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告訴我一個真正的遠方（組詩）

無 法

無法寫天，天是鷹的，就讓鷹做我的云吧

無法寫地，地是農民的，地里長土豆

地下埋人，死人有磷火

無法寫生與死，生的喜悅，死的悲傷

有時候把生寫死了

有時候把死也寫生了

生死兩茫茫，無法說，閉會眼睛想想世界

無法寫我，我戰栗，膽怯

恐懼時拿不起一把刀，雙手舉不過肩

我無法暴躁，活過青年時光，頭頂脫發

言語口齒，越無法越平靜

平靜成行云流水

也無法寫水，水是活的，寫一個死一滴

無法寫字，字太大，寫太小

秋風辭

還有些風在路上，我不讓動，它不動

還有些秋日荒涼在路上，地不荒，它不荒

還有些秋風需要吹一吹

從白日到夜晚，從清風到明月

都該被吹吹。

還有我也該被吹吹，吹我每一寸肌膚

吹我的謊言，如吹歷史課的虛偽

秋風吹久了，就成了一把利刃

它割一把青草，喂一段秋詞

它越割越快

遇水殺水，遇河砍河，遇山鑿山

它越割越快

手法狠準猛，手法也逐漸有了悲情

它覺得或許該有座山的模樣

不高不低，不尖不平，任風宰割

秋風有時候會坐下來

它想有夜的心臟，有北方的豪邁，有沙漠

有胡楊的豁達樂觀

它還想有一面鏡子，可與春風夏炎為伴

順帶看看自己衰老的印跡

如果有黃昏在鏡子里，那最好

借著微紅的醉意，它也能照亮悔意

秋風不遠，我摸得到單薄的良心

秋風吹大地，大地枯黃

秋風也會蜷縮在人民廣場的長椅上

它微苦，凄涼

有人喊著：秋風吹，戰鼓擂

美人醉，盼君回

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秋風愣了，愣成了屋檐，愣成了高原

從一朵潔白的云開始吧

做個隱晦的人，與太陽對話

像一朵潔白的云，輕飄飄地

送快遞。寫上愛，還有對他人的恨

該從一朵潔白的云開始吧

不砍柴，不喂馬，不開花，不恨

如果不恨的話，我就要

站在云的高度，畫他們肖像

我也是那肖像中的一位，眉毛細長

胸藏萬里天空

畫久了，我站成了一朵潔白的云

星空無垠，星空無語的時候

我在云的高度，你們不懂

巴扎志

深秋，入巴扎，賒一張舌頭

嘗喉嚨咽下的祝福

在巴扎上我認石榴為兄

用雪菊修補昨夜宿醉的城

得一碗酸奶子

讓我在路邊學一塊石頭

我不想做體內發霉有江南梅雨的石頭

不愿成為坐滿草原吃草的石頭

我要做巴扎的磨刀石

飲下人間煙火

烤著孜然羊肉，產下一群鴿子

我喊一聲疼

南邊風沙不見了

北邊的河躺進舌苔，它不能暴露

冰川與山谷

我在巴扎上扮演一位遲到的行者

我認得一些奇特的朋友

我和他們抱在一起，猶如懷中抱月

猶如一朵寂寞的花擁有辨識風向的天賦

不饒人啊

在巴扎上，我饒不過一些風，一些無法悟透的志向

白天用它灌醒蒼茫

借著銀河之光，我唱調子最高的歌

悲傷起來，巴扎是一寸藍天

一段念完，在藥茶里泡濕的經文

我蓄發明志，為巴扎著書立說

說世間詞，奏官家的樂

色 彩

也許，真的有那么多色彩

來到這世上

此刻該謝謝這個地方

它明媚的雪色

一望無際，石頭連著天

天黑下來之前我看到

大街上逐漸涌動的人潮，裹緊了

那一扇扇大衣

背后天堂的煙囪

是啊！天黑下來了。

在這個朝西的山上，我應該更加獨立

普通的土和普通的石子

它們想通了

干凈的笑聲讓我想起秋天

想起那一朵朵

落葉驚奇的哭聲。

那哭聲好慘，像一聲長長的悲鳴

在這巨大的色彩里，我沒有睡夢

不想說話

周身無一物。因為它的巨大

壓著我，但是我不說

一朵云飄過巴爾魯克山

一朵云飄過巴爾魯克山

它細小的神經顫抖著墜地

遇見放羊人和干旱

一片干旱區域讓人吝惜

花朵在緩慢盛開

鮮紅的，帶著淡淡的光陰

一群悠遠的鳥雀? ?我無法叫出名字

可是它們的嫩嘴唇上時間長遠

這使我感到無助和孤獨

我想起那朵云帶著一本從未讀過的書

或者它是一位鄰近村子的姑娘

她看見了我? ?我卻沒有看見她

這是千里之外干牛糞燃燒出的云

昭示著一種未知和空白

