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彎月，在寂靜下閃耀

趙來芬

一天，我低著頭邊看手機邊趕路，“小心路面！”一位穿黃色志愿服的邊呼邊跑過來一把抓住了我。

我下意識地繞開腳邊的撮箕，還是被絆了一趔趄，但是幸免了一馬爬。我忙道謝，一抬頭，方臉，濃眉，高鼻，左腦門上一塊“月牙”呈現在我眼前，這不是我高中時學校食堂里的師傅嗎？白天打飯，晚上巡查。因為太過嚴厲，學生背后都叫他“冷面包公”。“呵呵，包——嗯——你是包公叔叔！是在二中食堂打飯的那位包叔叔！”“包公——叔叔？”“因為不知道你的姓名，我們都這——么——叫——你。”我的聲音變得細小而結巴——我不得不臨時改稱“包公叔叔”。“呵，早聽說學生背后給我另起了名，今天才知道是這個。包公——嗯，總算不難聽！”他風趣地給我解了圍。“你在市二中讀過書？”“是的，讀的高中。”“難怪，打第一次見你往這里走，就感覺特眼親，還真是認識的呢！”“叔，我記得你，是因為當年你打飯，在你那里排隊的學生永遠是最多的，你打的飯我們吃得飽。打二兩有三兩，打半斤的有八兩多。記得那個每天到你那里打一兩飯的我嗎？”“記得，那時的你瘦不伶仃一小個兒，衣裳穿一大件，估計是穿你姐姐的舊衣服吧！”“嗯嗯，是呢！是穿我姐的舊衣。”“不容易，那個時候大多學生家的條件就擺在那兒，衣服穿得補丁摞補丁，都是半大小子，油水差，飯量大。”“很感謝，叔！三年，你讓我們這些窮學生體驗到了舌尖上的溫暖。”

在我十六歲那年，接到了市二中高中錄取通知書。開學的頭一天，我把行李收拾妥當，等父親給我學費。等了一夜，父親到大哥家沒回來，母親陪著我一夜沒睡，天快亮了還不見父親回家，我知道父親因重男輕女的思想故意避開。母親沒有說什么，只是老往外面看，我失望地躺回床上睡我的覺。母親打開門走進黑暗里，我以為他是去找父親，沒想到母親大清早去敲開了村里劉大媽家的門，開口借錢，劉大媽二話沒說借給了母親二百元錢。我背上行李，懷揣著母親借來的錢，眼淚不斷，踏上了去學校的路，母親流著眼淚送我出了村口。

為了節省錢，每頓我只打一兩飯和一角錢的菜。有一天，我去打飯，只見打飯的排成兩列，一列人多，一列人少。我下意識地排在人多的那一列。到我打飯時，我小聲地問，老師，能打一兩嗎？打飯的師傅是位中等個兒，方臉，濃眉大眼，頭戴一頂大白帽。他說，可以，你想吃多少就打多少。我遞給他一兩飯票，他撮了一大勺子飯放進我碗里。我很驚奇，端起碗就走了，心里竊喜，應該是打飯的師傅記錯了吧！第二次、第三次，我仍到他那里打飯，遞給他一兩飯票，他還是舀了一大勺子飯倒進我的碗里。我小聲說，叔，錯了，我打的是一兩。打飯師傅笑笑說，快去打菜吧！我沒有打錯。這一次，我看清了他的左腦門上露出半個“月牙”形疤痕。時間一長，我們都喜歡到他那里打飯，這里的“我們”就是指家庭貧困的學生。當然，他就是“冷面包公”包叔叔。

包叔叔白天打飯，晚上是巡校的保安，只要輪到他巡管，校園里幾乎沒有爬圍墻、出校門看錄像電影的事情發生。因為他是最嚴厲的，特別是對男生，據說達到了苛刻的地步，一旦發現男生來女生宿舍，二話不說就被趕了出去。一次他發現一名男生在樓道上撒尿，硬是罰那名男生拖洗樓梯一個星期。男生女生既怕他又敬他。

臨近畢業，同桌悄悄跟我說，你知道嗎？“冷面包公”昨晚又體罰了新入校的男生了。我好奇地問，誰是“冷面包公”？就是你經常喜歡到他那里打飯的老師。我接著問，哦，他怎么就叫“冷面包公”了？沒見到他腦門上的“包公月牙”嗎？據說他整人都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了，又沒人情味，所以大家都叫他叫“冷面包公”。這時，我才知道這“冷面包公”是誰。以后每次打飯，我注意盯著看他腦門上的“月牙”，更多的是我看到他打給同學滿滿的飯，當然還有他光亮眼里的那份暖！

一次，我無意點開一個宣傳視頻。話外音介紹，今天與大家見面的是一位老兵，他叫何正華，曾是一名老山前線戰斗英雄，榮立過一等功。在建黨100周年之際，讓我們走進何正華英雄的家，看看他生活的日常。跟著出現在屏幕上的是一位穿著軍裝，戴著軍帽，胸前掛著軍功章的老軍人，他正側著身子拿著雞毛撣子在清掃著屋子角落里的灰塵，一舉手一投足是那么威武和挺拔，畫面的最后定格在他行軍禮的樣子。我蒙了一下，方臉，軍帽下那一塊“月牙”疤痕……呵，何正華不正是包叔叔嗎？

藏得深啊，包叔叔他竟然是一位老革命、老英雄啊！視頻反復閃現，我的腦海也跟著換頻：打飯師傅、“冷面包公”、老革命、老英雄、環衛工，一幕又一幕變幻著，最后定格成一輪清月，在我的眼前閃耀著。

他當交通志愿者可以理解，可他為什么還要辛苦去掃地當環衛工呢？他缺錢嗎？他家里有什么困難？好奇心使然，我就想探個究竟。臨近年末，我敲開了包叔叔的家，一進門我見到了一群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五個男青年，三個女青年，他們正坐在包叔叔的周圍。我問：“叔，這些是……”“我們都是爺爺的親人，沒有爺爺的資助，我們可能就輟學在家務農了。”一位年齡較小的女孩說道。“是啊，我是爺爺一直資助的學生。”“我是……”其他人也跟著說道。一切答案已明了，包叔叔省吃儉用是因為他一直在資助著這些貧困家庭的孩子。他們當中有三個已經大學畢業工作了，有一個今年讀大四，有一個是在讀研究生，有一個九月份即將上大二，其余兩個（包括那個年齡較小的女孩）剛拿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包叔叔被圍在屋子中央，此時的他滿臉慈祥，眼睛里面又溢出讓我熟悉的那份暖暖的光，就像十五的圓月，散發著清冽的光輝，溫暖而柔和。

這么多年，受他資助過的何止這八個啊！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郭味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