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方圓
內容摘要:詩化不僅是《鑄劍》的文體的審美特點,還與小說的主題選擇存在影響關系。從創作心理追溯,魯迅的自卑感與英雄主義情結相反相成,他在當時孤立、悲涼的情緒體驗中醞釀成強力的詩意表達傾向,而復仇主題正與這種傾向在敘事特點、審美風格等方面相吻合。詩化與復仇主題的重合的現象,也呈現在《伍子胥》《復仇》等其他現當代作品之中。以《鑄劍》為樣本,貫穿小說詩化與復仇主題之間的線索,可以更進一步揭示作家從創作動機到策略選擇這一條路徑的聯系。
關鍵詞:魯迅 《鑄劍》 復仇 詩化
在具有詩化特質的現當代小說中,有一部分作品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復仇的主題,并且引起的研究者們的關注。關于現當代小說中的復仇研究,論者往往以復仇為切入點,探究作家心理世界的視角,重點多集中在作家思維和小說中人物行為、命運特征的分析,指出作品對復仇主題的顛覆性書寫。但是,正是在諸多論者隱約略述區間,幾個復仇主題的文本產生了交叉重合的部分,即小說的詩化。錢理群稱《鑄劍》的題旨“得到了極富詩意的體現”“魯迅用他那詭奇而絢麗的筆觸,將‘復仇精神充分地詩化了”[1]。無獨有偶,其他幾篇被作為現當代文學史上復仇主題小說代表作的作品也被賦予了“詩意”的稱贊:“盡管《伍子胥》有著小說意義上的完整的故事與貫穿性的線索,但構成小說基本原素的是濃郁的詩情與哲理的氛圍融合為一體的意境與幻像。”[2]“這篇小說(余華的《鮮血梅花》)也富于詩意,甚至可以說是余華小說中最具詩意的一篇。”[3]顯然,作者在詩化的審美追求和復仇主題的選擇之間存在著不自覺的傾向性。尋找二者的聯系,以期突破對詩化文本的特征描述,并發展探究創作心理的可能,是研究的出發點。
對詩化小說的性質界定雖然眾說紛紜,但是現當代文學發展中有一條詩化小說的脈絡是基本得到認可的。如果將主題集中在復仇,那么通過不同敘事形態和美學風格的對比,更能清晰地分辨出其中詩化一脈的特質。比如,萬杰在《現代革命語境中的復仇敘事研究》中將現當代文學中的相關主題作品大致分為受革命話語影響的復仇敘事和受其他的西方現代價值理念影響的復仇敘事。相比較而言,前者以復仇敘事為無產階級革命賦予民間倫理上的合理性,更注重情節的曲折性,復仇對象與復仇者對峙而在,著重塑造復仇者的英雄形象?!都t旗譜》即以朱老忠為報父復仇為驅動力和線索,展現農民走向革命的合理性與合法性。相比較而言,后者或者著意于激烈的情感,或者淡化復仇的情節沖突,轉向人生哲理的思考,體現了以詩化筆法對傳統復仇敘事的顛覆?!惰T劍》以斑斕的筆觸描寫了奇詭的復仇場景,將復仇故事的重心從二元對峙轉向了復仇者內部激烈的情感表達;《伍子胥》則將復仇推至整個故事的背景,編織了伍子胥心靈漫游的歷程。吳曉東總結了詩化小說的一些總體傾向,即“語言的詩化與結構的散文化,小說藝術思維的意念化與抽象化,以及意象性抒情,象征性意境營造等諸種形式特征。”[4]這些詩化特征在以上所指認的文本中都有不同程度的體現。如果將復仇主題作為詩化小說中的一個子集,那么這一類作品中的詩化必然有自身更為獨特的形態。復仇是貫穿魯迅一生的姿態,《鑄劍》中義無反顧的黑衣人形象是對魯迅生動的速寫??疾祠斞溉松械膹统鹩^念時,跳出對人格精神的討論,結合魯迅對新文學文體形式的創新奠基性的影響,是以《鑄劍》為文本進行分析的立足之處。
一.英雄情結:詩情溯源的一體兩面
