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晨辰

在今天,搖身一變的“精神霸凌”正在以抽象化的形態,為現代人放大自身的憂慮,最終互相滲透互相改造,成為一場誰也無權斥責的合謀與共舞。
今年9月,筆者采訪了一位女性“Y君”,去掉她所有的身份和背景,Y君的工作內容是互聯網與藝術的交集部分,她本人有較強的藝術理論知識基礎,目前在一家互聯網公司參加了兩個月的工作并留下了這段體驗。
“兩個月前我加入了一家互聯網公司的藝術品相關部門的工作。首先,它具有互聯網公司所具備的先進辦公環境、全英文操作系統、每個人專屬的token代碼,以及公司自主開發的辦公自動化系統。為了方便居家辦公,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賬戶,與大多數互聯網公司一樣,打印一份材料都要刷自己的身份識別卡。基于這樣的辦公環境,從藝術圈這樣相對自由的領域進入,多少是有些忐忑的。因為這樣先進的一體化辦公設備,在任何一個畫廊機構都是沒有的,與資本無關,而是理念和思維的差異。
“起初,面對這樣系統,我真覺得自己已經成了圈上圈,仿佛可以驕傲地降維打擊了。但與此同時,由于對操作流程不習慣,我在好心的同事幫助下完成了第一周的工作。但很遺憾,我完成得很糟糕。從文章的選擇再到標題命題等,領導眼中的我是個不懂藝術市場的小白。我提出的所有問題,在對方看來都無知到極點,可以說任何一個接受過美術教育的人,知道的都比我多。這段時間,我小心翼翼地適應著這里的環境,盡可能地改變自己,盡管如此我依然錯誤百出。漸漸地,我開始跟隨著領導的認知,認為自己一無是處,什么都不懂,當然也不敢問、不敢說、不敢參與,僅僅是不想被別人當作白癡。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一件很小的事都涉及‘能力,我就是那個多加個引號都會被譴責的職場小白。
你不會自己選擇嗎?為什么這個拍場的內容不全面?你連什么是重要的都不知道嗎?我們關注的是現當代藝術!這樣的質疑和指責每天都會撲面而來。終于在一次爭論后,對方的結論是:你不懂藝術市場,不懂我們企業的戰略定位。于是我進入了新一輪的自我懷疑。

斯拉沃熱·齊澤克。他將精神分析、主體性、意識形態和大眾文化熔于一爐,形成了極為獨特的學術思想和政治立場,成為20世紀90年代以來最為耀眼的國際學術明星之一,被一些學者稱為黑格爾式的思想家。
這里每天都是晚8點后下班,盡管我知道在“大廠”中已算早的,但過了8:30回家就沒有公交車,不得不打車,這樣原本不多的收入又要大額縮水,因為我們完全不存在報銷這個環節。我通常在8:10左右離開公司,大約10點前到家,疲憊不堪,很多信息都無法及時回復,我真的不能像以前那樣與朋友吐露心聲。到家的瞬間我一句話都不想說,能說出口的只有無盡的抱怨,我甚至不知自己會不會在壓力中爆發得粉身碎骨。
但這一天還是來了。一周前人力資源部門的人找到我,告訴我我并不適合這份工作。她的言語給我的直觀感受是:你的工作能力差、學習能力差、溝通能力差、職場能力差。當晚,我在人潮洶涌的地鐵中不停哭泣,但又不敢哭出聲,怕被別人看出來。所幸當時我用口罩遮住了這一切,保留了我那不堪一擊的尊嚴。
我本人并不是將一切歸于壓力的人,離開那里后我開始反思這5周以來的工作狀況。可怕的是,我竟然在那么一瞬間開始承認自己的確一無是處,直到一周后我再次接到知名藝術機構的策展邀請。
我逐漸意識到,此前那段時間,我的精神經受了一場無形的霸凌,這對個體而言好比一種無色無味的劇毒。這樣的體驗飽含可笑可悲,但與此同時,我也反問自己:這完全是別人的錯誤嗎?一場精神霸凌本身包含了施暴者與受暴者兩個身份,在施暴過程中,個體一旦失去辨別能力,最終也成為共謀者,與施暴者共同完成了對自己的精神施暴。”
事實上,在已經形成固化并被默許了的一些社會形態下,Y君只是以一份鈍痛感攫取了現代都市生存的體驗,這份“體驗描述”普通到看文章的你甚至會說,這不就是我們的樣子嗎?然而,這正是筆者想要探討的。
在Y君體驗這場“精神霸凌”的時候,我正在一個辦公商圈做藝術集市,剛好算是這個群體的旁觀者,這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當下年輕人正在過早地“老去”。集市上,年輕人們用前沿的互聯網詞匯討論工作,然后用倦怠的態度面對生活。他們在隔壁攤位大快朵頤著6元一支的網紅淀粉腸,并對藝術品攤位充滿迷茫與質疑。
在與一些顧客的聊天中,我感受到他們將全部的存在感建立在工作上,并以此為傲。如果Y君經歷的不是跨工作圈的體驗,恐怕也早已習以為常。然而對年輕人來說這又何嘗不是現代化、商業化進程中深刻無言的創痛?
