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養之謎

暗地妖嬈

經典驚悚片《孤兒怨》中被收養的、有著天使面容的女孩埃絲特（左）。

電影《泰坦尼克號》的男主角扮演者萊昂那多·迪卡普里奧，在其光芒四射的演藝生涯中曾經為影迷帶來過“另類”福音——他做過經典驚悚片《孤兒怨》的制片人。該片講述了一個四口之家，母親想要療愈流產之痛，讓自己從酗酒的深淵中解脫出來，于是收養了一名9歲的愛沙尼亞女孩。孰料，這一善舉令全家走向毀滅。收養的女孩埃絲特外表極度乖巧，舉止極度端莊，其真面目卻是已經年過30的成年精神病侏儒，她因對男主人無法遏制的情欲，終于給女主人及兩個孩子設下了一個又一個恐怖陷阱，意欲從此鳩占鵲巢。

這部恐怖片打破了從前同類電影中拿“壞種”來做文章的恐怖核心元素，通過年齡欺詐制造收養家庭的另類噩夢。新鮮的“驚悚點”，外加扮演成年侏儒的10歲女孩伊莎貝爾·福爾曼驚世駭俗的演技，使得低成本投入的《孤兒怨》在重口味影迷中得到高度認可。

有趣的是，在若干年后的今天，提及這部《孤兒怨》的時候，依然會有很多人煞有介事地告訴你：“這是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事實上，這是個詭異的誤會，誤會的源頭來自于一起現實中發生的領養公案。

“惡養”之家

《孤兒怨》的北美公映時間是2009年7月24日，而本案的起始時間最早也只能追溯至2010年，因為那一年對居住于印第安納州的巴奈特夫婦（Barnetts）來說，是轉變家庭命運的一年。和電影里的內容一樣，這是個看起來非常幸福的五口之家，巴奈特夫婦與他們的3個兒子，即便不增添家庭成員也能過得順風順水。但是女主人克里斯汀·巴奈特一直向往“大家族”，確切地說是想再要一個女孩，可惜那時她罹患妊娠并發癥，醫生宣布她不能再自行生育。于是夫婦倆毅然聯系了領養機構，表明了要為家里添一名女娃的堅定意志。

就在那年的5月，巴奈特夫婦接到了佛羅里達領養中心的電話，告知他們有一名女孩正在尋求收養家庭，但是收養她需要有充分的心理準備，因為這名來自烏克蘭的7歲女孩先天脊椎骨骺發育不良，這輩子都不會再長高，即便成年也還是侏儒。依照領養機構的規矩，一般只給有領養意向的夫妻24小時考慮時間，過了一天未得到回應，機構就要為女孩尋找其他的意向家庭。

巴奈特夫婦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并即刻坐飛機抵達了佛羅里達，把烏克蘭女孩娜塔莉亞·格蕾絲帶回了他們的家。和電影里扮演恐怖養女的伊莎貝爾·福爾曼一樣，這位娜塔莉亞也是栗色頭發與深褐色眼眸，長著一副甜甜的天使面孔。同時他們還發現，小天使腿腳也不便利，需要依靠輔助器才能移動。

然而，對于克里斯汀來說，娜塔莉亞身上的“問題”都不是什么問題。她的大兒子雅各布也是所謂的“問題孩子”，罹患嚴重的自閉癥，但同時又彰顯了物理學方面的驚人天賦，在業界也算小有名氣，電視臺還做過他的專訪，克里斯汀也被視為成功母親的典范，還出過關于如何培養雅各布的育兒書《火花》（THE SPARK）。克里斯汀正與合伙人經營著一家兒童日托中心，照顧孩子算是她的強項。

表面看來，巴奈特夫婦終于圓滿了，他們待娜塔莉亞視同已出，全家一起燒烤，一起出游……一切看起來如此美好，只可惜這種美好維系不到一年時間就出現了崩壞。新生活開啟短短幾個月，這名新成員就逐漸脫離這個家庭——娜塔莉亞三天兩頭離開家，巴奈特夫婦也慢慢不再提及這個女兒。到了2012年7月，因為大兒子雅各布被加拿大一所物理理論研究所破格錄取，一家五口于2013年移民到了加拿大——是的，是“一家五口”，他們將娜塔莉亞留在了位于印第安納州拉斐特那間租來的公寓里。