從現有作品來看,詩化小說的作者往往具備詩人的氣質。臧克家曾言:“魯迅是具有著詩人的性格和氣質的”[5];馮至本身就是詩人,他的存在之思從詩歌蔓延到《伍子胥》之中;汪曾祺對詩和小說的關系有著自覺的思考:“小說之離不開詩,更是昭然若揭的。一個小說家才真是個謫仙人,他一念紅塵,墮落人間,他不斷體驗由泥淖至青云之間的掙扎,深知人在凡庸,卑微,罪惡之中不死去者,端因還承認有個天上,相信有許多更好的東西不是一句謊話,人所要的,是詩。一個真正的小說家的氣質也是一個詩人。”[6]汪曾祺將小說與詩的關系推展到短篇小說作家本體體驗,對詩化的理解也可以從這個角度進行擴展。馮至創作《伍子胥》是受到過一種詩情的誘惑的。在此之前,他讀了里爾克的散文詩《騎手里爾克的愛與死之歌》,因此產生了浪漫的想象。在他描述的漁夫和浣紗女出現的場景里,還伴隨著營造氛圍的景色,江邊、黃昏、夜色和陽光,無不氤氳著詩意與緬懷。[7]雖然再次提筆創作《伍子胥》時,已經過去了十六年,這段時間里馮至對伍子胥故事的想象已經發生了很多變化。但是從讀者的閱讀接受來看,最被廣為稱贊的,依舊是馮至最初在浪漫詩情中想象、又在漫長的十六年間反復醞釀的與漁夫、少女相遇的場景。馮至創作《伍子胥》的例子說明,對于詩化小說的作家而言,詩化不僅僅是有意的語言風格、文本組織的追求,更是潛伏于作家的深層心理模式之中的動機,進而催化了在主題選擇的某些傾向性。
從創作心理里來追溯,魯迅的詩化動機部分來自于他的英雄情結;而與英雄情結相反相成的,是強烈的受辱感。魯迅在敏感的少年時期經歷了巨大的家庭變故,描述自己在質鋪里典當的情景時,是“在侮蔑里借了錢”,至于到江南水師學堂去,也“仿佛是想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8]這種逃避,除了不愿面對在那些家族衰敗中暴露了真面目的人,其中恐怕也背負著急于擺脫過往經歷的自卑情緒。旅日求學時期,這種自卑情緒從家族層面上升到國族層面,“幻燈事件”便是具體的代表。從魯迅對外界刺激作出的反應也可以推測:“我們不妨猜測,在任何一種凌駕于他人之上的舉止背后都有一種亟需隱藏的自卑感存在”“很難假定一個帶有強烈自卑感的個體會是個看起來柔順、平靜、自制并且和善的人?!盵9]魯迅的能言好辯與尖酸刻薄向來為人所知,不能斷言魯迅要借此隱藏、遮蔽自我,但這些論述從側面印證了他背負著自卑心理的可能性。從心理學角度而言,自卑情緒是人群中普遍存在的,并且存在著成為轉化動力的可能。阿爾弗雷德·阿德勒認為,人們會為超越自卑而設立自己的優越目標,以達成對自卑感的補償。不同的人有各自不同的優越目標,而所有人優越目標的一個共同因子,便是化身為神,表現為“試圖無所不知,掌握普遍的智慧,或是長生不老”[10]等等。如果要對魯迅的優越目標作出描述,或許可以借用閆慶生提出的“英雄情結”來概括?!八挠⑿矍榻Y的內涵比較豐富:至少包含有自尊、反抗、復仇、有所作為等心理意象。”[11]這種英雄情結一方面會使魯迅形成自己獨有的審美心態,另一方面則會在外界的刺激下尋求詩意情緒突破的出口,于作品中宣泄,這就指向了復仇主題的選擇。
二.復仇高歌:孤勇者的雙重抉擇
不可否認,魯迅復仇意識首先是理性層面的、針對現實的戰斗意志,這也是《鑄劍》被作為魯迅反思國民思想這個解題角度的原因。魯迅具有強烈的時代使命感,他贊揚以拜倫為代表的摩羅詩派,以其反抗之音作為感動后世的綿延的精神力量。[12]魯迅要以復仇為利劍,刺破渾噩而庸倦的國民性,他將文學看作具有激發人之斗爭性的工具,慨嘆屈原提供的文學遺產中,唯有“反抗挑戰”沒有得到繼承[13]。改良“馴至卑懦儉嗇,退讓畏葸”的國民性就是魯迅提倡復仇精神顯而易見的出發點,即許壽裳所謂“戰斗的現實主義”[14]。
