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金秋
內容摘要:20世紀30年代的旅歐游記在敘述內容、語言、視角及文體形式等方面均有所創(chuàng)新。首先,在內容上,一部分游記作者將文化藝術置于歷史背景中加以考察,將文化考察與歷史想象相結合,為文化散文的發(fā)展奠定了一定基礎。其次,在敘述視角上,游記作者開始關注“讀者”的感受,運用通俗易懂的語言與讀者互動,旨在構建一種平等的對話關系,并著眼于游記的社會性。除此之外,在游記文體上,30年代旅歐游記的文體形式更加豐富,部分作家將新聞紀實與議論有機結合,將小品文與隨筆相融合,以個性化的方式豐富了游記的表現內容,為報告文學寫作提供了借鑒,提高了游記的審美價值,也在一定程度助推了30年代散文的繁榮與發(fā)展。
關鍵詞:20世紀30年代 旅歐游記 文體特征
20世紀30年代,面對內憂外患的國情,愈來愈多的中國知識分子跨出國門,在進行文化考察的同時,以細致、專業(yè)的眼光記錄域外見聞,書寫異域體驗,表達對歐洲文化和社會發(fā)展的認識和思考。這一時期的游記文學在文體形式上更加靈活,游記作家們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豐富多樣的文體形式,如日記體、書信體、隨筆體、社會紀實類的通訊稿等,賦予其作品強烈的個性色彩和主體化表達。游記文學的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對現代散文在記敘內容、敘述方式及文體方面的探索,產生了一定積極影響,也為30年散文的豐富和繁榮注入了新的活力。筆者通過對20世紀30年代旅歐游記的梳理分析,總結出以下幾個文本特征:
一.內容豐富、反思性強
30年代的歐洲遭遇普遍性經濟危機,社會動蕩,大批旅歐知識分子結合自身主體經驗,對歐洲社會進行多方面的考察,為讀者呈現了一幅廣闊的異域景象。這一時期的旅歐游記在敘述內容上更加豐富,技巧上也更加繁復,不但打破了傳統(tǒng)游記注重山水紀聞的限制,且游記的知識性、審美性也進一步增強。該時期的游記文學,既有以朱自清、戴望舒、劉海粟為代表的歷史文化書寫,也有以鄒韜奮、張若谷、王禮錫為代表的域外新聞、通訊以及紀實性游記。前者將文化藝術置于歷史背景中加以考察,進行審美觀照的同時也體現出強烈的歷史意識和滄桑感。有學者指出,朱自清30年代的游記散文,例如《歐游雜記》《倫敦雜記》等,與其早期的散文作品,如《荷塘月色》等截然不同。朱老早期的作品中充斥著強烈的自我抒情意識,而之后的游記中則“各篇以記述景物為主,極少說到自己的地方。”(朱自清,4)其作品凸顯一種寫實手法,從形狀、色彩、結構布局等方面在景物、文化品進行細致的描繪,淋漓盡致地展現了歐洲的人文風情,實現了風景、人文、審美的有機融合。
這一時期游記文學不僅內容豐富,而且兼具一定的反思性。例如,王禮錫的作品不但介紹了歐洲的歷史建筑,同時將歷史典故融入其中,以豐富的文化知識進行歷史敘事。這種穿插歷史故事的敘述,不僅還原了歷史場景,體現了作者深厚的文化素養(yǎng),也增添了作品的歷史文化內涵,為后來諸多文化散文的借鑒。更重要的是,諸如王禮錫之類的旅歐作家在歷史文化考察中自覺融入了對于現實的思考。在參觀羅馬圓形劇場時,他想到了歷史上曾在此進行的人獸搏斗表演,不由得寫道:“所謂人與獸搏就是把違害統(tǒng)治及沒有人的資格的人群去飼野獸,而那些高貴的人們在那里享受這殘酷的娛樂。”(王禮錫,192)透過歷史這面鏡子,羅馬社會的殘酷與不公暴露無遺。正是通過審視和反思歷史,旅歐作家們看清了歐洲社會歷史上的階級壓迫,表現了其批判性的態(tài)度和對自由人權的肯定。
有別于傳統(tǒng)的游記散文,該時期的紀實性游記秉承了梁啟超、瞿秋白的社會政治考察散文的特征,呈現出強烈的“社會性”。例如,鄒韜奮在其游記中,采用了新聞的專業(yè)方式進行寫作,通過對具體細節(jié)的描繪,較好地擺脫了過多的主觀情感抒發(fā),突出其客觀與真實。他不再著重介紹歐洲的歷史文化和風景名勝,而是聚焦于西方的經濟、政治體制以及教育、就業(yè)等情況,以反思性批判的態(tài)度,思考中華民族的出路。同時,這種紀實性游記也承載了作者深切的現實性關懷,凸顯了作品的社會價值和現實意義。鄒韜奮在其游記中,不僅揭露了資本主義制度下底層人民的艱難生活,也將矛頭指向了西方婦女地位、種族歧視等社會問題。與鄒韜奮相似,王禮錫的紀實性游記也從社會生活、政治制度等方面對歐洲進行了細致入微的考察。他們在游記中“處處讓客觀事物講話,并在這基礎上加以分析評論,因此具有很強的說服力。”(俞元桂,221)諸如此類的紀實性旅歐游記不但拓寬了游記這一文體的表現內容,也為報告文學的寫作提供了思路。
