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或者我（組詩）

活 著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循環往復

面對沒完沒了堆積如麻的這事那事

落滿塵埃的肉身，被俗務緊緊纏繞

欲壑難填呵，這可怕的萬丈深淵

想掙脫卻無計可施，人性的軟肋

有時真想，干脆當個和尚算了

還自己一個清凈，將一切歸于虛空

試問，這滾滾紅塵允許嗎？

禁不住舉目四顧，看橫空的空白

蒼茫一片遼闊，還有無序的有序

驀地有一束光撲面而來，令人猝不及防

方知它叫春光，原來自己站在春天的腹地

原來歲月錚錚有聲，春光葳蕤而河山無限

況且愛我的人一直懷抱著殷殷期許

甚至把期待之線拉長成地球的圓周率

左邊是看得見的揚眉，右邊是讀不盡的吐氣

在時間之外，自覺用手掌撫摸胸口

如觸摸到滄桑的痛點，信口喊一聲天地

似有一股洶涌正要決口，難以自持

足可把酒賦詩，但獨飲無趣

罷了罷了，唯有沖泡一壺最愛的香茗

用閩南式功夫茶過濾時光，自我解嘲一番

透過澄澈茶水，發現自己表情依然蕩漾春風

眼神照樣不息騷動著茶氣的色香味

讀懂自己多難啊，想寫好一撇一捺的人字亦然

哪怕早就想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多想執一弧高科技的激光，照亮清凈六根

然經過前后左右的細致推理，平心靜氣求證

認識論的自己，想當和尚的資格其實并不具備

畢竟欠缺弘一法師當年的鐵石定力和悟覺

這時恰好友人傳來信息，說你是有金剛鉆的

看來烽煙不熄，唯有再攬一堆瓷器活挽轡前行

大雁或者我

偶爾抬頭，邂逅久違了的

排成人字形或一字形的雁群

一邊飛著，一邊發出嘎嘎的鳴笛

疑是白樂天從大唐那邊傳來回聲—

風翻白浪花千片，雁點青天字一行

高高的，喚醒了我的審美味蕾

它們把快樂閃爍于浩瀚的天地間

那聲音在呼喚著什么，又在傳播著什么

此刻，感覺自己就是一頭大雁

把孤魂放逐于南十字星空下

好比大雁千里迢迢向南遷徙

都在尋找溫暖的去處，都想放懷于天空的

湛藍。只是深感浮生有點孤寂或落寞

伴著陣陣雁聲，一陣風猛地吹來

撞響我的靜觀，雁群里突然找不到自己

到底是我非大雁，還是大雁非我

畢竟，大雁沒有生存的重負

大雁可以不懂人情世故，置身事外

大雁可以傻傻的，不用整天想那么多

哪怕我傾心于大雁那樣翔舞的自由自在

但翅膀是隱形的，想飛的時候

姿態常常痙攣，下意識撫摸沉重的肉身

方才發現，原來自己并非真實的大雁

還要抓住韁繩的語言繼續策馬江湖

天空之城太大了，比照我居住的

車水馬龍的都市，還有蟄居的空房子

顯得多么渺小啊，抱緊自己時

回首，諦聽著漸行漸遠的雁叫聲

視線恰好正對著季節虬枝伸向天穹

而地球照樣在自轉和公轉

大雁還是大雁，我還是我

我的江山依然遼闊著自己的遼闊

下沉或者上浮

下沉的時候，你把自己置換成一艘潛水艇

以低調的角色在水底調整姿態和航向

哪怕隨時可能遇到暗礁，乃至暗流洶涌

你想尋找的奇跡一時線索不明

上浮的時光，你以巨帆張揚的風姿

犁開一片藍天，掀起千堆雪浪

即便是孤帆遠影，依然直面風狂雨暴

你把時間繽紛的色彩，投射到自己體內

在上與下的夾縫中，你抓住什么

在沉與浮對壘的地帶，你該如何應對

下沉與上浮，沉下與浮上，如此交替出現

鑲嵌在同一畫幅里，只是這世界未曾有一刻靜止

以上下以浮沉來回折騰，連做夢時

你都在呢喃，重新探尋獨屬自己的線路

該鼓翅的時刻終會光臨，那時菩薩現出金身

不論遠近高低，都投注一束束驚異或艷羨

莊子夢鳥

先祖莊周以夢蝶聞名于世

有人說，這是美學原理上的變形記

或優雅，或神秘，或帶有禪意

我繼承衣缽，最初常常夢蝶

走的路多了，想的東西多了

我開始夢鳥，或者說是鳥開始夢我

鳥夢見我時，總是默不作聲

好像應驗了此時無聲勝有聲

我主動言說，自己曾經夢蝶過

但更多的時候是夢鳥，因為

我本身是一只笨鳥，唯有先飛

我夢見鳥時，不禁雀躍歡呼

渾身張開羽毛，甚至長出隱形翅膀

南來北往，承受光的映射

且自帶一道原色，天空可以作證

為此我將自己命名為一只飛鳥

我夢鳥，或者鳥夢我

其實已經不重要，關鍵是

被夢點醒時，仿佛是神靈的旨意

瞧，天地正在選擇修辭，且充滿光

披上光芒的我，此刻變成為一只神鳥

在光影交錯的鏡像和景深里

我和鳥在夢里，如此這般相遇

儼然兩束神奇的光，是進化

還是開化？我和鳥都說不清楚

卻構成另一個莊子夢鳥的傳說

故鄉那朵云或者花

可惜這么好的花一直在故鄉守望著

采蜜者只能在遠方伸長脖子拉長視線

無休止地欣賞蜜蜂的自由自在

其實是想采擷海邊故鄉的那朵云

捧在手掌心里，像掬起一朵花

盡情吸吮氤氳自然氣息的精華

以不同的角度，或者姿態

哪怕千年之后，有人將你當成蜜蜂

甚至命名為采花大盜，你皆欣然

接受，當那朵云像花一樣存在

你就放聲唱故鄉

莊偉杰，閩南人，旅居澳洲。詩人作家、評論家，現為山東大學詩學高等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員、《中文學刊》社長總編。曾獲第十三屆“冰心獎”理論貢獻獎、中國詩人25周年優秀詩評家獎、第三屆中國當代詩歌批評獎等多項文藝獎，作品、論文及書法等入選三百余種重要版本或年度選本。至今出版專著20部，主編各類著作70多種，發表400余篇學術論文及文藝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