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蘊嶺中國社科院學部委員、山東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院長
在國際發展環境的變化中,安全議題變得越來越突出,幾乎嵌入到各個領域,從政治、經濟,到社會、文化;從國家層面、公司層面到個人層面。在復雜多變的時期,強調安全固然非常重要,但如果讓“安全化”成為主導,并且用處理安全的手段應對和解決所有問題,則可能會產生偏離,也會對發展環境造成損害。
全球化發展的依托是開放的市場,支持開放的政策,企業和個人利用良好的環境進行投資、生產和開展其他活動。因此,全球化大大推動了世界經濟的發展,使得幾乎所有國家都參與到世界發展的網絡之中。但是,開放的環境下,一些國家被沖擊、排斥,甚至被邊緣化的風險也在增加。而且,隨著風險的增大,應對國家層面安全、企業經營安全和個人安全的意識就隨之增強,并且會為此采取行動。
經濟與社會的信息化、數字化、網絡化,推動了經濟與社會現代化的發展,創造了經濟與社會運行的新形態和新結構。然而,信息化、數字化、網絡化也大大增加了經濟與社會的脆弱性和風險性。比如網絡癱瘓,有的是因為網絡擁堵等技術原因,有的則是受到外部的攻擊。而在特殊環境下,比如沖突、戰爭、自然災害等,還會給信息、網絡帶來致命性的損害,因此,信息安全、網絡安全等被置于越來越重要的位置。
新冠疫情的擴散和延續使得國與國、機構與機構、人與人之間正常的交往中斷,使得依賴于交流活動發展的經濟社會陷入困境。從國家層面,如果一些涉及國家基本供給的原料、產品過度依賴外部,一旦供應鏈出了問題,就會危及國家社會的穩定與安全。從企業層面,參與國際分工基礎上的供應鏈一旦中斷,生產和相關經濟活動就會受到很大的影響,甚至是停滯。因此,疫情的蔓延和延續促使政府、企業和社會對安全保障進行反思與重新認識。
國際力量對比發生重大轉變、新興國家崛起,對原有強國的地位、利益和影響力形成嚴峻挑戰,引發國家間戰略競爭加劇。在戰略競爭中,各方都力圖維護優勢,對競爭對手施加限制,使得貿易、技術、投資本位主義等得到政界與社會公眾的支持,甚至助長極端民粹主義得勢。特別是,以中國綜合實力快速提升為背景的中美競爭戰略化、政治化、意識形態化趨勢凸顯。美國從“美國優先”到“全面戰略競爭”,采取貿易制裁、組建基于信任的供應鏈、半導體聯盟等,把經貿問題戰略化、政治化、安全化,把力量對比變化提升到了“制度之爭”。
烏克蘭危機也引發了新的復雜變化關系,它使全球能源、糧食、肥料交易大幅度減少,甚至中斷,也使價格大幅上漲。而它對俄制裁又對國際投資、貨幣和金融產生重要影響。除了戰爭本身造成的安全問題外,就發展而言,也大大增加了國際社會對安全的擔心。特別是戰爭持續,甚至擴大所造成的嚴重后果,更使得發展的國際環境惡化,人們擔心,世界經濟可能會陷入更長時間的嚴重危機。
安全因素的凸顯,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人們對國際發展環境的認識。總的看,經濟社會發展中的安全因素增強,國家、企業、個人對安全的認定和設定都會發生改變。在復雜形勢下,不確定因素、不安定因素增加,采取必要的安全應對措施是自然的,這包括采取針對總體安全的綜合應對,針對具體安全問題的應對,也包括自身行動措施和開展國際合作的應對。在相互交往聯系非常緊密的今天,各國之間開展合作應對尤為重要,而采取以鄰為壑的辦法不僅會傷及他者,也會損害自己。
一個非常值得重視的趨勢是,在安全因素凸顯的情況下,很容易產生“泛安全化”的導向。所謂“泛安全化”,是指把什么問題都作為安全問題來認識和定位。在“泛安全化”的導向下,很容易把諸多問題都納入到安全范疇,用解決安全的方式來加以應對和處理。而應對和處理安全的戰略、政策和措施有其特點,往往表現出很強的排他性和強制性。比如,如果認定一項交易危害安全,就會采取阻斷的措施,即寧可不做,也不要導致可能會危及安全的問題。在國際經濟交往中,競爭總是存在的,經濟的競爭主要表現為開放環境下競爭力的對比,競爭本身也有促進更新和提升的功能,同時,經濟發展本身也有一個競爭鏈條的上下傳遞機制。在“泛安全化”的導向下,阻斷對方的競爭力提升成為一個“戰略性”設計,在此設計下,就會采取制裁、隔離、脫鉤等極端措施。在美國對華戰略競爭中,美國的許多政策措施就體現了這樣的特點,目的在于“不惜代價”阻斷競爭對手競爭力提升的渠道。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