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舒月
內容摘要:本文通過對比漢語翻譯小說和漢語原創小說中復雜名詞短語內定語標記“的”的使用情況探究翻譯文本的規范化。相比于漢語原創文本,漢譯文本中復雜名詞短語的獨“的”偏好會減弱,有保留多個定語標記的傾向。這種現象是規避由部分識別帶來的語義不通的結果。
關鍵詞:規范化 翻譯文本 獨“的”偏好 部分識別
翻譯共性(translation universals)是翻譯文本而非原話語中的典型語言特征,這些特征不受特定語言系統的干擾,主要有顯化(explicitation)、簡化(simplification)和規范化(normalisation)(Baker,1993)。相比于近年來大量涌現的其他翻譯共性的猜想及證實工作,規范化的研究存在明顯不足,多局限于對語句結構和詞匯特征的探討。鑒于此,本研究以復雜名詞短語中定語標記“的”的使用為例,通過對比漢語翻譯小說和漢語原創小說證實規范化假說,并從認知的角度探討其動因,進而豐富基于語料庫的翻譯共性研究。
一.文獻綜述
Baker(1996)將規范化定義為一種夸大譯入語特征且遵循譯入語典型模式的傾向。這一定義是對前語料庫時期Vanderauwera的研究成果的高度概括,她發現標點、選詞、文體、句子結構和語篇構建在荷蘭語小說英譯本中的轉換趨于譯語語言傳統(Laviosa- Braithwaite,2005)。標點和詞句也是其他學者關注的焦點。May(1997)在法譯和俄譯的文學作品中發現了標點的規范化轉換。Kenny(2001)指出,規范化可能特別適用于源語文本中創造性的復合詞和搭配。國內相關的實證工作大多圍繞語句結構和詞匯。柯飛(2003)發現漢語翻譯語料使用更多的“把”字句。胡顯耀、曾佳(2010)認為“被”字句有夸大漢語自身傳統的傳統化趨勢。胡顯耀(2007)在詞匯方面的研究表明,漢語翻譯小說傾向于反復使用更多數量的常用詞,更加符合漢語讀者的傳統化期待。
“的”是現代漢語唯一的定語標記。劉丹青(2008)將定語分為內涵和外延兩大類,前者由名詞、形容詞、介詞短語及定語從句等充當,后者由指示詞、冠詞、數量詞語及量化詞語充當。內涵定語都可以帶“的”,外延定語不能帶“的”。張立飛、嚴辰松(2013)發現漢語復雜名詞短語傾向于只帶一個“的”,此即獨“的”偏好。“的”字泛濫往往出現在英譯漢作品中。胡顯耀(2007)發現結構助詞“的”在翻譯小說中的使用頻率要高于原創小說。胡顯耀、曾佳(2009)進一步指出,帶“的”的定語修飾語在翻譯小說中的使用頻率明顯高于非翻譯小說,為翻譯文本“的顯化特征提供了一項新的證據。那么,定語標記“的”字的隱現能否也為規范化提供新的佐證?基于前人對定語標記“的”的研究和規范化的概念,我們對翻譯文本的規范化現象提出假設:相比于漢語原創小說,漢譯小說中復雜名詞短語的獨“的”偏好會減弱,有保留多個定語標記的傾向。
二.復雜名詞短語中“的”的規范化特征
1.語料庫的證據
(1)研究方法和步驟
本研究利用自建的語料庫,通過對比漢語翻譯小說和漢語原創小說中定語標記“的”的使用情況證實規范化傾向。若復雜名詞短語在漢譯小說中出現兩個及兩個以上“的”的頻率明顯高于原創小說,規范化的猜想即可被證實;反之,該傾向為謬誤。自建的語料庫包含漢語原創小說語料庫和漢語翻譯小說語料庫兩個子庫,容量各為50萬字,各收錄了137部現當代小說及小說選段,每部作品的取樣視情況控制在10000字以內。需要說明的是,我們同樣采納劉丹青(2008)的定語分類體系,將研究對象明確為內涵定語(為表述方便,下文中的“定語”均指內涵定語),對所有外延定語不予以考慮。語料的檢索和處理按以下步驟進行:1)以“的”為關鍵詞分別檢索兩個子庫;2)剔除“的”字為非定語標記的索引行;3)分別對兩子庫中包含“的”的名詞短語進行標注和篩選:定語數量、剔除多層結構關系的復雜名詞短語、每個定語是否帶“的”、何種語法類別、相對于中心名詞的位置。
(2)原創小說語庫統計結果和分析