二.敘述視角新、語言口語化
與傳統(tǒng)游記的個人化敘述不同,20世紀30年代的旅歐游記不再單獨依賴“我”的視角,開始了對“讀者”的關注,在敘述方式中凸顯一種“讀者”意識。作家們在敘述中更加突出讀者的接受度,以期與讀者進行交流對話。在鄒韜奮的《萍蹤寄語(三集)》中,敘述主體具有敘事者和作者雙重身份,且其敘述者的稱呼由“我”變?yōu)榱恕坝浾摺保@種敘述方式上的自覺改變,強化了作者的身份意識,突出了敘述內容的客觀性。作者作為“記者”這一身份不但增強了報道的真實性色彩,也彰顯了與讀者交流對話的意圖,有利于讀者更好的理解作品內容。與之相似,王禮錫采用了中西比較的方法,強化讀者的代入感,與讀者實現對話。例如,在參觀倫敦博物館時,他這樣寫道:“你在那里可以看到大洋洲,非洲,格林蘭,美洲等等原始民族落后民族的狀態(tài),同時也可以看見中國的鴉片煙槍。任何中國人到這里經過時,總感到羞恥心與痛心的。”(王禮錫,221)這一番描述中,作者與讀者實現了直接對話,也向國人生動地傳遞了自己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民族恥辱感。
這一時期的游記文學不但在敘述視角上推陳出新,在語言技巧上也邁出了新的一步。一方面,該時期的游記作品大量運用口語化表達,更加生動活潑。這中間最為典型的當屬朱自清,他倡導將散文語言“口語化”,推動了散文語言的現代化。在《歐游雜記》《倫敦雜記》兩本游記中,他使用了很多帶有兒化音的北京方言,文筆幽默風趣而又雅俗共賞。讀者仿佛在傾聽一位親朋好友在耳旁講述一般,這些生動形象的語言也傳神地描繪了歐洲人閑適自由的生活狀態(tài)。另一方面,這一時期的游記作者在創(chuàng)作時,使用了豐富多樣的藝術技巧,增強了語言的審美性。在《歐游雜記》的序言中,朱自清曾表示,其“用意是在寫些游記給中學生看。”(朱自清,4)為此,他在創(chuàng)作時,兼顧了作品的示范性和審美性,在語言表達形式以及內容安排上都甚為講究。這部作品運用了諸如比喻、排比、對偶等藝術手法,突出語言的音樂性和文字的靈動性。有學者指出,“比喻作為一種常用的修辭手法,在朱自清的散文中運用頗多,造成了構思奇巧、形神兼?zhèn)涞膭?chuàng)作特色和愉悅心靈的美學效果。”(楊安翔,87)
不得不說,30年代旅歐游記的書寫還體現了獨特的個人色彩。這一時期的眾多旅歐作家將創(chuàng)作視為其思想和文學觀念的試驗場,以創(chuàng)新的敘述角度和語言技巧,展現了對歐洲文明膜拜艷羨后,更為冷靜、客觀的認知,而這一過程也恰如其分地反映出中國知識分子觀念現代性的確立過程。正如有學者所言:“知識分子語言意識的自覺和藝術思維方式的轉變,促進了新的文學價值觀的建立,體現了現代人對于現代性的追求。”(李一鳴,317)
三.文體形式推陳出新
20世紀30年代的旅歐游記在文體形式上推陳出新,一方面現代小品文應運而生,另一方面報告文學也趁勢而行,兩種文體形式的涌現為現代散文的發(fā)展注入了新的活力。
首先,這一時期的一些游記作品將中國傳統(tǒng)小品文與西方的隨筆相結合,既融合了中國小品文自由抒情的特點,又吸收了西方散文夾敘夾議的特征,拓寬了小品文這一文體形式的表現內容,體現了對現實的關懷。30年代的游記作家借鑒了周作人、林語堂等為代表的小品文創(chuàng)作形式,但在內容上又超越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個人之“趣”,更多地關照現實,表現一種個人文化追求和人生思考。在劉海粟的《歐游隨筆》、劉思慕的《歐游漫憶》以及巴金的《海行雜記》中,作者都以一種隨筆式的敘述方式來表達自己對異國他鄉(xiāng)的主觀感受。然而,他們皆能情隨景變,超脫于自然風光之外,時刻關注世界動蕩的政治局勢,審視西式民主的實質,不時對丑陋的社會現象、不公的政治制度展開批判與評論。值得一提的是,該時期的游記作家還創(chuàng)新性地將西方的絮語體散文運用到其創(chuàng)作之中,隨意切換敘事視角,自由抒發(fā)現代知識分子作為獨立主體的真實感受和思想個性。
