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萍

當中國的男耕女織模式普遍發展,并在家家機杼之聲的基礎上擴展了絲織的商品生產之后,華麗的絲綢也使西方人著迷,于是一條至羅馬的商路被打通了,自漢至唐,成為中西經濟、文化交流的“ 絲綢之路”。
南京云錦是我國傳統三大名錦之首,其華貴典麗之美,猶如手工藝大樹上綻開的一朵奇葩,代表著手工藝時代絲織技藝所取得的最高成就。更難能可貴的是,其一端牽著我國深厚漫長的絲綢歷史和文化,另一端則連著當代中國的工業化時代,是一個延續發展至今而未曾消失的傳統。
中國是全世界最早飼養家蠶和繅絲制絹的國家。據考古學者提出的看法,我國東南地區絲織物至晚于公元前3000年以前已經出現,屬于新石器時代。考古出土發現一些器物上刻畫有蠶紋,可作間接的物證,表明我國先民已經熟悉這種能夠吐絲的生物。比如:1976年在浙江余姚河姆渡遺址發現的一個用象牙雕刻的小盅,上面刻著蠶紋,其年代為公元前5000至前3300年;另一件是新石器時代晚期的陶罐,刻有蠶的連續圖紋,出土于江蘇吳縣,其年代約在公元前3000年。
在我國先民創造文字的時候,養蠶已經普遍。甲骨文中的“蠶”字和“?!弊侄际窍笮挝淖帧PQ有節,仿佛在蠕動;桑有枝,但沒有畫桑葉。待到漢朝人編《說文解字》,其解釋是很有趣的:蠶,任絲蟲也。桑,蠶所食葉木。
有人解釋“任絲”的“任”字,是“妊”字的借用,像是婦女懷孕,蠶是專門孕育絲的?!叭谓z之蟲”,到了商周時期已經成為時髦的工藝紋樣。在商周時代的青銅器上,出現了或排列整齊、或相互交錯的蠶紋。屈曲的蠶兒襯以云雷回文,夸張了兩只小眼睛,也頗有神氣。一般的器物裝飾,多是將連續的蠶紋做成花邊,還沒有占據主體部位。1963年湖南衡東縣出土了一件戰國時期的青銅尊,尊的腹部主紋是由五片桑葉形紋構成的,桑葉內外飾有蠕動狀的蠶紋。青銅禮器歷來是國家重器,桑蠶紋作為青銅禮器上的主要裝飾紋樣出現,這不但反映了當時的蠶桑業在經濟中的重要地位,也應肩負著強化人們認知植桑養蠶之重要性的作用。
在商周直到漢代的墓葬中,常有各種不同材料的蠶形出土,有玉蠶、陶蠶、銅蠶以及鍍金蠶等。這些蠶形做得都很逼真。最有趣的是,在山東濟陽的一座西周墓內,一次出土了大小不等的玉蠶22件:有的是幼蠶,有的是大蠶,有的正在入眠,表現了蠶的發育過程。以桑蠶為主題的藝術創作與養蠶業的普及發展狀況之間大體上存在著對應的關系。
絲織的基本條件既是蠶,又是桑。我國商周時期,已在黃河流域普遍種植桑樹。關于栽桑一事,戰國時代的青銅器上刻的采桑圖便表示已有兩種桑樹,即高株的普通桑和矮株的“地?!保笳呤侨斯じ牧嫉慕Y果。栽桑者將普通桑樹的主干上部砍去一段,又使其他樹枝只能達到一定的高度。這樣一來,這種“地?!钡桶?,易于采摘,并且枝葉茂盛,增加桑葉的生產量,而枝嫩葉闊,宜于飼蠶。
關于蠶桑之事,操作的手續非常復雜。不僅是植桑、養蠶,待蠶兒結繭之后,要經過繅絲、練絲等治絲的過程,最后完成的是一束束的絲線,可以作為絲織的原料,進入織造過程。
在商代的甲骨文中,“絲”字和與絲有關的文字已經很多。如“糸”字,是個象形字,畫成麻花狀,兩端扎起,露出三根線頭。這是一把絲束,但不讀為“絲”字,只是表示細絲,多作為其他字的絞絲偏旁使用。《說文解字》中說:“糸,細絲也,像束絲之形?!倍坠俏闹械摹敖z”字是兩束絲,即兩個“糸”字。從采桑養蠶到繅絲成束,雖然還沒有織成絲綢錦緞,卻已是絲織的原料成品了。有的農民將其拿到集市上出售,絲束進入了商品領域,成為一種財富。
由文字透露出來的信息得到了出土實物的印證。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絲織品實物,其中織錦的經緯線,每根紗由4至5根絲線組成,而每根絲線又由10至14根絲纖維組成,所以每根紗有時多達數十根絲纖維。另一出土物的木瑟上的絲弦,是由16根絲纖維拼合的絲線所組成。