我們以“的”為關鍵詞對漢語原創小說語料庫進行檢索,得到檢索行19552例,隨機抽取1/3。在抽取的6517例中,剔除1319例非定語標記和多層定語的檢索行,得到普通名詞短語3965例,帶兩個、三個、三個以上定語的名詞短語各1106例、109例、18例。“的”在大多數情況下出現在帶一個定語的名詞短語中。在復雜名詞短語中時,其出現在帶兩個定語的名詞短語中的比例較高。經進一步標注和統計發現,原創小說中包含兩個定語的名詞短語帶“的”的用例占91.6%;包含三個定語的名詞短語帶“的”的用例占79.9%,與前者相比有所降低,但依然明顯高于帶兩個和帶三個“的”的比例(分別為18.3%、1.8%);包含三個以上定語的名詞短語帶“的”的用例占66.7%。可推測,原創小說中的復雜名詞短語只帶一個“的”的比例或頻率會隨著定語數量的增加而降低。
匯總以上數據可知,原創小說內帶一個“的”復雜名詞短語共1112例,占90.2%;帶兩個或兩個以上“的”的復雜名詞短語共121例,占9.8%。原創小說中的復雜名詞短語在極多數情況下都只有其中一個定語保留了“的”,其余定語則隱去后面的定語標記。由此,本研究首先再次證實了漢語原創小說中復雜名詞短語的獨“的”偏好。
(3)翻譯小說語庫統計結果和分析
按照同樣的操作方法,我們得到來自翻譯小說語庫的檢索行21320例,隨機抽取1/3共計7106例,再剔除其中非定語標記和多層定語1077例,可得到翻譯小說語庫中的普通名詞短語4766例,帶兩個、三個、三個以上定語的名詞短語各1130例、126例、7例。與原創小說相同,翻譯小說中的復雜名詞短語有可能包含的所有定語都帶“的”,也可能只有一部分定語帶“的”,例如“樹林的淡淡的清香”“先前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以及“蘇珊娜棕色的大眼睛”。經進一步標注和統計發現,翻譯小說中包含兩個定語的名詞短語帶“的”的用例占80.7%;包含三個定語的名詞短語帶一個“的”的用例占69.8%,帶兩個“的”的用例占25.4%,帶三個“的”的用例占4.8%;包含三個以上定語的名詞短語帶“的”的用例占57.1%。可推測,翻譯小說中復雜名詞短語只帶一個“的”的比例或頻率也會隨著定語數量的增加而有所降低。
匯總以上數據發現,翻譯小說內帶一個“的”的復雜名詞短語共1004例,占79.5%;帶兩個或兩個以上“的”的復雜名詞短語共259例,占20.5%。復雜名詞短語在大多數情況下只帶一個“的”,獨“的”偏好在漢語翻譯小說中也得到了證實。
2.翻譯小說和原創小說的對比
兩子庫的證據表明,原創小說和翻譯小說在定語標記的隱現特征上確有相似之處。那么,翻譯小說和原創小說中的“的”是否有頻率或比例上的差異,從而證實翻譯文本的規范化傾向?我們對原創小說子庫和翻譯小說子庫的分析結果進行整合,發現相比于漢語原創小說,漢譯小說中復雜名詞短語的獨“的”偏好會減弱,有保留多個定語標記的傾向。除上述例子外,還有“不知從什么地方照射過來的微弱的亮光”和“古老的愉快的生活方式”等。這種保留多個“的”的翻譯行為,遵循了“定語+的+中心名詞”的典型模式,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夸大了現代漢語的特征,因而具有規范化傾向。
3.“的”的規范化特征
我們以翻譯小說中數量最多的包含兩個定語的復雜名詞短語為代表,從定語的語法類別和相對于中心名詞的位置兩個方面分析“的”的規范化傾向。按照上文的語料處理層次及步驟,可知形容詞性定語共出現886次,其中帶“的”的占52.3%;名詞性定語共出現761次,其中帶“的”的占52.4%;動詞性定語共出現279次,其中帶“的”的占65.9%;介詞短語作定語共123次,其中帶“的”的占79.7%;定語從句共出現211次,其中帶“的”的占95.7%。以上數據表明,對于所有類別的定語,其帶“的”的比例總是高于隱去“的”的比例,進一步證實了翻譯小說中“的”的規范化。我們將各類定語的規范化傾向由強到弱進行排序:從句>介詞短語>動詞性>名詞性>形容詞性。從句后的定語標記最傾向于規范化,其次是介詞短語和動詞性定語,而形容詞性和名詞性定語帶和不帶“的”的比例基本相當,差異不明顯。
