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大祿

對當代年輕人而言,進城似乎是成長的必由之路。“傳統的城鄉互動關系被打破后,城市作為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的中心,也越來越多的壟斷了個人社會攀升的可能。”(《皇權與紳權》)但這一邏輯是否需要反思?尤其在社會加速“內卷”、農村空心化嚴重的當下。若將視線切換回約一百年前,“鄉下女孩”進城的故事或許會有不一樣的啟發。所謂 “鄉下女孩”指的是家在鄉下,且在性格上表現出與城市女孩不同特質的群體,如單純與樸實等。所謂“進城”則指的是從鄉下小地方來到以商業交換為中心的“大地方”。借助魯迅的《傷逝》、沈從文的《蕭蕭》與丁玲的《阿毛姑娘》等寫于20世紀20年代后半期的作品,在線性的成長維度上,我們可以從一些側面看到“鄉下女孩”的進城之路。
子君是一位鄉下女孩,她也死在鄉下,只不過她進城做了女學生。
她有許多鄉下女孩的特質:淳樸、善良、簡單、涉世未深……學校教育沒有磨滅她的善良和教給她社會的復雜性。因此,她才天真地聽信涓生:“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慣,談男女平等,談伊孛生,談泰戈爾,談雪萊。”她被這些遠方的美好事物吸引,她擁抱自由,“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但子君實在忽視了自身處境,養育她十余年的家庭豈能輕易“拋棄”。兩人初始的結合很美好,但卻抵擋不過物質現實。涓生丟了工作,生活愈加困窘。他選擇了自保,子君被拋棄,最后在鄉下自殺。
這一出悲劇涓生固然有很大責任,但卻也有更深層的社會緣由。“新式教育培養出一批又一批的知識青年,但實業的不發達、各種組織的落后,使得社會無法提供足夠的位置,去容納手握文憑的精英們。”(《公寓里的塔》)涓生和子君都是被社會“放逐”的人,無法獲取穩定的職業來養活自己。他們的思想比現實要更進步,這也是子君“草率”與涓生結合的原因。在混亂的社會中大部分女學生們都無法獲取位置,只好再次回歸家庭的依附地位,子君逃出封建家庭后進入沒有經濟根基的窮書生家庭。
假使子君不同居,又當如何?這就是夢珂的故事了。丁玲筆下,夢珂從鄉下來到上海念書,對學校的生活厭惡后退學。父親寫信讓她回去結婚,她不愿意。在姑姑家寄宿體驗到的“雍容富貴”,讓她產生了更大欲望和更大的資金緊缺,也慢慢意識到自己是“商品”的現實。在丁玲筆下,夢珂的身體一直承受著男性的諸重目光。她再次想到逃離大家庭的庸俗氛圍,跳進了更大的資本陷阱。夢珂的每一次行動,都離“商品”地位更近一步,她的藝術、愛情和色相都被“出賣”。“夢珂的故事象征了走入資本主義都市生活的女性的共同命運:從鄉村到都市,從反封建到自由,非但不是一個解放的過程,而是一個從封建奴役走向資本主義奴役的過程,也是女性從男性所有物被一步步出賣為色情商品的過程。”(《浮出歷史地表》)這不是夢珂的孤例,而是全球城市資本擴張期的潛在邏輯,“在第二帝國時期的巴黎。婦女的工資大部分甚至無法滿足基本需要,一天工作12個小時,僅靠面包與些許牛奶過活的單身職業婦女能做什么呢?以賣淫或與男人私通來補充收入。”(《巴黎城記》)出賣身體來維持生活,這很顯然就是夢珂接下來的境遇,也是上個世紀20年代諸多女性的無奈選擇。她們都無法以體面且自我滿意的方式維持生活,她們的身體和靈魂是那么不協調。
夢珂和子君都被喚醒了,但是社會并沒有給進城的鄉下女孩以相應的位置。對于進城后的痛苦位置丁玲自身也有反思,這在《阿毛姑娘》中有所表露。原本純樸的阿毛進城后被商業培植的“欲望”沖昏頭腦,她拼命地憧憬城里的幸福并迷失了現實的生活。當有人邀請阿毛做模特時,她迫不及待地出售自身,卻遭到家人的暴打。最終意識到城市虛妄的阿毛自殺而亡,事前她有過這樣的反思:
假使她父親,她姑母不那樣為她好,為她著想,嫁到這最容易沾染富貴的西湖來,在她不是頂好的事嗎?在那還依舊保存原始時代的樸質的荒野,終身做一個作了工再吃飯的老實女人,也不見得就不是一種幸福。……而她又只是一個毫無知識剛從鄉下來的年輕姑娘,環境呢,又竭力去拖著她望虛榮走,自然,一天,一天,她的欲望加增,而掉在苦惱的里面,也就日甚一日了。