據考古學者的看法,戰國以后我國絲織品的生產已在各地廣為盛行,有些地方已經形成具有特色的地方產品。到漢代,紡織業作為普遍的民間手工業而日益發展,特別是山東地區和以四川省為中心的一帶地方。在襄邑和臨淄都設置了專門織造皇室所用絲織品的大規模官營作坊(服官),招雇當地女工,付以高額工資,進行生產。
古代中國的國家經濟一直是以農桑為本的,其廣泛的基本模式的家庭生產方式為男耕女織。從一定意義上說,中國文化也是圍繞著這一特點而發展的。婦女的社會地位雖然不高,但在生產和生活中所起的作用是很大的,確實支撐了“半邊天”。
江蘇北部的徐州在兩漢400年間經濟發展較快,農業方面使用了牛耕,紡織也普及于農家。這種情況在畫像石上充分表現出來?!秷探z而舞》圖就反映了一個家庭從事絲織的情況,但它沒有描繪絲織的生產場面,而是表現了一對夫婦穿著華麗的服裝,女的手執絲束,男的手舉一卷錦帛,正在高興地起舞,或是走向市場。在山東諸城出土的畫像石中,刻在門額上的吉祥裝飾紋樣中,就有兩把對稱的絲束。在漢代,絲可能具有了一種新的寓意,代表財富和積累財富,成為富裕富貴的象征。
漢代畫像石中有一類比較大量出現的圖像是“紡織圖”。有一方石刻,表現了當時家庭手工業的情景。畫面分上中下3格:第1格是紡織圖,墻壁上掛滿了絲束,有人在織機上操作,有人在調絲,還有人在稱絲束的分量;第2格是歌舞的場面,大概就是他們勞動之后的娛樂;第3格是一駕奔馳的馬車,說明主人與外界的社會交往聯系,可謂富裕的小康之家了。
紡織圖中時而可以見到織機的身影。銅山洪樓出土的紡織圖,一邊是織機,另一邊是“調絲車”,旁邊有一位婦女,似乎正在調絲。考古學者曾經根據圖中織機樣式復原了漢代紡織機結構圖,并指出這是為平織物用的較簡單的織機:它有卷經線的軸和卷布帛的軸,還有為開梭口運動的“分經木”和“綜片”,分開經線以便投梭;織機下有腳踏板二片,用以提綜片開梭口。有了腳踏板,提綜的工作就可以不用手而改用腳來完成,這樣就能騰出手來打筘或投梭。東漢畫像石上的織機都已有腳踏板,可見至遲東漢時中國的織機上已用腳踏板,這是全世界織機上出現腳踏板最早的例子。歐洲要到6世紀才開始采用,到13世紀才廣泛流行。所以許多人相信織機上的腳踏板是中國人的發明,它是和中國另一發明——提花機一起傳入西方的。
我國絲織業起步早,由自給自足的婦女發展起絲織的家庭手工業,也由此托起了皇家織造。這一切構成了南京云錦發展的基礎。如果沒有這樣扎實而雄厚的基礎,云錦便無從傳承下去,更難以在技術上提升、走向成熟。
當中國的男耕女織模式普遍發展,并在家家機杼之聲的基礎上擴展了絲織的商品生產之后,華麗的絲綢也使西方人著迷,于是一條至羅馬的商路被打通了,自漢至唐,成為中西經濟、文化交流的“絲綢之路”。
紡織業是西漢最發達的一種手工業,絲織的種類很多,并且生產數量巨大。除了滿足皇室、官府以及一般民生的需要之外,絲綢也是皇帝賞賜大臣和官員的最常見禮物,也是一種很重要的外交禮物,比如:張騫出使西域就帶了大量絲綢;唐蒙通夜郎,也以繒帛為先鋒。此外,西漢的紡織物,還以商品的性質輸出國外,中國的絲綢大量運到中亞乃至地中海沿岸一帶,成為國際市場上最著名的商品。
著名的“絲綢之路”是以西漢的都城長安(今西安市)為起點,向西延伸,一直通到地中海東岸的安都奧克(安谷城),長達7000多公里。這條道路的開辟,主要是為了將中國的絲綢運輸到羅馬去。當時西方的羅馬帝國和東方的大漢帝國是東西方兩個遙相對應的強盛帝國。