我的周身有一座山在起伏

在高低不平地來回運動

它們相互照應著沉默不語

和田如玉

是的。我是帶著鐮刀和半湖清水來的，在新疆

在西域的一大片胡楊林

三只狼咬碎了

沙漠。今天，我才知道

土地給我送進了脊梁骨、鐵

那些刀子上

刻著馬赫默德·喀什噶爾和月亮

可是，你們看。看這河水

看這兩束淚光能否寬恕我的罪惡

那是出玉和石榴的河啊

誰在河里撿拾白云，誰必然在河里擁有來世

請靜心祈禱

但愿夜色如常，西瓜甘甜

下午五點。這個時刻該是夢境的，該是山狀的

然而

那些從塔克拉瑪干而來的風

那些鷹的孩子、田的子民，該有多疼啊

我知道，這刀子上有藥

有一朵仇恨的花，艷如黑夜

此時，風吹著我們。風吹著逝者血紅的頭顱

吹著一片安詳的夕陽下

白色的憂慮。

喀納斯之夏

湖水與湖水之間藏著魚

暮色前請接納下這些遠道而來的吟者

他們的頭上鮮花紅艷

喉嚨內外來的聲音隨風在森林里闖蕩

夜色下看見夏日炎熱

汗水從脊背上開始回歸泥土

如今什么才是安靜中折返的路途

山石與山石之間埋著歷史

一只鷹的眼睛在旋轉? ?迷茫

多情的日子? ?多雨的季節

還有我戀愛的姐姐

當這個中午沿一朵野花而上

遇到五年前干癟的種子

有一種厚重無法言說

在這個夏日保持沉默安身于一堆亂石

木屋與木屋之間鑲著生活

于此而去，將有草原。

一條河流的影子名叫“月亮灣”

神仙駐足的路上一只鴨子飛了

喀納斯，喀納斯，風才吹過

火熱的嘴唇上天鵝起舞

只有水和夏日茫然無措

只有我們的手指觸動雨水飄搖

時光歌

前些年我遍走山野，飲下清光、明月、塵土

我的體質愈發厚實，靜寂在內部

流動如癡呆荒野。我獨自滿足陵園在心底

瘋狂擴張，它再次生長時

肺泡里堆積起三座大山：少年、窖酒、情愛

春風拂面吧，它們盛開著最后一季紅花

我坐在外層，雙腿并攏，像一尊即將拆除的

石像

我把這些年默默祈禱過的禱詞又誦了一遍

把年輕時打過的架，罵過的人，重新翻出來

在心里，以濃茶和他們和解

剩下陰暗面，我要枕著它，念著它

這古老的折磨使我失眠，眼皮浮腫時

我還看得清，世界多么含蓄

寂寞與此生的枯萎，正賜我蒼綠地死去

阿勒泰

我知道金子但我絕對不能開口

受戒之日必將風雨無阻

如果有一座山的舌頭帶著干旱

那么光明是極點? ?在駱駝毛上閃爍

公元前一群馬在風中迎面而來

在那個雪夜里一位老中醫黯然長逝

我全身都在諦聽這片土地古老的歌謠

月亮在遠處? 月亮一直都在遠處

沒有靠近，一道身影瞬間飄過

我則周身無力，躺在草原的肚臍上

此刻一切都是空的? ?草是空的? ?天空是空的

甚至大地上我站立的軀殼也是空的

在石頭上我愿意用一張羊皮換取塵埃

陽光下痛苦和河流杳無蹤影? ?腳印多疑

沒有人告訴我一個真正的遠方

沒有人告訴我一個真正的遠方。真實或虛假

都被異鄉的風景遮掩著，密不透風

這個冬日的中午煩躁和寒冷同時抵達

冬日午后，陽光比往日更加吝嗇

太陽在雪片上閃光，隱現出許久的箴言

此刻，一如三年前在村莊母親的熱炕上

再次用手搭建向西的土灰色道路

這個季節深處內心的沉默越走越淡然

如果能有更長的時間遙望黃土高原

那些暗黑的冬夜邊緣模糊的貧瘠和傷痕

內心平靜? ?頭頂的星辰河流如我一樣平靜

無法對誰訴說隱秘之地的痛楚和思念

甚至整片雪的到來也難以彌合內心深處的潰敗

仿佛時光早已穿透風干的言辭而成為擺設

沒有人吟唱幸福? ?沒有人在干旱到來之際祈雨

我最熟悉的風也將從另一片山陰里離去

而風吹草動和夏日的收割還要在饑餓中到來

沒有人告訴我一個真正的遠方

民謠和送亡靈的嗩吶

已隨遠逝的淚水悄然寂滅，荒涼的高地緘默不語

旱子， 生于1986年，現居烏魯木齊。新疆首位前往珠峰南坡（尼泊爾一側）采訪的媒體人。新疆作協會員、新疆生產建設兵團作協會理事。詩作發表于《星星》《詩選刊》《詩歌月刊》《綠洲》《西部》等，出版長篇小說《西域天書》《我的羅布泊考察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