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揚

在中華民族五千多年的文明歷史長河中,中華文明以其豐富的文化內涵和鮮明的審美意蘊展現著中華民族精神向往和對美好的追求。中國傳統文化是中華文明成果的根本創造力,隨著社會的發展、時代的變遷,呈現出既獨特而又多樣性的傳統紋飾,它們有著深厚的時代底蘊和審美特征,體現了人類智慧的結晶。原始社會以來,傳統紋樣多以幾何紋樣、植物紋樣、動物紋樣等繪畫在巖石、陶器、青銅器、瓷器、畫像石等物體外部,或獨立地制作成具有寓意的器物,以此表達人們對神靈的敬畏、圖騰的崇拜、美好的希冀,從而獲得心靈上的寄托。
現藏于河南博物院的明代青銅鹿(圖1),高32.5厘米,整體呈黑褐色,站立狀,首向右側,右前腳騰起,其他三足立于鏤空的石形座上。鹿背中間有一橢圓狀孔。
馴鹿起源于狩獵,是人類經濟生活中最古老的一個類別,在紅山諸文化出土的大量動物骨骼中,約有一半是鹿的骨骼,表現了鹿在原始人類生產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莊子·盜跖》載:“神農之世,臥則居居,起則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與麋鹿共處,耕而食,織而衣,無有相害之心。”可見人們在母系社會時期就開始馴化鹿。原始社會人們常用鹿角、鹿骨做成各種用于生產、生活的工具,如從大汶口文化和龍山文化中發掘出土的用于松土的工具鹿角鶴嘴鋤,三里河遺址出土的鹿角鐮等。鹿皮也常被人們用作制作衣服,甚至作為婚禮之禮。《史記·太史公自序》載:“墨者尚堯舜道,導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階三等,……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古人在冬天用鹿皮做裘來御寒。《世本·作篇》載“伏羲制以儷皮嫁娶之禮”, 《通鑒外紀》載“上古男女無別,太昊始設嫁娶,以儷皮為禮”,說明用儷皮作為婚嫁之禮可追溯到史前。所謂“儷皮”即為兩張鹿皮,《通典》載:“周冠禮舉行成后,主人酬賓束帛、儷皮。儷皮,倆鹿皮也。”《周官》載“視朝,則皮弁服”,鹿皮還用做縫制朝服, 《埤雅》云“皮弁正以鹿皮為之,蓋取諸此”。《詩經》中記載了很多用鹿代表男女之間的愛情故事。
關于“鹿”的文字記載,最早可見于殷商甲骨文。河南安陽小屯村出土的刻字的龜甲和獸骨中,涉及動物的字有130多個,其中有關鹿的字最多,如現藏于安陽博物館的“壬申有鹿”刻辭卜甲(圖2),殘長5.7厘米,寬11.2厘米,現存部分為龜腹甲的前段,殘存卜辭3組12字(圖3),分別為“辛未卜”“壬申有鹿”“壬申卜其鹿”,其意為壬申這一天進行占卜問是否會捕獲鹿或卜問是否不會捕獲鹿,記錄了商王為了田獵捕鹿進行占卜的內容。甲骨文中對捕鹿的記載很多,其中一版記錄了一次捕獲162只鹿。從大量考古記載可知,商王大量捕鹿用于祭祀祖先和神靈。
鹿在古人眼中代表著高尚的品性,《毛詩草蟲經》載“鹿欲食,皆鳴相召,志不忌也”,《新語》載“鹿鳴以仁求其群”,《易林》載“鹿得美草,鳴呼其友。”儒家學派認為鹿鳴呼友共食代表和睦仁德的品質,符合儒家禮儀思想,因此把鹿鳴比喻賢德君子。《詩經·小雅·鹿鳴》云:“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鹿鳴引伴同食,我也彈琴吹笙奏樂調款待重要的賓客,表現了君王求賢的愿望。
鹿是古代人們捕獵的主要對象,也被帝王視為對權力的占有。《史記·淮陰侯列傳》載“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魏徵的詩《述懷》中也提到“中原初逐鹿,投筆事戎軒”。 裴骃《集解》引張晏曰“以鹿喻帝位也”,說明把鹿比作天下,代表著王位,是皇權的象征,古代各諸侯群雄并起,爭奪天下的戰爭,稱之為“逐鹿中原”。