羅馬城中的多斯克斯區有專售中國絲綢的市場,羅馬貴族不惜高價競購中國絲綢。羅馬學者奧利略亞尼說:“羅馬城內中國絲綢昂貴得和黃金等重同值。中國人制造的珍貴的彩色絲綢,它的美麗像野地上盛開的花朵,它的纖細可和蜘蛛絲網媲美?!苯鷼v史學家中有人以為,羅馬帝國的亡滅是由于貪購中國絲綢,以致金銀大量外流所致。還有人認為,羅馬帝國的興衰是和“絲綢之路”暢通與否息息相關的。這些說法雖然有點夸張,但是當時在中西方的交通和貿易中,中國絲綢確實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在這條漫長的道路上,當年運往羅馬的絲綢是什么樣子,已不得而知,但在沿途許多著名的中間站,歷年來出土了不少實物,從中不難窺見當年的輝煌。漢代的織錦技藝已經成熟,生產量很大,并且足以滿足出口的需要。紋樣也頗有氣勢,多是祥瑞動物和幾何形圖案,為了豐富紋樣的寓意內涵,還添加了一些祝頌的吉祥語,如“延年益壽”“君宜子孫”和“富貴”“常樂”之類。用文字作裝飾是我國藝術的一個傳統,不僅能夠發揮漢字之美,也能充分表達其意。
唐代是繼漢代之后另一個繁榮強大的朝代。隨著水上交通的發展,航運開始了,唐代的對外貿易已經不限于陸上西北的“絲綢之路”——盡管這條路仍在繼續,并且仍然以輸出絲綢為大宗。

南京云錦研究所復制完成了定陵出土的9件套絲織品。

我國絲織業起步早,由自給自足的婦女發展起絲織的家庭手工業,也由此托起了皇家織造。這一切構成了南京云錦發展的基礎。

云錦圖案中常見四方連續的紋樣,其中尤多圓形的“團花”,分小團花和大團花:在同一幅面上,大的三四個,小的則十數個。
唐代與當時的波斯(今伊朗)往來密切,那時候彼方已經有了絲織,但仍然喜歡中國的絲織品。波斯薩珊王朝的織錦,有一種稱作“聯珠紋”的圖案,錦的基本紋樣為圓形,在圓形之外有一圈白色的圓珠;圓形之內配置對鳥、對獸,也有單一的,還有表現人物的。一個個的圓形連綴起來,在圓形之間添加一些四面均齊的小花草,以加強連續效果,使之產生視覺的“統覺”感。這是一種很有特色的構成方法,傳到我國后,很快便出現了圓形散點連續的“團窠紋”。
這種構圖方法在云錦的圖案中也有運用。云錦圖案中常見四方連續的紋樣,其中尤多圓形的“團花”,分小團花和大團花:在同一幅面上,大的三四個,小的則十數個。每個團花就是紋樣的一個單位,云錦藝人將這種圓形的或并非圓形的單獨紋樣叫做“則”,在幅面中“則”越多花紋越小。七則八則的紋樣,就是所謂的小花錦。
這種“聯珠紋”在古代波斯非常普遍,據說帶有天體星斗的寓意,在我國北朝時期已經出現,見于敦煌等地的佛教藝術中,也用于織錦,但為數不多。到了隋唐時期,“聯珠團窠紋”流行起來,成為織錦的一種格式。
唐宋之時,我國經濟中心轉移至東南沿海一帶,包括現在的江蘇、浙江、上海、安徽,向南可通到福建等地,古代文人所說的“江南繁盛地”,也是在這一范圍之內。在這種整體氛圍中,江南的蠶桑和絲織也普遍地發展起來,機杼之聲響遍整個農村。絲織量的擴大,不僅能供應人們穿用,也通過各種渠道出口。

2006年5月20日,南京云錦木機妝花手工織造技藝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金黃色彩云金龍妝花緞男朝袍,故宮藏。
元代政權建立不久,便在南京設立了兩座“織染局”——東織染局和西織染局,直接為皇家織造錦緞。馬可·波羅于1275年來中國,受到元世祖忽必烈的信任,待遇優厚,在政府機關擔任官員長達17年之久。他幾乎游歷了整個中國。他曾到過南京及其周邊的若干城市,談到南京時他說:“南京出產生絲,并織成金銀線的織品,數量很大,花色繁多。”
所謂“金銀線的織品”,就是織以金箔或銀箔制品的織錦。這種織錦豪華富麗、技術性最高,說的就是南京云錦。