也就是說，從此年僅9歲的娜塔莉亞就過上了獨居生活，完全自己照顧自己，據她自己后來說，這一年她只能不停地吃罐頭食品果腹。而一年之后的2014年，由于房租到期，娜塔莉亞不得不搬出那幢公寓。那一年巴奈特夫婦離了婚，他們似乎沒有要繼續接納養女的意愿，娜塔莉亞只能服從養父母的安排，搬到了另外一個住處，這期間始終關照她的是她的鄰居——牧師安特旺夫婦，這對善良的夫婦已經養育有5個孩子，他們不介意再多收留一個，于是就這樣照顧了娜塔莉亞2年。在此期間，夫婦倆決意“接手”被棄養的娜塔莉亞，于2016年3月正式申請成為其法定監護人，但這一申請被駁回了。

在娜塔莉亞的檔案里，她的出生日期一欄赫然寫著“1989年9月4日”，也就是說她已經是26歲的成年人了，成年人不能收養成年人。安特旺夫婦無法相信眼前身高不足1米的女孩，已經被巴奈特夫婦通過司法途徑修改了出生日期。這就意味著，即便當年將娜塔莉亞從領養機構牽回家的養父母與其完全切斷干系，從法律上來說也似乎是合規的。

為了從這個“惡養之家”拯救娜塔莉亞，成為其合法監護人，安特旺夫婦找到她原來的養父母，希望二人能走程序改回娜塔莉亞的出生日期，結果遭到拒絕。于是，印第安納州的檢方以“棄養罪”將巴奈特夫婦推上了審判席。

“惡女”之怨

2019年9月，已經離婚的邁克爾·巴奈特與克里斯汀回到美國，在背負“棄養”惡名后，他們道出了一個與明面官司截然不同的恐怖“真相”，其中細節可以說就是《孤兒怨》的翻版。據他們二人接受《每日郵報》采訪時所言，在從領養中心帶回娜塔莉亞的那一刻，疑點便出現了。首先，克里斯汀將娜塔莉亞帶進浴室洗澡，為她脫衣時發現7歲的小女孩已經長出濃密的體毛。其次，娜塔莉亞似乎根本不會講母語烏克蘭語，說起英語來卻完全不帶口音。更離譜的是，克里斯汀發現這孩子竟然有生理期。

夫婦倆理所當然地對娜塔莉亞的年齡起了疑心，于是給她前后做了大約4次骨齡測試。一開始是請他們的家庭醫生來測，測出其骨齡至少已經超過14歲。于是在2010年6月、2012年巴奈特夫婦又帶她去一家兒童醫院做骨齡測試，測出其骨齡大概為11歲。但是，邁克爾·巴奈特的主治醫師卻認為這家兒童醫院測出的結果并不準確，何況娜塔莉亞的先天疾病也增加了測試難度，他曾在一封信中提及娜塔莉亞進入巴奈特家之前，在不同地區被至少2個家庭收養過，而且她很明顯不是出生于2003年，只是被收養期間一直假裝成孩子而已。

事實上，最糟糕的不是年齡疑點，而是娜塔莉亞在巴奈特家中表現出的種種異常狀態。克里斯汀面向公眾歷數了娜塔莉亞的種種出格行為，比如她會把漂白劑灑進克里斯汀的咖啡里，被發現后直言說要毒死她。有時半夜醒來，會發現克里斯汀正站在床頭，手拿銳器。還有一次，娜塔莉亞試圖把克里斯汀往帶電的欄網上推，她甚至還將鮮血涂抹在鏡子上、傷害日托中心的孩子、從行駛的車里跳出去……順帶一提，這個娜塔莉亞也會畫特別恐怖的殺人畫，跟電影情節又是不謀而合。

這些只有恐怖片里才能看到的細節——甚至有部分與電影《孤兒怨》中的橋段高度相似，從兩個領養人的口中道來，像是現實模仿了劇本。巴奈特為此不得不帶著娜塔莉亞去做心理咨詢，而心理咨詢師給出的答案也是明確的——娜塔莉亞有精神病，也是典型的反社會人格。

就這樣，當時還沒有離婚的巴奈特夫婦終于對他們領進門的孤兒產生了恐懼感，他們收起了家里所有的尖銳物，并頻頻將娜塔莉亞送進精神病院接受治療，這就是為什么娜塔莉亞有段時間經常不在家。2012年，巴奈特夫婦將家庭醫生提供的測試骨齡報告上交到了馬里恩縣的遺囑認證法庭，法官這才批準將其出生年月進行了大幅度的修改。

很顯然，在法律文件上改年齡，是夫婦二人想要擺脫娜塔莉亞的第一步棋，因為只有證明她是成年人，才不會涉嫌“棄養”。第二步棋便是像成年人那樣處理她的事情，比如為她申請社會保障號碼、福利、身份證件，并反復囑咐她在學校被問及年齡時，一定要說自己已經23歲了。