不僅鹿的寓意有多樣性,鹿角同樣是權威與力量的象征。原始社會鹿角常用來制作成權杖,代表地位。《楚辭·離騷》載:“前望舒使先驅兮,后飛廉使奔屬。”《三輔黃圖》說:“飛廉,鹿身,雀頭,有角,蛇尾,豹文。”“飛廉”是神話中的神獸,文獻材料解釋飛廉是鳥頭鹿身但是帶著角,古代楚地以飛廉為風伯,王逸注:“飛廉,風伯也。”有學者認為“把鹿角插于象征風神的飛鳥上,就是表示吉祥之風”。
鹿在中國傳統文化里有很深的影響,被人們認為是吉祥之物,以此來寄托情感,表達美好愿望。鹿與“祿”發音相似,常做“福”來解釋,道家認為鹿的壽命可達千歲,因此鹿被當作代表長壽和富貴的瑞獸,意在祥瑞。在各種吉祥圖案中常以福祿壽為題材,因此也叫“三星”,呈現出三星高照、鶴鹿同春的吉祥畫面,而壽星、財神常配以鹿。鹿還常常會和蝙蝠放在同一圖案中,有著“福祿雙全”的含義。神話故事里,鹿是天上瑤光星散開時生成的瑞獸,常和靈芝、松柏、仙鶴等出現在仙山,是祥瑞安康的表現。《白虎通·封禪》云“德至鳥獸則鳳凰翔,鸞鳥舞,麒麟臻白虎到,狐九尾,百雉降,白鹿見,白烏下”,記載了當時社會流行的祥瑞之物。《國語·周語上》云:“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白狼”“白鹿”均代表著祥瑞。《史記·孝武本紀》載:“其后,天子苑有白鹿,以其皮為幣,以發瑞應,造白金焉。”漢武帝時把鹿皮當作貨幣,正因為白鹿為祥瑞之物,其毛皮珍貴而難得。宋代陸佃之訓詁書《埤雅·釋獸》載:“鹿者仙獸,常自能樂,性從其云泉。”鹿又被稱為仙獸。由此可見,在古人心中,鹿具有重要的地位。
鹿作為古人死后的升仙工具大約興起于戰國中晚期,楚墓中有大量的鎮墓獸頭戴鹿角,以此作為墓主人的升仙工具。到了漢代,升仙的思想被社會各階層所追求,人們把有著神秘色彩的鹿和仙人結合起來,出現在各種題材中,以溝通天地完成升仙的愿望。《楚辭·哀時命》中有“仙人騎白鹿而容與”之說,《西王母傳》中寫到“黃帝時蚩尤之暴,威所未禁……王母遭使白虎之神,乘白鹿集于帝庭,授以地圖”,《三輔黃圖》載“中山衛叔卿常乘云車架白鹿見,漢武帝將臣之,叔卿不言而去”,說明鹿不僅是仙人西王母的坐騎,還有騰云駕霧飛升的法力。以鹿為題材的升仙場景多出現在畫像石、畫像磚、帛畫等器物上,長沙馬王堆一號墓出土的一套彩繪棺,其中位于第三層的朱地彩繪棺(圖4),在黑漆素棺與黑地彩繪棺之內,通體內外髹朱漆,位于頭檔位置中央繪有一座圖案化的仙山,兩只昂首騰躍的白鹿在仙山兩側相向而對,周圍飾有菱形云紋,高大的樹木、險峻的高山都具有通天的作用,整個畫面有種濃郁的升仙氣氛,表現了墓主人對升仙的渴望,而兩只白鹿正是墓主人升仙的引領者。
作為北方地區數量龐大的野生動物,鹿不僅具有超強的繁殖能力,并且是北方游牧民族最主要的狩獵對象之一,鹿的全身都是寶,特別是鹿角、血、肉、糞便等都具有很高的使用價值,人們為了表達對鹿的喜愛和崇拜,從新石器時代就用粗獷簡練的線條勾勒出鹿的形象畫在山石峭壁上,從蒙古草原的鹿石文化,再到鄂爾多斯青銅器,延續到鮮卑的鹿紋牌飾,無一不體現了北方游牧民族對鹿的審美崇拜。
鹿圖像的風格從起源到發展,隨著王朝的迭代呈現出不同的藝術風格。原始社會鹿的圖像表達多用簡單粗獷的線條,表明先民對圖像的認知是初級的、簡單的,如仰韶文化的彩陶繪畫的鹿圖案,只有簡單的鹿的輪廓,具體五官特征等沒有體現;商代鹿開始出現在青銅器和玉器上,更強調了社會功能,圖案更加寫實,出土于安陽武官北地1004號墓的鹿方鼎(圖5),呈扁長方形,高60.8厘米,寬38厘米,口長51厘米,鹿方鼎的耳、足與器身采取渾鑄法一體成形,云雷紋為地,正面腹部刻有鹿首的圖案,兩耳豎起,鹿角分明,以鹿鼻翼為中軸線,左右兩邊對稱,鼎的四足裝飾為上下兩段,上段朝外部分用淺浮雕刻鹿首,整體圖案雕刻精細、線條分明。春秋戰國時期,隨著工藝技術的發展,對實物的模仿更趨于成熟,鹿圖案的風格更自然化、寫實化,一直延續到明清時期。
而河南博物院收藏的這件鹿,保持著鹿的特點,看上去做工精美,活靈活現,像走于仙山之上,體態健碩,昂首挺胸,步伐穩健,大有天下之路任我行之勢。而從它身上,我們能更真切地感受到鹿化作神獸散發出的獨特內涵與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