但是,正如錢理群所言,《鑄劍》是和《野草》同時期的作品,二者存在著思想和藝術追求上的相通性[15]。因此,復仇除了是魯迅有意識的人生抉擇和處世姿態,還在潛意識層面與魯迅的內傾性、英雄主義情結相適應。在復仇者的悲歌,批判圍觀者的冷漠之外,魯迅借復仇的框架來傳達一種化身為神的英雄情結,這種情結在魯迅長期的個人經歷中形成,且與魯迅創作《鑄劍》時的心理狀態有關?!惰T劍》大致被確定為創作于1926年底至1927年,在此之前,魯迅目睹了女師大風潮、五卅運動、三一八慘案等事件;輾轉至廈門任教,對院校負責人的行為感到不滿。魯迅在這一時期郁積了強烈的悲切和孤立感,他總是在“無情”地解剖,并且害怕別人看到他完全的真面目。如果完全暴露出內心的懷疑與冷漠,也許再也無人敢于他同道為友;此時還愿意站在他身邊的“真正的朋友”,是遙不可及的。[16]但即便身處孤懸之境,魯迅依舊堅守直面真實與慘淡的姿態,成為“正人君子也者之流”的世界的“缺陷”,直至自己歸于衰亡。魯迅“于天上看見深淵”[17],具有清醒的現實搏斗精神,而在這位面對無物之陣的勇士的內心,必然燃燒著“我以我血薦軒轅”的浪漫英雄情結。“創造精神是美的,戰斗精神是力的,這二者互相關聯;美者必有力,力者必有美?!盵18]在孤寂的環境中魯迅向壁對影,化身為神的潛意識轉化為血色飛濺的力量之詩美,這是《鑄劍》詩化創作的出發點。
對于《鑄劍》的改編,魯迅稱“只給鋪排,沒有改動”[19]。改動必然是有的,但是魯迅如何留下“只給鋪排,沒有改動”的創作印象的呢?世上沒有偶然的記憶,魯迅的這一段創作印象暗示了他對于《鑄劍》的潛在審美預期?!啊畷藞蟪鹧u之鄉,身為越人,未忘斯義?!盵20]魯迅的故鄉有著綿延的報仇傳說,這種地域文化因素影響他的行事風格,同時也包裹浸潤著他的審美體驗。可以推測,魯迅在最初接觸干將莫邪的原文本時,便將其納入了自己詩意化的接受視野。因而在創作中“沒有改動”的也許不是意指故事情節,而是氤氳的一種審美情緒。這種情緒在魯迅最初讀到故事時被調動,并且長久留存在他的心靈體驗當中;對他而言,《鑄劍》是重拾這種審美情緒進行渲染,而不像《補天》那樣有意識地針對當時的社會事件加以諷刺?!惰T劍》是魯迅在外部環境惡劣,獨向內心探尋的創作,創作的激發部分來自于由自卑情緒、曾經的審美體驗等形成的英雄情結,這種情緒化的創作動機在一開始就有強烈的個人性和詩化傾向,由此進一步誘發魯迅的詩化情緒對于“復仇”主題的選擇。
復仇故事的藝術色彩契合了演繹悲壯英雄的強力審美的需要。與這種強力的詩意審美效果相纏繞的,還有對人之野性的崇拜。在《摩羅詩力說》中,魯迅對此極度推崇,這雖然是拯救國民性的一個方面,但也不乏審美的因素:“蓋文明之朕,固孕于蠻荒,野人狉獉其形,而隱曜即伏于內。文明如華,蠻野如蕾,文明如實,蠻野如華,上征在是,希望亦在是。”[21]在中國的神話傳說和歷史故事中,不乏拯救族群危難、展現深明大義的英雄,而魯迅卻偏偏選擇了復仇故事中的角色。相對而言,復仇的主人公更具有個人主義色彩?!吧裨挶旧硭鶐в械挠⑿凵屎退墓糯嗣駸o意識中的英雄情結,無形中有力地激活和鼓蕩著作家無意識中的英雄情結?!盵22]雖然在傳統故事中,復仇的角色的合理往往體現了倫理的訴求,但是魯迅更看重的是他們在復仇過程中主體精神的張揚。《鑄劍》中從眉間尺到黑衣人,就是復仇情緒由壓抑走向高揚的狀態。小說對眉間尺的描寫主要集中在他復仇意志的搖擺上,在小說開篇,眉間尺便為是否殺死水缸里的老鼠而猶豫不決;在踏上復仇之路時,他的母親不無憂慮地發出了“失望的輕輕的長嘆”,也暗示了眉間尺的命運。行至街上遇到仇人時,他時時擔心劍會傷到他人,又被一個無賴的少年纏住不得脫身,這種種糾纏不清的環境和心緒產生了極大的壓抑效果。眉間尺將頭顱割下交給黑衣人、復仇使命轉移之后,魯迅便撕開了之前極度壓抑的狀態,以絢麗張揚的筆觸描寫黑衣人復仇的畫面。無論是色調的選擇還是詭譎的三頭廝殺的場面,都以強力的詩情渲染了悲壯審美效果。
