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榆渡的船
站在大悲寺的春天,或更高的位置
大榆渡的船,像一片細葉
渡眾生,渡自己,也渡日月星辰……
到了對岸,回首再望
透過涪江煙云和一波三折,那條船
還是像一片細葉
這就完全不是一個比喻的問題了
有些龐大的事物,看明白了
就這么小
洪 水
在老家太和鎮的河堤上,我見識過
這樣一場洪水,一位年過七旬的母親
在唯一的兒子,為救一個落水女孩而葬身
魚腹時,洪峰轉瞬就漫過她的眼窩
但最終并沒有傾瀉下來,撕心裂肺的痛
突然被泥沙堵在了胸口
但當那個獲救的女孩撲在懷里
一聲一聲叫她奶奶的時候,心里那條河
一下決堤了,洪水,嘩地涌出
她的眼眶
侏羅紀公園
舊時光是侏羅紀公園最古老的文物
它離你越遠,你的一生就越顯空洞
不管你是否走過漫長的彎路,即便已經
繞開遺址博物館,過了時間給你挖的某個坑
但你最終還是晚了一步
就像侏羅紀晚于三疊紀,諸子百家
晚于蒙昧時代,愛晚于恨,你深深的遺憾
晚于無盡的蹉跎,那些遠去的一切
也許早已跟你彼此生疏了,但滿園的花草
還是會湊過來跟你親近,即便是冬天
落木蕭蕭,你仍能看見過去的歲月
不管是自然流逝的,還是被你消磨掉的
依舊各有動人之處,如果風輕云淡
幾聲鳥鳴從林子里傳來,那是被虛度的
時光,以另一種方式,引起了你的注意
那些一分一秒散去的光陰,在眼前虛構的
遠古時空中,被塑成恐龍,被當成硅化木
被養成流水、溝壑和湖光山色
讓你一遍一遍地看,一遍一遍地心痛
謁陳子昂墓
當我側身進入陳子昂墓園時,一代詩風
正吹過涪江寬闊的江面,我無法預知
它最終將吹往何處,但我知道
這風,曾翻開過全唐詩
當那一滴“獨愴然而涕下”的淚
被吹到地上一千三百年后,我意外地
發現,一滴淚永存的方式,竟然是
固為墓
那些用詩書和兵器無法排解的憂
在墓后化身為蒺、為蘭、為竹
讓漢魏風骨,在當代有了具象
而風中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
橫看豎看,分明都像是陳子昂的雕塑
當我深深地把腰彎下,我很清楚
我這是在向一滴淚鞠躬,也是在向
一場風鞠躬,抬眼望時,已不見古人
連墓碑上的碑文也幾乎風化殆盡了
我知道,這些文字只是看起來模糊了
它們正以另一種方式越來越清晰,它們被
接踵而來的朝圣者,一遍一遍從墓碑上
念下來,刻進了自己的心底
射洪鍋盔,或對一句古詩的翻譯
“汗滴禾下土”,可以譯為:麥粒,像汗珠
一樣,被種進了土地,但不能直接
把一滴汗水,譯成一粒麥子
汗滴維持著麥子的水分,也雕刻著麥粒的形狀
一顆麥芽拱破泥土,把太陽托上山頭
又把葉片像手指一樣張開,死死撐住黑暗的
重壓,對這個過程的翻譯,你務必要
多費心思,一旦把一粒麥子要承載的風雪
翻譯掉了,或者把麥粒中的汗漬與酸楚
翻譯掉了,那你一定是膚淺的
一粒麥子從播種開始,就注定要經歷它的風風
雨雨,
就像地里的鄉親,一生必須要從
這句詩里,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譯出
祖祖輩輩命中的朝露與泥濘,而我們
只有低下身子,與之保持深度的默契,才能
體會到一粒麥子,從播種、施肥到揚花、抽穗
需要經過怎樣的煉獄,從而精準地把握
一捧面粉,在新陽街那個師傅手上
被打成鍋盔,打成生命中的太陽
又需要經過多少的搓、揉、擠、壓
才能拿捏好如此圓滿的分寸
登云塔
登云塔立于世外,是太和鎮唯一高于
現實的建筑
塔層層開孔,接納眾生許愿和傾倒苦
塔的內心,也會空出來,容世間難容之事
對于迷失之人,塔是一顆鋼針
把他們一個一個,從謎團里挑出來
心中有過不去的坎,塔又像一根道閘
立起來,仿佛某種放行
塔身將一盤散沙和零磚碎瓦砌到一起
層層堆砌,層層向上,即便是黑夜
天昏地暗,只要有一絲光線,從四周
射到塔上,整個城市的高度,很快就會
在山頂亮出來
花果山
在花果山,我習慣用肉眼遠眺,從不借助
望遠鏡 ,看望遠鏡里被拉近、被虛構的萬物
肉眼能看見群山逶迤、花開花落
但很多時候看不見山外有山,更無法看清那些
深藏不露的危巖與陷阱,以致讓我總難在
進退之間,精確地拿捏分寸,甚至誤把那些
一眼看不到邊的地方,籠統地稱之為遠方
即便如此,我對肉眼的真實感依舊充滿了信任
盡管它總是讓我在緊要關頭一腳踏空
甚至讓我,在低矮之處陷入泥濘
我仍固執地認為,有些事物并不一定非要看得
那么清楚,就像霧里看花,就像有時候
遙望太空,我們需要一種朦朧,一種不著邊際
與似是而非
蒲小林,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四川省詩歌學會副會長,《詩刊》遂寧創作基地主任。作品入選多種年度選本和選集,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法、德、日、韓等多種文字。著有詩集《命運的風景》《時光的背影》《也不是因為風》《十年:蒲小林詩選(中英版)》,以及散文集《靈魂的聲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