早在上世紀90年代初,藝術家以翻盤80年代藝術的姿態來擺脫無能與沮喪,他們期望通過回到個人的具體的生活來重新尋找自身存在的依據,同時想建立起藝術家的世界。一些藝術家不再滿足于以審美來孤立自己,而是以體驗來感受自身存在,他們主動放棄在現實中對理想模式的追求,并把自我需求看作真正的社會起點,重建以個人為中心的自我價值。
然而在今天,尤其是在后疫情時代的生存壓力下,人們變得更加謹慎,如果對未來充滿擔憂,自然對當下所能把握的事物緊抓不放,我們不能簡單地將現代人與藝術家放在同一語境下,因此輕描淡寫地談論“掙脫與改變”,這就像另一種隱性的“霸凌”。齊澤克的《暴力:六個側面的反思》中談道:任何一個被媒體大肆報道的具體危機,永遠是一種復雜爭斗的產物。實際上比起文化以及經濟考慮,真正的人道主義考慮永遠扮演著次要角色。
如今在滲透力極強的“精神霸凌”中,我們偶爾難以區分齊澤克所探討的主觀與客觀。主觀暴力是被視為對正常狀態的擾亂,客觀暴力則是指在習慣中逐漸轉為常態化的暴力,客觀暴力是無形的。人們會對作為欲望主體的他者的過度逼臨變得麻木甚至承認,保護性的圍墻坍塌,認知模糊的自我供述與客觀暴力共同維持社會結構中的系統暴力。但我們無權直截了當地否定暴力,甚至不能直接將其定義為貶義詞,而是需要反觀暴力與霸凌背后,是否因現代人正在通過自身無止境的欲望,先行擾亂事物的正常運行。
當我們聚焦霸凌與施暴者,充斥指責與自我否定的取向,同樣是包含可疑的病癥。這種態度也正在淹沒真實的霸凌形式,甚至正積極與其為伍,從而使我們忽視霸凌的真實內核。
有個眾所周知的趣聞:二戰期間一名德國官員拜訪畢加索在巴黎的工作室,當他看到《格爾尼卡》并被這幅畫作的“混亂”所震驚時,問道:“這是你畫的嗎?”畢加索平靜地回答:“不,是你畫的。”今天,每當自由主義者面對暴力爆發,就會質問那些所剩無幾、仍然堅持激進社會改革的左翼分子:“這難道不是你們造成的嗎?這就是你想要的嗎?”而他們應該像畢加索那樣回答:“不,是你造成的!這就是你所擁護的政治的真實后果!”