魯迅以詩意的筆調訴諸傳統復仇主題的改寫,與之相似的還有馮至的《伍子胥》和汪曾祺的《復仇》。盡管前者強力、郁結的風格基調與后二者不同,但是它們建立在復仇敘事框架上的對存在的思考卻是相似的。復仇故事作為人生成長歷程的象征,提供了一定的時間和空間存在,并設定復仇這個明確的目標。王立認為“西方文學側重表現復仇主體意志磨煉過程”,而“中國的復仇英雄們被突顯于倫理實現動機的果決”[23],現當代文學中復仇主題文學恰恰是在“果決”方面進行了改寫。眉間尺的猶疑是魯迅對復仇行動的反思,因而這種詩意動因,其實也蘊含著存在主義哲學之思,是當時中國處于大的社會變動下包蘊的一種集體無意識。
參考文獻
[1]錢理群:《試論魯迅小說中的“復仇”主題——從〈孤獨者〉到〈鑄劍〉》,《魯迅研究月刊》1995年第10期,第33-34頁.
[2]吳曉東:《現代“詩化小說”探索》,《文學評論》1997年第1期,第125頁.
[3]黃曼君:《世界短篇小說精華品賞 中國當代部分》,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594頁.
[4]吳曉東:《現代“詩化小說”探索》,《文學評論》1997年第1期,第119頁.
[5]臧克家:《雜花集》,北京:北京出版社1958年,第1頁.
[6]季紅真:《汪曾祺全集(9)·談藝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第14頁.
[7]馮至:《伍子胥》,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6年,第104頁.
[8]魯迅:《魯迅全集》(一),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3頁.
[9]阿爾弗雷德·阿德勒著,楊穎譯:《自卑與超越》,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48頁.
[10]同[9],第57頁.
[11]閻慶生:《魯迅創作心理論》,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384-385頁.
[12]同[8],第197頁.
[13]同[8],第200頁.
[14]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9年,第181頁.
[15]錢理群:《心靈的探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45頁.
[16]同[8],第362頁.
[17]錢理群:《心靈的探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8頁.
[18]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9年,第182頁.
[19]魯迅著,徐文斗,徐苗青選注:《魯迅選集·書信卷》,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第452頁.
[20]同上,第450頁.
[21]同[8],第195頁.
[22]閻慶生:《魯迅創作心理論》,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374頁.
[23]王立:《中西復仇文學主題比較》,《外國文學研究》1996年第3期.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