隨后，他們預付了一年的租金，在公寓里留下一堆罐頭和食品券，帶著3個兒子遠走高飛，這一切看起來像極了有計劃的逃命。為了不讓事情節外生枝，移民后的克里斯汀幾乎每天都要打電話給娜塔莉亞詢問情況，但這樣的“努力”并不能讓她和前夫擺脫這場注定要來的官司。因為在貝奈特一家移民的第一年，當地執法部門就已經注意到了娜塔莉亞被獨自遺棄在家。

“羅生門”的疑惑

從2013年開始進行案件調查、多方搜證，歷經數年時間，印第安納州的檢方終于給已經離婚的巴奈特夫婦寄出了法院傳票。二人被以6項忽視受撫養人罪名和2項串謀忽視受撫養人罪名進行控告，前6項罪名在2019年被駁回，只確認了共謀罪名。同年9月19日，邁克爾與克里斯汀分別繳納了5000多美元保釋金后獲釋。

就在克里斯汀與邁克爾面臨檢察官向最高院上訴的同時，這起案件的“吃瓜路人”與日俱增。由于案件過程太像《孤兒怨》，娜塔莉亞的照片也在各大媒體都有刊載，高度戲劇性的細節一度讓全民投入了“破案”熱潮。

面對沸沸揚揚的坊間傳說及養父母的指控，一直堅定地要收養娜塔莉亞的牧師夫婦，帶著她上當紅節目《菲爾博士秀》做了一期訪談。在節目上，娜塔莉亞堅稱自己只有16歲，她含淚表示，關于自己在巴奈特家居住期間有體毛和生理期完全是子虛烏有。同時她也否認自己想要暗殺克里斯汀一事——自己身材矮小、行動不便，根本不可能把一個高大的成年人推向電網。至于夜里站在夫婦倆床邊，那是因為她年紀小、半夜起床害怕，想擠到養父母的床上一起睡。

與此同時，牧師夫婦也作證說，在他們照顧娜塔莉亞的幾年里，從沒發現她有過生理期，也沒有任何精神病癥狀，她與他們家的5個孩子也建立了良好的關系。而就修改出生日期一事，檢察官認為，當時法庭并沒有指定監護人代表娜塔莉亞參與裁決，也就是說作出裁決時巴奈特夫婦和娜塔莉亞本人都不在場，所以修改應該被判無效。娜塔莉亞的肌肉與骨骼天生發育不良，也會導致骨齡測試極度不準確，不足以證明她在年齡問題上存在欺詐。

電影續集《孤兒怨：首殺》海報。

被領養時的娜塔莉亞·格蕾絲。

娜塔莉亞·格蕾絲在《菲爾博士秀》訪談中。

巴奈特夫婦和他們的3個兒子。

這期訪談播出之后，便形成兩派截然不同的“群眾意見”，一派認為從骨齡測試、精神病鑒定報告乃至娜塔莉亞在電視節目上的成熟表現，都可以看出來她應該有30多歲了，而且撒謊成性。另一派則認為，從娜塔莉亞最初被巴奈特家收養時的照片上可以看出，其牙齒很明顯是屬于幼童的，而上電視時候她的牙齒明顯已是成年人了。所以，除非像電影設定那樣，為養女悄悄戴上假牙，否則牙齒不可能有如此明顯的變化，這一點充分說明娜塔莉亞在被巴奈特夫婦收養時還是個孩子。值得一提的是，在巴奈特之前收養娜塔莉亞的是一對侏儒夫婦，他們后來放棄收養的理由也沒有公布。

直至2020年8月，檢察官的上訴被高院駁回了大部分的指控，理由是這些指控不適用，因為娜塔莉亞的實際年齡已經由認證法庭確定，提出指控之前就已超出了時效，因此無法就“棄養”罪名將二人定罪。也就是說從法律事實上來講，娜塔莉亞被巴奈特家撇下的時候，確實已經是成年人了。

娜塔莉亞的年齡之謎迄今不曾破解，很多人指責有欺詐嫌疑的“惡女”，也有人控訴有棄養嫌疑的“惡母”。如果說這樁“棄養”案是蹭了《孤兒怨》的熱度而受到公眾高度關注，那么電影續集《孤兒怨：首殺》可以說是完全倒過來蹭了真實事件的熱度。大抵是為了滿足群眾的好奇心，該片果然反其道而行之，追溯了這名“惡女”的過往經歷，不僅保留了原來的殺人狂侏儒女角色，還塑造了同樣心狠手辣的養母角色，用“以惡斗惡”的模式開啟了全新的驚悚故事。很明顯，這劇本屬于“兩頭討好”，看起來像是從真實案件中汲取靈感，從而徹底黑化了養母形象。當“孤兒怨”陷入了“羅生門”，真相已被徹底戲劇化。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