因此,無論是在我們本文討論的精神霸凌之下,還是在各個被霸凌占據過的場域之中,現代人都需要反觀自己在被“屠殺”的過程中,是否也正是他者的“共謀”。齊澤克在其“主觀暴力、客觀暴力、符號暴力”分析中指出,要抵抗主觀暴力的魅惑——抵抗由社會組織、邪惡個體、紀律化的壓迫機器以及狂熱的群眾所行使的暴力的魅惑。主觀暴力僅僅是3種暴力中最顯而易見的一種,而客觀暴力的觀念是始終存在的,現代人在“精神霸凌”的過程中與其共同創造了自身新的身份,是一種抽象并扭曲的形態。而這一逐漸蔓延的形態對整個階層的命運甚至造成潛移默化的轉變。內在于資本主義的基礎性系統暴力,是種純粹客觀的、系統的、匿名的暴力,也是人與自然發展的必然存在。而在今天,搖身一變的“精神霸凌”正在以抽象化的形態,為現代人放大自身的憂慮,最終互相滲透互相改造,成為一場誰也無權斥責的合謀與共舞。比起霸凌本身,那些隱蔽的自我腐蝕更具有破壞性。當我們對暴力做出接受性反應,這層隱含關系即意味著與“霸凌”的同謀關系。
綜上所述,在“霸凌”表象中,隱藏著難以辨別的,包含語言、符號、意識、實踐等“霸凌行為”。不僅表現為社會中偶然的沖突,還內在于社會體系中。個體的欲望將注意力從表面現象移開,放棄對暴力的批判,接受隱形化的蒙蔽。促成極致的“霸凌”,它是中性的,不帶任何暴力色彩的,它充當了一種評判標準,成為審視現代人的高階性事物。
在互聯網時代,語言和文字被強化了作用。而“符號暴力”是語言中固有的,滲透在我們的話語和交際中。它包括言語習慣中不斷再生產的支配關系。更多的話語空間在權利的光環下具有了暴力性。這類語言的暴力可以對事物進行肢解,形成某種戕害,它的無形更可以直擊人們脆弱的部分。
然而在種種隱含的霸凌現象中,“肯定”恰恰是反思的起點。我們不再單純對施暴者嚴加批判,對受害者表示同情。面對當下的精神霸凌現象,不夠清晰的自我認知,忽略一時優裕處境與很多人的悲慘現狀間的隱含聯系,習慣性的懶惰與逃避,都在協力施暴者完成霸凌。我們當然不是說所謂的苦難與霸凌本身全然無關,但至少要開始產生對自我的批判性意識。而究竟如何面對這種割裂的局面? 則是不因絕望而逃離自己的世界。在既定秩序之內做出改變,訴諸隱性的霸凌體系。即便做不到質疑和把握它的復雜性,至少嘗試分析和剝離“精神霸凌”與自身的關系。

在“霸凌”表象中,隱藏著難以辨別的,包含語言、符號、意識、實踐等方面的“霸凌行為”。
“做些什么”——“精神霸凌”的存在建立于個體的接納基礎上。長期被“接受”的精神霸凌,也許會改變社會現實、轉換社會關系。因而,個體與精神霸凌間的共謀關系,消解“自我否定”的輕易和荒誕的過程,建立正面的開創性力量,以減少悲劇的發生。
“什么都不做”——在精神分析學中,受壓抑者在知性上已被主體接納,因為它已被命名同時又被否定,只是因為主體拒絕承認它,拒絕承認受壓抑者中的自己。“壓抑”盡管是某種拒認和拒絕,但始終局限在象征中,相比之下另一個心理學詞匯“剔除”,則完全撇清了與象征的關系,更加清晰徹底。二者的區別顯而易見。由此,從所謂的抵抗中抽身而退即“什么都不做”,便是當下所謂的“躺平”。
施暴者無疑會在“參與者”與“躺平者”之間傾向于前者。因為所有“參與”都在他們的掌控中,甚至是由他們推動,而“沉默”則讓他者失去操控力,甚至不安。與“做些什么”相比,“什么都不做”或許更為根本。
在界限逐漸模糊的霸凌場域中,消除思維慣性、辨別和思考,向外探尋限定它的邊界,向內清晰地認知和學習,形成一面與霸凌直面的鏡子,盡可能地不被裹挾,不與他者“共謀”。最后,作為極具暴力性可能的語言或文本,讀者又如何辨別這樣一篇文章不是“精神霸凌”呢?正如齊澤克所說,最高形式的暴力其實就是強加這個標準的過程,根據這個標準某些事件被呈現為“暴力”。這就是為什么語言本身——非暴力的媒介、互相承認的媒介——涉及無條件的暴力原因所在。退一步可辨識另一種暴力,支撐我們對暴力加以抵制并宣揚寬容態度的暴力。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