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前

東晉女書家衛夫人《筆陣圖》曰: “點如高峰墜石,橫如千里陣云,豎如萬歲枯藤,撇如陸斷犀象……。”衛夫人對書法筆畫的闡釋,給后學者啟發頗大,既描繪了書法線條點畫的生動形象,又道出了書法藝術的內在意蘊,尤其強調書法之精神氣象。
讀胡朝霞書法,給我第一感覺是線條筆畫力能扛鼎,氣勢如“千里陣云”,落筆猶“高峰墜石”,作品有大格局、大氣象。
“大”是胡朝霞書法的一個重要特征。“大”包含二方面內容:一是形制尺幅大;二是作品氣場大。
胡朝霞書法作品大多尺幅巨大,字也寫得極大,有一股雄強之氣。所謂“壯美”,給賞讀帶來了強烈的視覺沖擊力,這種創作審美意識在當今“展廳時代”具有較好的展覽效果,尤其在以小作品、小字為主體的展覽中,大巨制、大字形無疑占了“先入為主”的優勢,吸人眼球。不過,寫大作品與大字,并非每個書家都能善于駕馭的,尤其對女性書家來說更不易,寫大字作品難在筆力,更難在作品有大氣局。書法是書家精神氣質的外化,書法所反映的精、氣、神亦如書家自身內在的情感心跡,是書家精神與意志的真實流露,難怪不少書評家在談到胡朝霞書法時,都驚嘆于她的書法有“小女子寫出大格局”之氣勢。
在胡朝霞所創作的眾多書體中,最突出的是隸書。朝霞在隸書領域已探究摸索近三十年,其隸書具厚重、開張、大氣、古樸之大氣象。與她早年隸書相比,總體承續了厚重大氣之風,如今再讀她的隸書,其線質、字法、章法乃至作品意蘊又有一些新的內涵。
從書法審美看,北碑、篆隸乃至唐楷均可歸屬于碑派書風,書法作為線條藝術,其線條質量的高低,在某個意義上可以看出書家藝術水平的高下。碑派書法線條多厚重、遲澀,質感豐富,有趣味,線條猶萬歲枯藤,亦如屋漏痕,具金石味。胡朝霞力求在傳統經典中吸取營養的同時,往往還于行筆速度、輕重提按、藏露頓挫、墨法甚至工具等方面來追尋獨特的線條藝術效果。如她近期創作的隸書《登天走山》五言聯(240㎝×60㎝×2),形制大,線條壯實厚重,書寫善用濃墨,充分表達線質的力量和厚度,其濕筆濃墨能力透紙背,可謂入木三分,枯筆處又見蒼茫之致,運筆如千里陣云,一股雄強豪邁之氣,催人振奮與激情。筆法上,落筆多藏頭蓄勢,在恣肆遒勁的行筆中,在線條節奏的收放中有變化。
清傅山指出:“寫字不到變化處不見妙,然變化亦何可易到?不自正入,不能變出。但能正入,自無婢賤野俗之氣。”所謂書法的“正入”即學書得從古典傳統法帖入手,“正入”后還得“變出”,學書者開始時應“有古無我”,以后再慢慢做到“古中有我”,最后達到“以我為主”,這也是我們平時常講的“入帖”與“出帖”。當然,書家不管走到哪一步,都要做到“與古為徒”,敬畏傳統。胡朝霞書法重傳統,經“正入”之法,其隸書重點汲取了《好大王》《張遷》《金剛經》乃至唐碑等經典名碑營養,如今,她的隸書已經有了自己的一些面貌,可謂“變出”,在線質的內涵上,她能自由地表達自己的筆墨個性,作品呈現了厚重、拙古、大氣之風。
隸書以漢代為最高峰,至清又出現百花齊放的局面,當代書家又在隸書的章法、結字、墨色諸方面作了積極的創新探索。胡朝霞的隸書既講線質,亦重字法。字法上,她善于漢隸中融入篆意,豐富了隸書的結構造型,使隸字更有古意和趣味,同時,她于隸字結體又增加了一些對比關系,所謂“務追險絕”。收與放、開與合、長與短、疏與密等,大大豐富了隸書的形態變化和內在意蘊。如近作隸書王安石《游杭州圣果寺》:“浮云連海氣,落日動湖光”聯句,“浮”字右部“孚”上收下放,豎彎鉤寫得極長,并穿插到左邊偏旁下,整個字形呈現上緊下松,上密下疏。又如下聯第一字“落”,按常規字法,“口”字應小,以收為主,但作者有意識地把“口”寫大,該字的其它筆畫又作收斂狀,尤其捺筆緊收,這種字法給人一種新鮮感,稚拙又有“憨態”,很可愛。又如毛澤東《沁園春·雪》(360㎝×150㎝×3)隸書巨作,作者于字法巧妙構思,從秦隸(古隸)中得到借鑒和啟發,于隸字中滲入篆法,如“千”“公”“素”“文”“山”等字,把篆意自然融入隸間,看起來“非隸非篆”,“若隸若篆”,增添了不少古意與趣味,十分耐看。
由篆演化而來的隸書,其字形最大特點是“扁平”,傳統隸書改變了原來篆書形體上的“修長”,而成為扁平字形。當代隸書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在形態結構上也作了一些積極的探索。胡朝霞隸書字形總體上以扁平為主,但作者為尋求變化,打破了隸書“字形扁平”的傳統觀念,創作中很自然地穿插了一些修長等形態的字法,近作《沁園春·雪》,字的形態變化很豐富,長與短、大與小、輕與重、方與圓、篆法與隸法甚至楷法與草法,它們之間互相結合,又能做到整體較為和諧,可見,作者在創作中既會“制造矛盾”,又能“解決矛盾”。