再看定語的所在位置。我們將離中心名詞最近的定語位置記作P1,較遠的位置記作P2。P2出現的帶“的”定語共有946例,占83.7%;P1出現的帶“的”定語有400例,占35.4%。定語距離中心名詞越遠,規范化的傾向就越明顯。這種現象尤其體現在形容詞性、名詞性和動詞性定語上,它們在P2保留定語標記的比例分別高達87.5%、74.1%、92.9%,而在P1保留定語標記的比例分別為33.2%、26.7%、43.4%。
三.規范化的認知動因
人類在對實際語言的體驗中,依賴基本的認知能力,對反復出現的語言表達進行抽象和范疇化,形成一系列抽象和復雜程度不一、形式和意義兼具、在心智中得到表征的實體或圖式構式(張立飛,2010)。具體的語言使用是范疇化的過程,高頻使用會促使某一用法在心智表征中的固化(Bybee,2010)。具有獨“的”偏好的漢語構式“D的H”由于高頻的使用,在原創和翻譯小說中的固化程度都高于其他構式,在心智中也就會優先被激活,從而對使用中的語言進行范疇化。范疇化(也即識別)可以是完全識別(full recognition),即圖式構式與實例完全吻合;也可以是部分識別(partial recognition),即圖式構式與實例在形式或意義上部分吻合(嚴辰松,2008)。包含兩個或兩個以上定語的名詞短語是對構式“D的H”的部分識別。此時譯者為疏通語義會在形式上作出妥協,來避免由此帶來的語義不通的現象。如果用構式“D的H”對翻譯小說語庫中例如“刺鼻的金盞草的怪味”和“精心設計的‘對騙局聽之任之的騙局”的復雜名詞短語進行范疇化,就會分別出現“刺鼻的金盞草怪味”和“一場精心設計的‘對騙局聽之任之表演”這樣語義不通的概念。
然而,“的”的頻現并非絕對的濫用。以翻譯小說語料庫中出現的“上帝似乎真的很喜歡開的宇宙的真實玩笑”和“他熟悉的嘎吱嘎吱的爆裂聲”為例,譯者在三個定語中選擇了保留兩個定語標記。可見,“的”規范化并非對漢語定語標記無限的夸張化和機械重復的翻譯行為,而是譯者在面對英漢語言的巨大差異時根據實際情況對定語標記在位置和數量上作出的必要且有效的選擇和調整,避免由部分識別導致的語義不通,在完整翻譯原作語義的前提下盡量維持漢譯復雜名詞短語在簡潔表達上與原創文本的近似程度。
本研究通過對比漢語翻譯小說和漢語原創小說中復雜名詞短語的定語標記“的”的使用情況,發現漢譯復雜名詞短語的獨“的”偏好有所減弱,有保留多個定語標記的傾向,這一結果符合我們基于規范化概念所提出的現象假設。所有語法類別的定語都具有規范化傾向,其中從句和介詞短語最為明顯。定語距中心名詞越遠,定語標記的規范化傾向就越為顯著。“的”在漢譯復雜名詞短語中的頻現是一種無法避免的現象,它并非譯者的濫用,而是其規避圖式構式“D的H”被部分識別帶來的語義不通的結果。由于英漢語言的差異和語庫中“D的D的H”等表達的涌現,我們推測類似于“D的D的H”的構式在漢譯小說中的固化程度與原創小說相比有所增強,或許會成為譯者在處理帶多個內涵的英語概念時更容易采納的表達模式。
基于自建的語料庫,我們發現翻譯小說確存在著一定的規范化傾向,夸大了譯入語特征且遵循了譯入語的典型模式。但“夸大”的標準如何界定?這就涉及到一個“程度”的問題。目前,本研究還存在語料庫規模較小和缺少源語參考等問題。今后的研究須擴充翻譯和原創小說語料,并通過引入漢譯小說的英語原文建立平行語料庫,為規范化的特征和動因提供語言差異方面的參考,也可從譯者個體的角度對出現的程度不一的規范化現象進行深入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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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寧波大學外國語學院)