可以說,阿毛的反思道出了她內心的艱辛和悔恨,但她畢竟只有一次生命。她和夢珂擁有著同樣的心靈痛苦和心靈軌跡,她們都被無盡的欲望裹挾卻無從實現,她們都曾誤以為都市就是幸福本身。當她們意識到欲望和城市的虛妄時,卻已沒有生路,在都市和“鄉村”間無路可去。
現代都市并沒有給這些從傳統家庭秩序中擺脫出來的現代女性提供更為合理的生存空間,反而是新的無路可走的孤獨。“五四新文化那震動古老中國靈魂的民主、自由、人的吶喊之聲,已在逐漸規整化的資本主義文化市場和壟斷政治高壓前摜得粉碎,成為耳語或歸于沉寂。對這一代女兒而言,城市已從一篇開明、進步、適于瑰麗理想生存的文化土壤,淪為一片資本主義風氣熏染下的色相市場。”(《浮出歷史地表》)子君進城做了女學生,阿毛嫁進了城。最后,兩個人都死了。夢珂盡管沒有死,但在生不如死中出賣色相。面對如此悲慘的結局,不由得人不去深思當時“鄉下女孩”進城之路的“合理性”。
和以上故事不同,1929年沈從文寫了鄉下女孩蕭蕭欲進城而不得的故事。在以往的論述中,沈從文的《蕭蕭》一直被當成關于童養媳的鄉土小說,并被“愚昧、落后、封建、悲劇”等關鍵詞籠罩。但筆者認為,只有回到歷史的具體寫作語境,才能理解沈從文的深意。
從最基本的層面看,《蕭蕭》也是一篇成長故事:
幾次降霜落雪,幾次清明谷雨,一家中人都說蕭蕭是大人了。天保佑,喝冷水,吃粗櫥飯,四季無疾病,倒發育得這樣快。婆婆雖生來像一把剪子,把凡是給蕭蕭暴長的機會都剪去了,但鄉下的日頭同空氣都幫助人長大,卻不是折磨可以阻攔得住。
不管外界變化多么劇烈都無法阻礙蕭蕭的成長,與此同時蕭蕭的心靈也開始有了淺微的欲望。先是在爺爺的玩笑話中蕭蕭對“女學生”有了朦朧的向往,后是在花狗的“女學生”故事引誘下蕭蕭破身懷孕,她大膽地想到了逃進城去“自由”。可以說,在蕭蕭心中一直有個“進城”做女學生的夢。
盡管鄉人對女學生的議論多有嘲諷戲謔:
她們不洗衣煮飯,也不養豬喂雞;有了小孩子,也只花五塊錢或十塊錢一月,雇個人專管小孩,自己仍然整天看戲打牌,或者讀那些沒有用處的閑書。
但這對肩負沉重勞動的蕭蕭來說,無疑具有致命吸引力。透過女學生的外表和行為,蕭蕭明白了什么叫自由,她也想去看更大的世界:“花狗大,我們到城里去自由,幫幫人過日子,不好么?”此時的蕭蕭和子君一樣天真,她忽略了自由之下的支撐。還是花狗更明白生活的真相:“你想逃到城里去自由,不成的。人生面不熟,討飯也有規矩,不能隨便!”但蕭蕭對自由的向往卻很確鑿。
假如輕率地把童養媳蕭蕭的生活和女學生做對比,蕭蕭無異于生活在地獄:
她們(女學生)都會花錢,一年用的錢可以買十六只水牛……她們自己不養牛,卻吃牛奶羊奶……她們無事時到一個唱戲地方去,那地方完全像個大廟,從衣袋中取出一塊洋錢來(那洋錢在鄉下可買五只母雞)。
蕭蕭卻只是每天干活。沈從文盡量模擬純粹農人的視角去書寫城中生活,這雖有夸張和不實的嫌疑,但總體特征確實把握得當。女學生的新潮與自由,大膽與開放,不過最為重要的是“她們都很會花錢”。這是一個農人最直接也最重要的考量,制約年輕人進城的最大要素也在此。蕭蕭卻一出生就沒有資本,如今祖父不可能放走一個壯勞力。蕭蕭想要出逃卻失敗,再之后孩子出生,蕭蕭進城的路就此斷絕。故事在一片溫馨的假象中結束,蕭蕭依舊在勞作,生活在過往的重復之中。物質的匱乏打敗了子君和涓生的結合,也打碎了蕭蕭的進城之夢。
假如蕭蕭真的進城又會如何?從上文的分析不難得出結論,不是死就是淪為娼妓。這居然讓人為蕭蕭感到慶幸?沈從文在對比的坐標系中寫作,如果進城后需要變得虛偽,出賣身體,或者死去,那么他寧愿讓主人公在另一極好好活下去。站在今人的視角很容易將現代生活視為理所當然,并以今人的標準或一堆抽象理念對沈從文展開批評。但假若回到上世紀20年代的現實情形,卻可以理解沈從文的目的和價值何在,也可以理解他一以貫之的“鄉下人”邏輯。盡管子君學到新思想并成功出走,但是她依舊沿襲著女子古舊的依賴性、從屬性、物質性本質。她們只是學到了西方“新女性”的皮毛,卻沒有創造新的價值和意義,她還是依附著另一個男性、持家做飯。這是近現代以來中國婦女解放運動現狀與本質所致,它并非出自女子自身的主動,而是一場外在的運動。這也就導致運動如無根的浮萍,缺乏現實的根基。