其次,30年代以鄒韜奮為代表的紀實類游記,將客觀紀實與主體議論相結合,一定程度上助推了30年代報告文學的發(fā)展與成熟。這類紀實性游記往往用事實說話,不但具有典型的新聞性,還輔以社會性評論,通過對具體現象進行細節(jié)性描述,給讀者營造一種身臨其境之感。以鄒韜奮為例,他的游記作品本身就是以一位新聞記者的身份進行創(chuàng)作的,因而帶有濃厚的新聞色彩。對實際經驗的考察是鄒韜奮旅歐游記書寫的一個顯著特征,他這樣寫道:“那就是凡事必須自己親身經歷過,才能徹底明了,否則多少不免隔膜,要改正錯誤或要做得更完備,也必須由實際經驗中去尋覓出來,體會出來。”(鄒韜奮,10)他的作品體現了新聞工作者特有的嚴謹性和客觀性,內容方面也注重新穎性和時效性。例如,在描述英國社會失業(yè)狀況時,他結合英國最新的失業(yè)數據,對當前政府采取的一系列措施進行了詳細報道。此外,以鄒韜奮為代表的紀實性游記作家還帶著社會批判精神,對資本主義經濟、社會、政治制度進行深刻的剖析和批判,從人民的切身利益出發(fā),揭露西式民主的虛偽性和丑陋本質。為了使作品更為形象生動,游記作家們往往借助幽默戲謔的語言和細致入微的細節(jié)刻畫,使讀者更加深入地了解歐洲社會。例如,在介紹英國的議會制度時,鄒韜奮不失幽默地將議員們爭辯斗嘴的場景十分細致地描繪了出來,表面上彰顯了英國議會形式之民主,實則暗諷該制度所代表的階級本質,讀者讀罷不禁啞然失笑。
20世紀30年代的知識分子具有強烈的民族責任感,他們跨出國門,以游記的形式呈現了一個客觀真實的西方世界,同時以主人翁的姿態(tài)反思中華民族的出路。該時期的旅歐游記在表現內容、敘述視角及文體形式上均有所創(chuàng)新。首先,在內容上,一部分游記作者將文化藝術置于歷史背景中加以考察,將文化考察與歷史想象相結合,為文化散文的發(fā)展奠定了一定基礎。其次,在敘述視角上,游記作者開始關注“讀者”的感受,運用通俗易懂的語言與讀者互動,旨在構建一種平等的對話關系,并著眼于游記的社會性。除此之外,在游記文體上,30年代旅歐游記的文體形式更加豐富,部分作家將新聞紀實與議論有機結合,將小品文與隨筆相融合,以個性化的方式豐富了游記的表現內容,為報告文學寫作提供了借鑒,提高了游記的審美價值,也在一定程度助推了30年代散文的繁榮與發(fā)展。
這一時期游記文學在敘述內容、語言、視角及文體形式等方面的創(chuàng)新,順應了30年代散文的發(fā)展潮流,也增添了游記這一文學形式的社會價值。這群游記作家們在創(chuàng)作中凸顯通俗性和時效性,以口語化的通俗語言,為國內讀者深入了解經濟危機下的歐洲社會提供了一面鏡子。作為中西文化交融的產物,這些旅歐游記一方面有效地傳播了現代觀念,推進了文學及文化的現代化進程,另一方面也展現了該時期知識分子對社會問題的反思與探索,對于了解中西文化的交融過程和中國現代思想觀念形成,具有很好的借鑒意義。
參考文獻
[1]朱自清.《歐游雜記》[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3.
[2][4]王禮錫.《王禮錫詩文集》[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
[3]俞元桂.《中國現代散文史》[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1.
[5]楊安翔.《現代散文話語形態(tài)與審美》[M].南京:東南大學出版社,2006.
[6]李一鳴.《中國現代游記散文整體性研究》[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3.
[7]鄒韜奮.《萍蹤寄語》[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87.
基金項目:江蘇省教育廳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基金項目“20世紀30年代旅歐游記中的異域體驗與書寫”(項目編號:2021SJA2179)
(作者單位:宿遷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