明清時期江南成為中國蠶桑和絲織的重心,技藝達到了歷史最高水平。南京的絲織業于清前期進入全盛發展時期,直接與絲織業有關的男女匠人達5萬左右;另外還有相關的機店、梭店、邊線行、染坊等,以此為生者有數十萬人。
江蘇的另一個城市蘇州也是如此。明嘉靖、萬歷年間,蘇州東北半城已形成絲織專業區,機戶數千。到了清乾隆年間已達萬家,蘇州附近的一些鄉鎮,如吳江縣的盛澤鎮,明嘉靖年間,以綢綾為業者不過百家,到清乾隆年間已增至十幾倍。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為了便于商業活動,各地在蘇州修建的會館多達幾十處。
云錦中的“四合云”,是個傳統的紋樣。由四朵云組合在一起,四邊連著流云,各朝著一個方向作回旋狀。東西南北,四方聯合,象征著祥和一統,它與“六合同春”的含義基本相同。南京云錦藝人的創作口訣之一為:“行云綿延如流水,臥云平擺像如意。小云巧而生靈,大云通神連體?!痹棋\中有不少以四合云為主體的圖案,有的與龍鳳相組合,有的與八仙、八吉祥等組合,或者間以蝙蝠、花卉等。用金線和彩線織成的云紋,同各種寓有吉祥內容的形象交錯在一起,畫面生動,金碧輝煌。
人們由絢麗的云霞聯想到了天上的神仙。在想象中,那些仙人就是乘著云彩飄來飄去,平穩、舒展而瀟灑,沒有顛簸,不會相撞。
傳說中能夠將彩云織成云錦的,最初只有天庭中的七仙女,也就是“織女”。由牛郎星和織女星演繹而來的“牛郎織女”故事,也因織女下凡的復雜情節而掩蓋了織錦的細節。也有一種看法認為,“云錦”之名,意在描述織金錦的高超技藝和絢麗如云的美。元明時代,云錦的織造大多由官府織局操辦,主要為皇家貴戚服務;工匠來自固定的徭役機戶,民間個體經營的“小機織”不多。清代時有所改變,自康熙至道光年間,南京的絲織業進入了鼎盛期,除了織匠之外,包括一些輔助行業(顏料、染絲、金箔、梭具等),從業者達到二三十萬人。這也是民間行會建立較晚的一個原因。清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 )云章公所成立,使用“云章”之名,而不用“云錦”。云章公所是南京民間絲織業的同業公會,坐落在南京城南秦淮河畔機戶聚居區的一條名叫黑簪巷的巷內,一座突兀高大的門樓,檐下正中懸掛著“云章公所”四字的匾額。100多年的風雨變遷,內院已是面目全非。同巷的一家老字號“吉公興”舊址,是一座四進的傳統灰磚建筑。這是當年的機戶,與云章公所相呼應。
故宮博物院收藏著不少南京云錦,都是當年江寧織造局為宮廷所織的。在成卷的匹料末尾,都要織上江南織造臣的名字。如“江南織造臣七十四” “江南織造臣忠誠” “江南織造臣慶林” “江南織造臣貴存”等官員。這些官員的名字有的在今天讀起來可能讓人不太習慣:“七十四”是人名,江寧織造臣,道光三年(1823年 )在任;“忠誠”也是人名,三品銜造辦處郎中,江寧織造臣,同治八年(1869 年)十一月在任;慶林,同治十年(1871年)八月在任;貴存,光緒年間在任。江寧織造臣調換得很頻繁,有幾十人之多。
云錦名貴,用料不菲、工藝繁復,且每道工序的工藝都有很多謎一樣的訣竅,但隨著歲月的洗禮,保留下來的所剩無幾,手藝也瀕臨消亡。幸運的是,成立于1957年的南京云錦研究所,作為中國唯一的云錦專業研究機構,承擔起了云錦繼承和保護的歷史重任。2006年5月20日,南京云錦木機妝花手工織造技藝,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在片片彩錦的背后,不知流淌著多少織造者的淚水和汗水。身懷絕技的藝人以此為榮,在他們眼中,自己織的是“天衣”,是天上的“織女”傳授給人間的巧藝。
(責編:馬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