沈從文對女學生的書寫蘊含了對中國婦女解放運動的反思,對中國女子教育的批判,對都市文明現代性的反思。蕭蕭盡管沒有成為新女性,但她通過辛勤勞動和生育創造了自己的價值,在物質上實現了“自主”,也終于被“幸運”地重新接納,破除了虛妄的“自由”。個中有許多偶然性,但也因此看出沈從文的意圖所在。蕭蕭被花狗拋棄后,“她常想,我現在死了,什么都好了。可是為什么要死?她還很高興活下去,愿意活下去。”這是鄉村生命生長的自然性,她每天都看到日頭。對沈從文來說,活著比死去更偉大,他要好好地活。但阿毛卻背棄了自己生長的鄉土,她選擇了死。子君也想到了死,她無法承受這“沒有自由與愛”的落差。夢珂進城卻成為新的商品,在資本交換中再度喪失自我、生不如死。需要注意的是,在這生與死的對比中,并不意味著童養媳是更好的結局,也并不意味著沈從文是“封建衛道士”,而是說需要在意識到現實局限的前提下更好地理解文本。事實上,沈從文已打開一條“通道”。
作為生活在城里的鄉下人,沈從文比鄉下人更了解城市,真正的女學生絕非鄉人所議論的那樣。沈從文之所以要書寫鄉人談論中的愚昧與荒誕,恰恰是為了打開一條通道。他沒有直接去批判鄉下人的某種理念,而是在他們的日常中展現“不適”,并為接下來的變革營造空間。女學生的出現是變革的前奏,它意味著舊生活的崩潰:新式女子將會越來越多,連一個不識字的童養媳都在向往城里的生活。自由終究會到來,但是需要慢一些、慎重一些。伯父已不讀子曰,沉潭多是讀過“子曰”的族長愛面子才作出的蠢事,也如“究竟是誰定的規矩,是周公還是周婆,也沒有人說得清楚”。封建的衛道士已不復存在,禮法不再被嚴格遵守,人們的思想意識正在變得開明。蕭蕭在結尾希望給兒子娶個女學生,這也是思想變動的一部分與“夢想的傳遞”。在四季節令的循環中,蕭蕭的身體和意識都在成長。《蕭蕭》并不是一個死的循環結構,她固然沒有進城,但她的后代終有一天會進城的。
行文至此,我并非一味反對自由、平等、解放等一套意識觀念,也并非為沈從文書寫童養媳辯護,我只是試圖從線性發展的對比眼光中重新回到歷史現場,并觀察觀念落地的過程來反思觀念本身。站在今人的角度,識破蕭蕭身上的枷鎖極其簡單。但只有站在特定的譜系去理解西方觀念之“新”,才不會動輒以之為武器來批評農村之“舊”。假如進城是成長的唯一邏輯,那么農村還需不需要存在?與此同時,唯有站在漸進的角度來理解鄉下女孩進城道路的艱難性和曲折,才能更好地思考其成長的可能性,并提前了解前路的危機。這意味著走出觀念的激進、單一與偏執,重新打開成長的空間。在觀念的實際生成中,還有漫長的道路。作為最早的現代性反思者之一,沈從文告訴讀者:進城并不是唯一的道路,成長并非單一邏輯。
沈從文的思考也和延安的農村運動相契合,同時呼應了整體的鄉村變革。假如一味地注入新理念,那意味著現實成效的極度缺乏和充分的低效:
在陜北的農業環境,家庭依然是生產的堡壘,破壞了家庭,也就妨礙到生產。從前那些女同志下鄉工作,將經濟獨立男女平等等一套理論搬到農村去,所得報酬是夫妻反目,姑媳失和,深深的引起民間的仇恨。現在呢?決不再提這一切,尊重民間的傳統感情,家庭仍是神圣的。婦運的“同志”,決不再把那些農村少婦拖出來,或者挑拔婆媳夫妻間的是非了,而只是教她們紡線,賺錢,養胖娃娃。一句話,是新型的良妻賢母主義。(《毛澤東訪問記》)
對于個體而言,首要的是生存。假如不具備一定的物質基礎卻非要去觸碰烏托邦,那就會有毀滅的危險,如子君、如阿毛、如夢珂。反思婦運,反思成長邏輯,也是思考理念和現實生活接洽的可能性。
沈從文在《論家庭》中說:“中國女性在傳統與西方之間到底該如何獲得人的主體性?”這是需要一直思考的問題,只有考慮清楚了,人生的成長之路才能越來越寬廣。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2020級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