先出場,并成為今后處理鄉村個體之間的有效工具。還需認識到,“鄉村法律人”對于法律的認識是極為有限的,甚至是模糊的,跟隨甚至模仿“鄉村法律人”的其他村民對于法律更是知之甚少。但法律意識的推動過程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在某種程度上還需要尋求“鄉村法律人”的正確引導和推動,使廣大村民努力參與其中。
五、“鄉村法律人”到“法律明白人”的功能轉型過程
從“鄉村文化人”到“鄉村法律人”的功能轉型過程中,2019年,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于加強和改進鄉村治理的指導意見》,明確要求深入開展“法律進鄉村”活動,實施農村“法律明白人”培養工程。與“鄉村法律人”的自發轉型相比,“法律明白人”是由政府主導實施的培養工程,主張積極用法治思維進行農村治理,“充分發揮血緣、親緣、地緣‘三緣優勢,利用鄉情、親情、友情‘三情資源,當好社情民意信息員、政策法規宣傳員、矛盾糾紛調解員的角色,及時教育引導群眾在法治軌道中化解矛盾糾紛”[8]。與自發在鄉土治理中由“鄉村文化人”轉型而成的“鄉村法律人”相比,“法律明白人”是由政府培訓并大力扶持,其在工作中主動運用法律來解決村莊所發生的糾紛,將法律知識運用到具體調解過程中,法律及其權利話語在政府的主導下成為解紛的首要選擇。在“法律明白人”影響及運用法律知識的調解下,即使作為受眾的人民群眾不熟悉法律,“法律明白人”的調解過程本身就是一場普法教育,通過法律知識作用于糾紛調解,起到了帶動家庭、輻射群眾的功能,并進一步強化了權利前置的法治實踐。
“鄉村法律人”作為民間性的人物其產生與轉型是自發的,是基于鄉村社會共同體內部對于法律的需求而刺激了“鄉村文化人”向“鄉村法律人”的功能衍生,并在鄉村推動著共同體內部的秩序與和諧。高其才認為“鄉土法杰”是由鄉村中返鄉知識分子、民間干部和鄉村法律工作者轉換而來[9]71。在這樣的轉型過程中,即使其功能定義為“鄉村法律人”,但其作為掌握“鄉村法律人”話語權的“鄉村文化人”的角色依然會保留著,甚至可以將此理解為一種“雙軌制”的角色機制。對于個體生命歷程中法律得失經驗的“鄉村法律人”來講,通過法律,即使是并不為自己所真正了解的法律,來使自己乃至他人獲得法律的利益是其重要的功能。也就意味著,這種實際上并不為“鄉村法律人”和其他村民所真正了解的法律,卻真正地參與到了村莊事務中,因其對于個體利益的保障進而加速了權利由“后臺—備選位置”走向“前臺”的進程。在政府主導下的“法律明白人”相關政策的號召和推廣,“法律明白人”在村莊事務處理和糾紛解決中主動并優先使用法律真正推動了“權利觀念”走向前臺,“法律明白人”的普及與其實際效果的實現,將推動更多人成長為“鄉村法律人”進而主動轉型為“法律明白人”。需要說明的是,“鄉村法律人”和“法律明白人”并非矛盾的角色對立,而是融合及互補的,在一些并未開展“法律明白人”建設的農村地區,對法律的需要將會促進村莊社區內“鄉村文化人”向“鄉村法律人”轉型。“鄉村法律人”是來源于共同體內部需求而自發產生的,“法律明白人”是相關政策下培養出來的適用法律的群體。“法律明白人”對于法律的認知是由政府主導下而產生的,是明確和較為全面的。而“鄉村法律人”對于法律的認知,是基于共同體內部需求而產生并帶有地方性背景知識的。在推進全面依法治國的當下,希望更多投身于鄉村法治建設的個人,既是用法律解決內部需求“鄉村法律人”也是主動普法適用法律建設村莊法治的“法律明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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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聶慧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