近年來,胡朝霞書法有一個新的變化,其書法創作側重“大”的同時,又把視角伸到了“小”處,她既弘揚大字、大作品,亦探究小字、小作品。
書家要全方位下功夫,就書體來說,書家應篆、隸、楷、行、草皆能,同時,還須擅大字,精小字。“大字難于結密而無間,小字難于寬綽而有余”,大字貴精到,小字貴氣勢。胡朝霞通過大字與小字各自的優勢,來完善書作的法度和內涵。大字重氣象,審美以遠觀為主;小字重精美,宜近察品味。她近期的楷書作品張愛萍《沁園春·江山登陸戰即景》(28㎝×12㎝),尺幅小,字寫得也小,作者取法魏晉及元倪瓚楷則,作品氣息典雅高古,雖為小楷,實則楷中有行,用筆靈動,筆法精美,字里行間滲透著隸意,同時也夾雜了魏碑方筆,寫得較自由隨意。可以看出,朝霞既善駕馭大字大場景,也能較好地把控小字,小字亦能達到“寬綽而有余”的佳境。

我相信搞藝術需要才氣與靈氣,二者需要人的聰明智慧。在朝霞近作中,我發現一個新的現象:巧落款,妙布白。胡朝霞很有知慧,她近年書作,作品章法有新變化,無論隸書還是行草,作品多以“小楷長題”落款。傳統書法落款有很多規矩和講究,如隸書作品一般用行書或行草書落款,行書或行草書作品落款宜用行或行草,隸、行、行草書作品若用楷書落款,傳統意義上說這是“大忌”,朝霞打破了傳統落款的觀念,以其“得意”的倪瓚式小楷作長題落款,卻讓賞者“耳目一新”,當然這種“落款法”并非她自己的獨創,但胡朝霞懂得“利用”,而且用得恰到好處。如《登天走山》五言隸書聯,上聯右上方以小楷題上五行,每行約30字,字極小,密密麻麻,但與正文厚重的隸字相比,款字留白就顯得疏朗,下聯左上方又用小楷寫上二行短題。這樣整件作品在章法上有了明顯的對比與變化,左邊題款少而疏,右題則多而密,題款留白與正文對聯留白也起到了變化,正文的厚重茂密與題款小楷的輕松疏朗對比十分明顯,故整件作品章法上有了豐富感,對比上有疏與密,大與小,輕與重,黑與白等的變化。
碑學大家康有為說過:“上通篆分而知其源,中用隸意以厚其氣,旁涉行草以得其變,下觀諸碑以備其法,流觀漢瓦晉磚而得其奇,浸而淫之,釀而醞之,神而明之。”在書法創作中,胡朝霞是一個多面手,隸書、行草書、楷書、篆刻均有涉足,這些藝術類型創作風格較一致,書家于此能觸類旁通,難能可貴。值得一提的是,她的篆刻如其書作,大刀闊斧,厚重蒼茫,大氣中見精微,隨意處見法度。在諸多篆刻作品中,我個人更喜歡洋洋灑灑的魏楷邊款,如《岳陽樓記》《醉翁亭記》的作品邊款,篆、隸、楷、行之間都已打通,盡管是邊款,但在我眼里猶如一件經典“墓志”,氣息郁勃蒼茫,線條輕松跳躍,字形開合收放,心手合一,刀在她的手上猶如毛筆,游刃有余。
“學書有三要:天分第一,多見次之,多寫又次之。……而余又增以二要:一要品高,品高則下筆妍雅,不落塵俗;一要學富,胸羅萬有,書卷之氣自然溢于行間。古之大家,莫不備此。”以楊守敬《學書邇言》句,與朝霞共勉。
胡朝霞 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西泠印社社員,浙江省書法研究會副主席,浙江省書法家協會理事、隸書委員會副主任,寧波市書法家協會副主席。書法、篆刻作品獲國家藝術基金創作人才及滾動資助項目,獲浙江省文化藝術發展基金資助項目,寧波市文化藝術發展基金資助項目,獲文化部、中國書協、浙江省文化廳、浙江省書協等主辦展覽最高獎。入選文化部、中國文聯、中國書協等主辦重大展覽,如:偉業——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書法大展、盛世中國——慶祝新中國成立七十周年書法大展、現狀與理想——當前書法創作學術批評展、第十一屆中國藝術節全國書法篆刻優秀作品展、中國美術館當代書法邀請展。被專業媒體評為中國書法十大雙年度人物,中國十大女書家,入選寧波市“六個一批”文藝人才,獲寧波市五一勞動獎章。作品20次入選中國書協主辦展覽,10余次獲浙江省文化廳主辦展覽金獎。在中國美術館舉辦大道無極——胡朝霞書法篆刻藝術展,10次舉辦個展并出版同名《作品集》。書法、篆刻作品被中國國家博物館、中國美術館、國家藝術基金、中國藝術研究院、西泠印社、天津美術館、浙江美術館、北京水立方等機構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